清晨,大队部院前那棵歪脖子死柳树上,拴系着一匹鬃毛长长的黑色瘦马。阴阳谷只有咴咴叫的驴群,外加一头被小煤窑瓦斯燃起的明火烧掉半截尾巴的黄牛。这头瘦马的出现,若同羊群中出现了骆驼,自然十分惹眼。
天刚蒙蒙亮,索泓一在库房窗纸上用舌尖舔出个小洞,闭着一只眼睛,圆睁着另一只眼睛,屏息地观察着连夜赶到阴阳谷的不速之客:黑黝黝的一张刀条脸,眉字间外溢着一股孩子气;虽说从年纪上看是个小青年,却穿着与山区青年不同的四兜制服,显示出他大小是个芝麻官儿。这青年在空荡荡的院子转了一阵,看看无人,只好出了院门,向村里走去。
索泓一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他估摸着这小子是县里下来的干部,一准是为胡栓大办冥婚而来。他后悔没有把胡栓交代给他的任务连夜写完,并立刻挂进大队部办公室。事不宜迟,他赶忙把被褥叠起,到蔡桂凤下榻的厢房,去拿纸笔,好写下毛主席那段话:“……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蔡桂凤还没有回来,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涌上他的心头。诚然,她把自己比作为一个踩钢丝的角色,早早晚晚有一脚踩空跌落下来的时日,但这次原本可以使她平安过桥的,由于他的自私和懦弱,竟然没能帮助她走过这座独木桥,而失足落水了。更深,他曾在胡栓的宅院外久久踯躅,悲凉酸楚地望着那扇灭了灯火的窗子。头脑中勾画出一幅幅胡栓和蔡桂凤在热炕上干那种事的情态,他也曾几次鼓起勇气想去叩打那带有铁环的门环,但为时已经太晚了。他又不愿毫无结果而回,最后还是隔着院墙,向那间屋子呼喊了两声蔡桂凤的名字,以示自己受良知的召唤,曾到这儿来过,但没有获得回声。门栓响了几下,出来的是矬巴汉子,他睡眼惺忪地问他三更半夜到胡宅来,究竟有啥事情,索泓一说他怕蔡桂凤拿着货款走夜路出啥闪失,来这儿接她。矬巴汉子巴嗒着小眼睛看他两眼,连连对他说:“她没来这疙瘩,她没来这疙瘩!”言毕,关上了院门。索泓一当时还存有过这样的幻想:也许她像鹰爪下的那只狡兔,使用什么招数,摆脱了胡栓的纠缠此时已回到队部的客房里呢!但等到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大队部,风风火火地闯进蔡桂凤住的厢房,凤没还巢,只有那锅杂面汤和几个莜面馍馍,还原样地摊在地炉旁边。地炉的火苗稀稀零零,像是要咽气的样子,为了御寒,他先往炉眼里加炭块,然后坐在青烟缭统的屋子里,木然地啃着硬得像铁块一般的馍馍。理智上他不再信她还会回来了,但还在苦等。直到山村传来第二遍鸡啼,他才强迫自己回到属于他的那间库房,囫囵个地躺在炕上,胡乱拉开棉被盖上身子。是糊阴间车马之故,还是他心情坏到了极点之故,索泓一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倒在炕上之后,就似睡似醒地作了个噩梦:他看见自己变成一个青面撩牙的阴间厉鬼,手拿着一把木枷去叩蔡桂凤的房门。他给她带上了像苏三起解一样的木枷,带她走上阴阳交界的一条河流,并催她快步走上悬在河心,由一根链绳搭成的阴阳桥。她身子歪歪斜斜向前移动着,走到河心上空,她回头央求他:“回吧!对岸是阴间酆都城!”他命令她说:“不许回头,一直向前走!” 咔嚓一声,桥断裂了,他和她都掉进水里。他可嗓子呼唤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咱俩回去!咱俩回去——”哒哒哒哒的声音传进耳鼓,那是马蹄叩在石径路面上的幽谷回音,他一睁眼醒了,看见了连夜赶来阴阳谷的骑马人。
脑袋和脖颈上的每根青筋,都像小蛇般地狂跳,索泓一头疼得如同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神态茫然地摊开了白纸拿起笔。是白日作梦?还是那噩梦还在追随着他一根根神经,他提起笔来没有先写那幅横标,笔尖鬼使神差般地画下了精神恍惚中的那幅人鬼相间的流图:先出现的是一副人面,她俏俊、飘逸,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苦笑;后出现的是一副鬼脸,那是索泓一的头部轮廓,只是头皮直立,眼如铜铃,牙如刀齿,嘴如炭盆……索泓一画完梦中一幕,顿时把它揉搓成一团,本想顺手掷进地炉,却又把手收缩回来,摊开那一团皱纸,把它叠好放在炕席之下。
他静静紊乱的心思,开始默写那几句毛主席在八届十中全会上讲过的话。昔日在劳改队的黑板上,他已经不知写过了多少遍,可以说是背得滚瓜烂熟:“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饼,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他站在凳子上,揭下那张烟熏火燎的旧标语,纸上的煤尘乱飞,呛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往墙上抹着浆糊,因烟尘太厚,浆糊失去了效能,他只好用破布把头包严,像阿拉伯人那样只露着一双眼睛,上下左右地挥舞扫帚,清扫着满屋的尘粉。约摸有个把钟头时间,这间大队部清扫完毕,当他刚刚把新写的阶级斗争标语贴在墙上,院子里有了杂乱的脚步声。头前走着胡栓和夜里来的那位青年干部,后边走着一夜未归的蔡桂凤。
看着面目一新的大队队部,胡栓脸上绽开了笑容,再看那幅新贴上去的横标,胡栓已捺不住心中的欢快之情。他抽出一支烟卷,递在索泓一手里:
“喘口气,抽一根吧!”
那小青年两眼放光地问道:“胡队长,你们啥时候来这么一位能耐人,方圆几十里可找不出这笔字来!”
“外乡的民办教师,投奔到阴阳谷解肚饥的!”胡栓眉飞色舞地介绍,“索兄弟,这是公社秘书金蛋,大名金三川,你们认识一下吧!”
索泓一正在窥视着蔡桂凤,她没有走进屋来,悠闲地靠在门框上嗑着兜里掏出的瓜籽。听胡栓一叫,他只好收回眼神,并伸出去那只满是煤尘的黑巴掌,神不守舍和金三川握了握手。好在他有破布缠头,胡栓和金三川都无法察觉出他此时此刻的愤懑心情,他觉得蔡桂凤远远地靠在门口,以那种与他莫不相干的清闲神态,边嗑边在地上投掷着瓜籽皮儿,是对他一夜奔波的嘲弄。在胡栓和他说话的当儿,她还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风凉话:
“胡队长!草驴要想吃草吃料,就得驼驮子,拉磨盘!”
“胡队长!叫他把大院这几间屋子都打扫打扫,要不,他吃下去莅面馍馍,咋能消化成大粪哩!”
“胡队长!……”
“胡队长!……”
过去,索泓一听她呼唤胡栓,没有一丝异常的感觉;今天,他觉得她语音中甜里带娇,一下把索泓一的思维,带回到来阴阳谷时的山路上去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爬山小调,曾使他极端厌恶,前两天对他垂泪的蔡桂凤已经死了,另一个蔡桂凤在这儿重现原形。索泓一不愿意再听到她的娇声媚气,便拿起扫帚去打扫别的屋子,那知胡栓夺下他手中的扫帚说道:“清扫大队部的事儿,就交别人去干,你过来一下,我有新差事交你去干!”
谈话是在他那间库房进行的。经胡栓一说,索泓一才知道原来这位公社秘书,所以骑马连夜赶到阴阳谷,正是因为阴阳谷大搞冥婚。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执意要亲自来阴阳谷查证此事,认为此事如属实,是封建迷信在山旮旯的复辟。公社党委正在千方百计,阻拦县委书记成行,为达到这一目的,公社要阴阳谷大队火速交上去一份材料,说明“真实情况”,材料明天由出山的驮夫,带到公社党委,届时估计县委书记也正出巡到公社,有辩解的文字材料当死证,又有那么多驮夫当人证;加上路途遥远,山路崎岖,县委书记有可能取消亲自来阴阳谷的打算。金三川和胡栓经过周密的思考,决定派索泓一代笔写这份“澄清事实”的材料。临了,胡栓亲热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并为他解去头上缠着的防尘破布,低声说道:“能对你讲这些事情,说明我胡栓已不把你当成外来户,索兄弟,就看你那支笔了!”
索泓一懵了,傻了一般,半天没喘上气来,就像是呼吸道堵塞了一块棉絮,只觉出气吐气都十分沉重。昔日在劳改队,因为不愿抛弃知识分子的自尊,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才铁了心逃过界河,来当一名流浪汉。在高山大峒下的小小山沟,生活重新向他提出难题,这道难题,比在劳改队时难度还要加番,因为胡栓分派他的差事,是叫他彻头彻尾地说谎;这还不算,还要把这些谎言编成ABCD甲乙丙丁;要说得头头是道,有枝有蔓,有须有尾,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这使他有重新被囿于大墙以内之感。
胡栓眼神在他脸上咕睩睩地转了一阵,仿佛觉察出了他的犹豫,便甩过来一串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说实话,是够难为你的。为我老爹办阴婚中,你和桂凤帮我糊金童玉女,银车银马,你还在那口合棺的灵柩上,画了龙凤呈祥图。眼下都为着那个孩邮差打了咱的小报告,风又反着刮过来了,初一求你,十五还得求索兄弟……”
索泓一哑然失色,他分辨出山汉胡栓的话弦外有音,不外在暗示他,闹冥婚的事件中也有他的份儿,大家都是一条线绳上拴着的蚂蚱,谁都离不开谁。胡栓虽然是以央求他帮忙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可是面团里裹蒺藜狗儿,软中带硬,使索泓一后退无路,处于只能就范的境地。
尽管如此,索泓一还是挣脱着绳套儿。他说:“胡队长交我办的差事,我只要能干的没有二话。‘龙凤呈祥图’我画了,大队部的标语我写了,我的本事就是涂涂抹抹;至于弄个文字材料什么的,我着实没那手艺!”
“火快烧上房哩!就靠你了!水浇灭了火,队里不会忘记你的!别推辞了,干吧!词儿啥的编不圆全,让你表姐桂凤参谋参谋。晚上,我来拿材料!”胡栓把商量的口气变成了命令,表示此事已无法更改。之后,拉着金三川找驮夫们串通“口供”去了。
索泓一像一只被粘住了翅膀的知了儿,欲叫无声,欲动不能。明明这大院空旷得如同一座荒庙,但无形的蛛网密织交错,把它给捆了个结结实实。他气闷得不行,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房檐下喘气,山区气候像美人的心,刚才阴阳谷还是金光灿灿,胡栓和他谈话的工夫,太阳已躲到了云层后边,灰色的水云洒下稀稀零零的迟来的春雨。迷迷离离的水气,把阴阳谷遮盖得若隐若现,这更增加了索泓一的几分愁楚心情。
在房檐下躲雨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吵叫着,追逐着,穿梭般地在索泓一头上飞来绕去,还不时拉下稀稀的鸟屎,落在他的脚边。索泓一愤怒地扬起胳膊哄它们,赶它们,但这些尾巴一翘一翘的老家贼,看出他只得吓唬而无对策时,便飞去又来,在他头上吵叫得两耳若聋。索泓一蹲在墙根,堵上耳朵,仿佛死了一般,两眼痴呆地望着越来越密的春雨,在地面上溅起的星星水花……
是的,我连个稻草人都不如了,稻草人还有吓走麻雀的本事,现在麻雀都往我头顶上拉屎了……我是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堆没有腐烂的肉体,爸爸死得何等悲壮,他是楼窗口飞身而下,在灰蒙蒙的天宇之中,他的抛物线化成了闪电的强光;而我这具活尸,苟且于荒山古庙的垂檐之下,没有生命的爆光,连一秒钟也没有;随波逐流,窝窝囊囊……对了,就挺像这颗顺石缝钻出来的蜗牛,每每往前迈上一步,都先伸出长长的须颈探问虚实;它的路途还有多么漫长?这种伸脖缩颈还要表现多少亿次?索泓一你不是个两条腿有思维的人吗,为什么要周而复始地扮演着蜗牛和乌龟才具有的生态本领……他抓起那只蜗牛,托在掌心仔细看着,越看越像自己,它此时把身躯龟缩进了那小小的壳贝,不正像他钻进这大山旮旯吗?!忽然,他发现眼前到处爬着蜗牛,那肉颤颤的身躯中,没有一根骨头,一步一弓地在雨地里爬行,爬行,爬行!索泓一闭上双目,冷却一下自己,待他重新睁开双眼时,那些蜗牛都不见了;这时他才意识到是眼睛发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只肯了几口冷馍呢!
蔡桂凤坐在炕沿上,吃着昨天剩下的半锅杂面汤,见索泓一进来,甩给他个脊梁骨,面朝墙壁有意把碗筷弄得叮当乱响,嘴里还发出吞吃面条时的稀溜声。索泓一顾不得这些,盛起一碗面条便吃,清冷的稀鼻涕滴落到碗里他毫无顾及。
她无话可说。
他也不吭声。
在这间石屋里,只有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儿,狼吞虎咽地吞噬面条的声响。这种声音十分刺激,索泓一马上想起在劳改队的大通铺上,他和他的同类在嚼食着白薯掺玉米面的窝头,或捧喝那碗白菜汤时,发出的就是这种音响。阴阳谷并不缺粮,根本不存在饥饿问题,更不知道在这饥荒年间,在中国大地上躺倒千百万饿死鬼的秘闻;但这儿依然发出这种怕人的声音,就像饿猫在偷喝着鱼汤,野狗在舔食着粥碗。他偷眼瞟了一眼他想象中的那只舔吃剩汤的另一只母猫,或另一只母狗,背影依然婀娜,只是那一头乌发,像拆散了的柴禾垛,他猜想那个叫金三川的公社秘书去叩胡家院门时,他和她可能还躺在一个被窝里哩!那散乱的头发明明十分扎眼,可是索泓一眼神却偏偏粘在了那儿,仿佛那是一块磁石,连索泓一的心都被吸了过去一般。
“哎!昨天后半夜,我去胡家院墙外喊你,你听见了没有?”索泓一耐不住心中苦涩,终于开口了。
蔡桂凤漫不经心地回答:“听见了!”
“你为什么不借机会离开胡家?”
“瞅你问的,我为啥要离开胡家?”她仍面壁而坐,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你叫我去给你解危的吗?”索泓一觉得满腹委屈。
“谁稀罕你干事后诸葛亮的事儿?当时你为啥不陪我一块青胡栓家?”她反问道,“事后,你良心发现了?那太晚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听你半夜扯嗓子喊我,那时胡栓正抱着我亲嘴摸奶哩!”
“蔡桂凤——”索泓一陡然来了火气,“你……”
“我咋的了?我是你的啥人?是你媳妇?还是你未婚妻?”蔡桂凤回过身来,高挑着眉毛气囊囊地叫道,“我把爹娘养的肉身子心甘情愿地给了你,是看中你是个喝过墨水的男子汉。可你这个男子汉是墨水喝多了?还是五脏中少了心肝,在节骨眼儿上,你是老西拉胡琴——自顾自的讨吃鬼。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一没吃你,二没喝你,还给你这讨吃鬼找了个避风的窝,你是咋的对我蔡桂凤的,下雨天让你给我头上支起一把伞,你都像掉了魂儿似的,犹犹豫豫,三心二意,嘴里像噙着一块热豆腐,没有一点男人的麻利劲儿。这怨我吗?你有啥脸面来问我?”
索泓一回避开她火辣的目光,低垂下头,他觉得任何辩解,在她面前都是无力的。为了生存,各自都在选择着自己的路,帆要借风力行驶,狡兔借洞穴躲避苍鹰;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没能陪蔡桂凤去胡家而深深地内疚。
“别耷拉着脑袋和‘老二’算帐了!反正我早晚有这么一天。这也不错,万一我和你那一夜揣上了小崽子,我就可以往胡栓身上赖了!”蔡桂凤屁股离开炕沿,坐在地炉旁的小板凳上,手托着双腮,面对面地开导着索泓一说,“别看胡栓人长得高头大马,那东西是个缩头龟,咋的摆弄也进不了干河沟子。我对他说:‘胡队长,我怀了孕你可得娶我!’他说,‘我盼儿子盼得眼发蓝,就看你的命了!’我说,‘我准能给你生个胖小子!’他啃着我的腮帮子,气喘吁吁地答应,‘那就叫矬兄弟和扁脸婆去另立灶门,你给我来掌家。’我不信实,逼着他给我写条子按手印,他跳下炕,歪歪斜斜地写了张纸条,签了名还不算当地一下盖上阴阳谷大队部的戳子!你看——”
索泓一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你看看吧!”
索泓一还是不睁眼皮,他为蔡桂凤命运的悲凉而难过。
“不看拉倒,反正就那么一回子事,我真盼着那一夜露水夫妻你在我身子里播下了种儿。”她嘟哝着,似在祈祷苍天保佑。
索泓一睁开眼睛:“那份材料的事,该怎么办?”
蔡桂凤一边往内衣口兜里装着那张字据,一边脆脆地回答索泓一说:“写呗!”
“让我编造弥天大谎,去欺骗县委领导?!”索泓一愕然地望着她,“这是犯罪!真正地犯罪!”
“你犯的罪还少吗?劳改犯逃出界河,冒充民办教师,又在这山旮旯乱搞男女关系,还给该打倒的封建的玩艺儿招魂!”蔡桂凤尖声尖气地说,“你这吃屎(知识)分子儿!脑袋咋就总想烙饼似的来回折个儿?你身子都掉在井里了,耳朵还能留在井口外边?眼下摆着的事儿是,想啥法别在这口井里沉了底儿。”
“我拿笔的手发颤呀!”索泓一迟疑不决地说。
“小时候我爷爷给我讲过(聊斋》,人变鬼,鬼变人;你只当是编‘聊斋’,胡乱地写上几张纸就行了。要想在阴阳谷立着脚窝,就甭那么认真!”
索泓一嘬响了牙花子无限感叹地自语:“也只有这步棋可走了。”
“说实在的,你就是写了,那县太爷还没准不看呢!你跟自个儿打肚皮官司,不是太不值了吗?”
午后,蔡桂凤冒雨去驮夫们的住处,给县百货公司装运粮。煤去了,索泓一硬着头皮,坐在库房小桌上为胡栓代笔写伪证。材料实在难产,他涂了改,改了涂,撕落一地纸屑,这份材料才写出了点眉目。伪证是这样编就的:
县委:
公社党委:
近日听说有人向县里反映阴阳谷大办冥婚,此事并不属实,特向上级领导说明情况如下:
一、阴阳谷虽地处遥远偏僻山乡,党的光辉思想依然可以照耀到这里,我们阴阳谷大队全体干部,一向遵照上级方针办事,在解放了十几年以后的新中国,不可能去操办冥婚等封建迷信的活动,上级可以来阴阳谷查实。
二、队长胡栓老爹,是民主革命时期的老农会主任,他的逝世,是阴阳谷的一大损失。凡事无风不起浪,乡亲们倒是提出来给老农会主任操办一个冥婚,让后半辈子打了光棍的胡栓老爹在地下有个安慰;胡栓身为队长,回绝了乡亲们的要求。是不是乡亲们想操办阴婚的想法,传到什么人的耳朵里,汇报给了上级,以至以讹传讹,传到了县委?!这是需要向上级写清楚的,相信上级能够明晰其中原委。
三、出殡那天,在山路上碰到县邮局背篓送信的小邮递员。一个抬杠的乡亲,和邮递员打招呼时说胡栓他老爹死了可以闭眼了,并指给邮递员看看画在棺木前脸上的一龙一风。其实,那只是画在棺木上的装饰,那小邮递员可能是误以为真,以为阴阳谷真地为胡栓他爹操办了阴婚。当然,作为一队之长,还是有值得警惕的东西,比如:胡栓老爹的丧事简办不够,这是我们的责任。在这份说明情况的材料里,顺便向上级检查此事。今后,阴阳谷将大力提倡红白事从简办理,以正视听。
阴阳谷大队×月×日
这两三张薄薄的纸,在索泓一手里窸窣作响,通读时他手在颤抖,脑门沁出了细碎的汗珠。一个在逃的劳改犯,居然为公社的基层组织,代笔编造起伪证来了;一旦露了馅儿……索泓一为此而坐立不安。
他几次想把这几张纸撕掉,但越来越暗的窗棂,告诉他天快黑了,不久,胡栓晚上会到这儿来取材料的,如果呈给他的是几张白纸,那将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春雨,每道雨丝却像根根绳索,把他的心绞成了锯齿;他听见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一曲忧郁的哀乐,每一滴雨声都像为他的命运而悲泣痛哭。
他在方寸之地的小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像只困兽,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条安全的通路。间或,他望见条案上摆放着的一盏盏矿灯,像一只只眼睛,向他投射过来莫名其妙的目光,其中出现爸爸的眼睛,妈妈的眼睛,苏雪的眼睛,翠翠的眼睛,……他感到无地自容,转身向小桌走去,抓起写好的材料,滋拉一声撕成两半,他如释重负地往椅子上一坐,若同待捕的囚徒迎接手铐一样,伸出两只瘦骨磷峋的手掌。他怨恨自己那双手,如果他是个不会写字,不会画画,不会在舞台变演使人眼花缘乱的魔术,而从小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就没有进劳改队的厄运,当然也就不存在没完没了的精神痛苦。昨天,在盘山小路上他看见那些浑浑噩噩送殡的山汉们,跟着胡栓一块痛哭,跟着胡栓一样披麻戴孝,阴阳谷的芸芸众生,大概是人世间最快乐的人了。
磨难的网包围着他,使他如同丧失了挣扎力气的鸟儿,疲惫地合拢起精神的翅膀,加上一夜的山路奔波,他深感四肢酸软,便浑浑然地趴在小桌上,皱着眉心睡着了。等他被夜寒冻醒,睁开眼睛时,第一个发现就是小桌上的材料不翼而飞。库房的马灯不知是谁点着的,肩上的一件破棉大衣,也不知道是谁给披上的,他看看对面厢房,蔡桂凤的住房里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大院里,连绵的潇潇春雨叩打地面的声响。他猜想:这材料一定是被胡栓拿走了,简直是活见鬼!他把胳膊伸进袖筒,把领子竖起来,又从炕角抄起一个麻包片,往头上一披,就闯出屋子。
雨夜,天地一片漆黑。他刚刚迈出院门,就和迎面跑来水淋淋的人儿,撞了个满怀。
“你去干啥?”
蔡桂凤分辨出了索泓一。
“去找胡栓!”他头也不回钻向雨幕。
“站住——”
她从身后拉住他湿湿的棉大衣。
“你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还管你!”蔡桂凤不由分说地拖住了索泓一的胳膊,强拉硬拽把他拖回了库房。她摔掉身上那件过长的男用塑料雨衣,又掀掉索泓一头上披着的麻包片,厉声地说:“你是呆子就罢了,难道还是疯子?”
索泓一粗声地喘着气,鼻翼扇动得像只吹火的风箱。若同一头困狮,要撞破铁笼似地吼叫道:
“我要向胡栓要回那份材料!”
蔡桂凤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我不能干那亏心事,不能……”索泓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把那材料一把火烧了,那怕是去抱瓢讨饭……要饭……心里也落个坦荡踏实,不然睡到半夜会有野鬼叫门,让我一辈子不能安宁。”
“疯完了吗?”蔡桂凤撇撇嘴问道。
索泓一长叹一声,坐在了炕沿上。
“你觉着抱瓢讨吃的滋味好受?我在县里遇见过从四川来讨吃的黄花闺女,未张开嘴唇,脸就腾地罩上了一片火烧云。我就不信你能舍下那张脸,跟在人家身后, ‘赏口饽饽吃吧!赏口饽饽吃吧’地讨吃!”蔡桂凤边说,边作出讨吃鬼讨吃时可怜巴巴的样儿。
索泓一浪迹到晋阳地界之前,已在沿途上多次见到过这样场面,不禁埋下了头,用手狠狠抓弄着乱蓬蓬的头发。蔡桂凤用手扒在索泓一的头发看着:“长虱子了没有?”
索泓一无心回答。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
索泓一依然弓背埋头,他陷入一团混沌之中。
他耳畔忽然响起了咯咔咯咔的推子声,一把凉凉的理发推子,沿着他后脖梗上缓缓上爬。她说:“明个儿我走了,谁给你这死鬼剃头?刚从胡栓家拿了把家伙来,干净干净你的门面。记住点,笑着活在世上的人,比锁着眉毛憋死的人要值银子!”
索泓一直起身腰,伸长脖颈,任蔡桂凤手中亮闪闪的铁推子,在他头发中钻来钻去。他实在难以揣摸出他身旁的风尘女子,身上究竟长了多少根肋骨,才能支撑起她来自体外的沉重负荷。
“白天,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索泓一“嗯”了一声,又矢口否认。
“谁也不用生谁的闲气,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书。”蔡桂凤以手指代替梳子,拢拢索泓一的乱头发,理发推子又咔嚓咔嚓地响起来,“昨个夜里,我一跺脚走了,是有点赌气,嫌你这人骨头太软;事后琢磨琢磨,你也有你的难处。刚刚找到一个窝,出点事就要弄个鸡飞蛋打!”
“别说了,我难受!”
索泓一怕听她的自白。
“行。不说了!”
她应下他的央求。
静。
窗外的雨,还在沙沙而落。
库房内的推子咋咋作响。不一会儿,索泓一的满头乱发,被修剪得大体整齐。她像山区剃头的一样,不会把发型理得非常自然,在他头上留下黑白分明的一圈,还留下她的看不见的指纹。
索泓一掸掸头发茬,攥住她的手看着、亲着……蔡桂凤把手脱挣出来,突然从她口兜里掏出了几张纸,放在炕上说道:“你瞅瞅吧!这是啥东西?”
索泓一扫了一眼,目光顿时专注起来,因为她给他看的,正是那份被撕成两半的材料;只是现在摊在他眼前的几张纸撕开的地方已被浆子粘合起来了。他不禁喜出望外,问道:“你是从哪儿拿回来的?”
“胡栓家呗!”
“这材料不用了?”
“编得那么周全,能不用吗?”
“那他怎么能让你带回来?”
“人长着脑袋瓜干啥用的?当摆设的?还是切开血葫芦当瓢使的?”蔡桂凤瞅着呆傻的索泓一,笑吟吟地显摆着她的机灵,“实话对你说吧,我去他家时看见胡栓正用浆子裱糊着材料。我脑瓜一转,立刻猜到是你写了它,又撕了它。你这个人办事前思后虑,一准是怕留下字迹,将来麻烦。我上去一下把胡栓刚刚粘上的几张材料纸,揉成一团。他铃铛着两只大金鱼眼问我是啥意思,我说:‘就拿这糊糊裱裱的材料上交县委书记?我看你这阴阳谷的大队长是干到头了!’他急哧白脸地问我:‘眼下到了火上房的时候,就靠这几张符咒扑火呢!’我说:‘拿纸笔来!我给你照抄一份不就结了吗?词儿我编不这么周全,照葫芦画瓢的事我蔡桂凤还能干两下。’就这,我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的招儿,把你写的材料拿回来了。我这个人身子贱,出啥麻烦事儿,让我去挨头刀!”
索泓一木讷地说:“招儿虽然挺好,但这是又踩上了一条新的钢丝,我不同意!”
“命里注定我是演这样的角儿。”
“你是为我负重,我心里不安。”
“别说胡涂话了,你说我为你负重,你又为谁负重,你和我都是后娘养的孩儿,都是猪八戒,都是戏台子上的丑角儿,就别分哪头是毛驴,哪头是骡子马了;也别分谁的载重八千,谁驮着一万了!”蔡桂凤神态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抓起雨衣披在肩上,“明早,我要随驴驮子出山,要睡觉去了!”
索泓一仿佛丢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心里蓦地一惊:“明天早晨你就走了?”
“你也睡吧!”蔡桂凤凄楚地一笑,就推开了房门。
“桂凤——”索泓一呼唤着,“你别走!”
她穿过夜雨织成的水帘,直奔了院子对面她住的那间厢房。她没有回答索泓一的呼唤,也没有回应索泓一的挽留。索泓一听见咋喀一声,他分辨出来——那是她推上了门插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