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的记忆是相当不可靠的。
第一个对记忆形成破坏的因素是时间。我们每个人都体验过时间流逝带来的忘却,许多曾经以为会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经历,若干年后蓦然回首,竟发现彼人彼物、彼情彼景早已是一片模糊,甚至连可供欷歔感叹的片段都找不回了。
心理学家解释说,忘却是人类为了维护心理健康而形成的一种天然防御机制。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从小到大的全部体验记得一清二楚,那么他的理智早晚会淹没在记忆的汪洋大海中。
想想还是蛮有道理的呢。
除了忘记,另一种记忆损伤称为变形,或者扭曲。也就是人对头脑中的事实进行篡改,从而使记忆无法确切地还原所发生的,如同对一张照片进行ps,去真存伪之后保留下的是虚构、是想象、是创造、是谎言,唯独不是——真相。
蜕变成谎言的记忆对我们还有意义吗?
心理学家又解释说,实际上这个扭曲的过程是人们下意识的选择,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对某一事实的特别重视或者抵触,甚而拒绝……于是在头脑里对记忆进行改造,可笑的是改造者本人往往浑然不觉,反而言辞凿凿地坚称那一切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的,甚至亲自做的!……”
正因为人们常常不自觉地撒谎,所以对证人证言的采纳必须谨慎。谙知其中奥妙的人甚至能刻意对他人的记忆进行植入、抽取等等改造,达到连记忆的拥有者都深信不疑的效果,靠测谎仪是根本测不出来的。
为什么要谈及这些?
或许是因为——往事的帷幕正在一层一层掀开,接下去的故事将在记忆的岛屿间连番穿梭,一路承载起越来越重的情感负荷。
人生的小船于命运的惊涛骇浪中起伏颠簸,指引方向的只有这些或真或假的记忆,在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中放射出迷离又犀利的光芒!
他们能够平安驶达彼岸吗——这些亦善亦恶的人、这些可怜人,他们最终都能够得到拯救吗?
张乃驰越来越认定,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黄浦江在窗下静静地流淌,浦江两岸的壮阔江景一览无余,澄澈蓝天仿佛伸手可及,多么难得的好天气啊,整幅碧空之上连一丝云都没有。
落地长窗前,张乃驰却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如果说过去几年里他是常常被噩梦侵扰,那么这些天他就是日夜生活在噩梦中。
谁知道呢?也许他在潜意识里也能感知到,现实中的自己正在走向深渊,相比之下噩梦反而成了可供张乃驰逃避的温柔乡了。
在张乃驰的记忆里,1991年的那个台风之夜分割成两个部分。前半段的一切清晰如昨,每个细节他都能丝丝入扣地回忆起来,后半段却像一场酒醉后的绮梦,当时他是喝醉了吗?张乃驰无法确定,后半段的记忆似真似幻,既迤逦缠绵,又如杜鹃啼血般哀婉绝望,而这,就是袁佳存留在他心中最后的形象。
前一半的记忆从深圳火车站的站台开始。
从上海方向来的火车直到傍晚才进站,晚点了整整四个小时。刮了一天一夜的台风毫无颓势,倾盆大雨不停地泼洒在站台上下,雨点落地有声。铁轨好像浸在一条浅浅的河里,这“河水”的色泽青中带黄,满眼皆是铁锈、泥沙、果皮和纸屑漂浮其中。
风雨交加的傍晚黯色沉沉,等啊等啊,终于一抹刺眼的黄光穿透雨幕,绿色车皮的火车啸叫着停下来。
总算结束了耗尽体力的长途跋涉,旅客们像脱离宿主的寄生虫,拥挤成一堆纷纷掉出车门。张乃驰站在远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迎过去。这些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的人浑身散发臭气,连踩下的足迹和经过的空气都立时变得肮脏,他几乎想要掉头逃跑了。
“华滨……”那一声颤抖的轻轻呼唤,听不出多少喜悦,倒像被无限多的不安和愧疚谱成了曲。
稍不留神,袁佳已经瑟缩地站在他的面前。四年不见,张乃驰对她今日的模样倒不生疏,到底是她有心,不断地寄照片给他,也就把年华流转、青春易逝于悄然中潜移默化了。此时落入他眼底的女子清丽未改,烫得微卷的长发披在肩头,又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可终究还是变了!
张乃驰是从袁佳的眼神,而并非从她的容貌中体会到了这种变化的。四年未见的崭新形象,不属于她却属于他!只不过短短的一瞬,他就从她的目光中读到了惊喜、赞叹、热爱、惶恐和……自惭形秽。那道深深的鸿沟就在她迟疑的身影前划下,从此再也无法逾越。于她,是不能;于他,则是不愿。
张乃驰只象征性地向前踏出一小步,锃亮的boss皮鞋在满地污迹中小心地寻到一片净土,便再也不肯挪动了。
“姐姐。”
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叫她的,今天叫来却似乎有了点特别的味道。他又向她绽开极富魅力的笑容,这是他在香港练就的新本领——如同空乘面对旅客时的职业化笑容。张乃驰把这种笑容像阳光般洒向每一个对面的女人。
就在这一叫一笑之间,袁佳被张乃驰展臂拥住,与他肩并肩向出站口走去。走着走着,袁佳也笑了,但是她的笑里饱含凄楚,像本能地回应他的笑容,而没有半点发自内心的欢愉。女人是最敏感的,也许就在她隔着人群远远看见他时,她的心中便已了然,只是心的冷却需要一个过程,何况这颗心在爱火中燃烧了那么多年,总得先烧成了灰烬,才能随晚风四处飘散吧。
走出车站时,雨仍然滂沱着,天色几乎全黑。张乃驰拦下一辆出租,向深圳市内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驶去。1991年的深圳比之当时的上海繁荣很多,出租车窗外的市景灯火一经雨水渲染,越发显得不真实。
他们俩真不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彼此始终默默无语。张乃驰在心里排练着、默诵着今晚的台词,这些台词实在太残忍,他还需要积攒胆气。而袁佳呢,只管把炙热的脸孔贴在他的肩头,她的左手紧握着他的右手,出租车的音响里播着叽里呱啦的广东话,也许是在讲什么笑话,司机时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就在这粗犷的笑声中,张乃驰感到肩上凉凉湿湿的,像是那漫天的大雨从窗缝里漏了进来。
直到进了酒店房间,张乃驰问袁佳先休息还是先去餐厅时,她才对他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先把它们放好吧。”张乃驰刚刚注意到她提起的大竹篓,里面有些窸窸窣窣的可疑动静,还飘出一股淡淡的腥味:“这是……”
“六月黄,你和威连从小都爱吃这个,我想香港吃不到,就带了些来。放在哪里?”
“放、放冰箱吧。”张乃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张突然间光芒四射的脸。
在酒店餐厅的小包房里,张乃驰点了一桌子菜。从对面射来的贪恋目光里仿佛有着燃尽一切的激情,使他越来越坐立不安。张乃驰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他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能逃离抉择、逃离贪欲、逃离罪恶、逃离……良心吗?
“华滨,别喝得太急了。”她仍旧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他的酒杯,用最温柔殷切的口吻说,“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说吧。”
台风之夜的前半段记忆里,最后的清晰内容就是他自己的一席话。张乃驰说了很多,从刚到香港的窘境起,说到酒店值班房里的低声下气,说到夜大上课的辛苦,又说到在新公司中环境的倾轧、奋斗的艰辛……他也不知道袁佳听进去了多少,只记得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自始至终凝注在自己的脸上,眼波婉转澄澈,无喜亦无悲。
终于说到最关键的部分了——他编造了一个富家女与自己热烈相恋的故事,充满感情地描述起对方国色天香的容貌、万贯家财的富豪背景、欧美名校和渊博家世共同培育出的才华、气质和风度,尤其是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痴情……张乃驰是把未来企图俘获的猎物,打算一步登天的梦想全部端了出来。随着滔滔不绝的叙述,连他自己都有些信以为真了,仿佛仅隔着个罗湖口岸,那繁华似锦又浪漫高贵的玫瑰色人生就在等待着他,而他却不得不在这乱糟糟、遍地淘金者和卖淫女的深圳羁留,只为了接待她、安顿她……这个身份蹊跷的“姐姐”吗?
袁佳一声不响地听完了,小包间里的金色灯光也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旅行,她的眼圈本来有些发青,这时倒泛出微微的粉红色,也跟喝了酒似的。
张乃驰快醉倒了,他嚅嗫着,竭力说出最后的台词:“姐姐,明天我就带你去看房子,先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工作嘛不急,慢慢再找,你英语好肯定能有用武之……我、我会常来深圳看你。”
“华滨,不急的。”她双手托抚他的面颊,凉凉的好舒服,“唉……刚才忘了件事,吃饭前应该把‘六月黄’交给这里的厨房蒸,现在就好吃了。”
“明后天也行的。”
“明天、后天吗?”她微笑起来,“本来想亲手蒸给你们俩吃的,怕这里没有镇江醋和黄酒,我也特地带来了呢,真可惜……”
前半段的记忆到此结束,随后的半段记忆在张乃驰脑中只剩下零碎的残片、黑暗中闪着白光的影像,犹如晚春的丁香花树,在暗夜里静静地落英缤纷。
他肯定是醉了,丁香的馥郁又把他从沉醉中唤醒。迷离的醉眼里,那一整片洁白跌宕起伏地吸引着他的双手,还有顺着肩膀垂落的漆黑长发,像一条蜿蜒的黑色小河从柔软的田野上流过。他把脸深埋入田间沟壑,用力咬下去,随着极轻微的一记呢喃,花香从舌尖、鼻腔一起涌进肺腑,他再也无法克制浑身热血的奔涌,倾尽全力注入这片雪白的土地,随后便又醉得昏沉了。
这并不是唯一的段落,在他的脑海里偶尔还会浮起另一幅画面。
她坐在桌前书写着什么,台灯映出她镜中的面容,这张他从记事起就熟悉了的脸,此刻却美得让他感到陌生。
夜还很深吧,为什么她已经打扮得这么整齐漂亮?昏暗里扑入眼帘的又是叫人失神的洁净,原来是她换上了崭新的白色连衣裙。他好像知道花香从何处而来了……就是从这身白裙上的淡紫色碎花间飘出的。
她写完了,叠起的纸端端正正放在灯下。她又抬起双臂把秀发向上拢起,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就在这时,她好像发现了他从背后投来的目光,却没有回头,而是对着镜子展颜一笑,正如前一刻的花香吸走他全身的热血,这一刻的笑容又带走了他的整个魂魄。
风声和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夜晚走向尽头。
第二天醒来时,屋里剩下张乃驰一个人。留在桌上的纸里面,她只写了一句话:“我走了,不会拖累你,祝你幸福。姐姐。”
他捧着这张纸看了半天,胸口涨得发痛,眼睛却是干涩的。把信撕成碎片后,他去退了房。袁佳什么都没带走,所有的行李都还在房间里,这令张乃驰很是为难。最后他决定去火车站,把行李送到失物招领处,又特意去登记了寻人启事。寻人启事只是为了对李威连有个交代,根据张乃驰对袁佳的了解,她必然是一去不复返了。给上海研究所的电话更是装装样子,1991年中国的事业单位,辞职出来了就根本别想回去。
张乃驰不去想袁佳会怎样生活下去,反正他没有说过一句要赶走她的话,纯然是她自己要走,想必也考虑清楚了利害关系。颇令他庆幸的是,当初多留了个心眼,从没在信中向袁佳透露过“美国大公司”的确切名字,她对他现今“张乃驰”的身份更是一无所知。
那是1991年,作为内地居民的袁佳即使反悔了,要想在没有直接线索的情况下找寻香港的亲友,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何况张乃驰相信,袁佳绝对不会反悔,她是典型的外柔内刚的性格。按故去多年的婆婆的说法:佳佳是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傻丫头,和她那苦命的妈妈一模一样……
如果说他的心中还有不安,这些不安仅在后半段记忆的混沌中若隐若现。丁香的芬芳、纯白的笑容,两个片刻带给他虽死犹生的悸动,也使他从此再不敢回想。
还有竹篓里的六月黄,实在叫他手足无措。本想和其他行李一起扔进火车站,不料一失手竹篓倾覆,青春幼嫩的大闸蟹们在站厅里四处乱爬,数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他趁乱挤出人群,心绪分外茫然。自那以后不久,李威连就带着他重闯大陆市场,由南往北杀回上海,持螯大啖的享受却就此与他无缘。
这是美好的回忆?还是可怕的回忆?这是不愿记起的回忆?还是永难忘却的回忆?
张乃驰呆望着自己落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曾几何时,他对李威连常持的怀旧情思颇不以为然,可这些天来他倒有些理解了李威连。
再多的物质填补不了心灵的空洞,野心和抱负也只能起一时的兴奋作用,赌得越大、斗得越狠、算得越精,就越被如履薄冰的孤独包裹身心。唯有沉回久远的过去,只有在那里,才能寻到不求回报的真情、永恒不变的信念。
丁香花雨纷纷落下,伊人只余梦中倩影。张乃驰抱着微痛的良心躲入噩梦,倒比眼前cbd的财富胜景更令他感到安全,他在皮椅上似睡似醒地缩成一团,直至电话铃声如丧钟般鸣响。
“早上好,gilbert?”他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假期在即,犹太人提前两天回了罗马。
“richard,你在干些什么?!”
张乃驰蓦地坐直身子,犹太人在当地时间凌晨一点打来国际长途,显然不是要问候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像飞弹连连袭来:“那位郑总究竟是怎么承诺你的?啊?他真的许诺只向我们公司一家询价吗?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不明白……”张乃驰完全蒙了。
“不明白就让我来告诉你!”从电话里都能听到gilbert咬牙的咯咯声,“就在昨天,欧洲近十家最大的化工企业全部收到了来自中国的hdpe询价,要货量每家几千吨不等。而这位来自中国的大客户,正是你所谓绝对掌握在手心里的中晟石化!”
张乃驰张大了嘴:“什么?!……这不太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gilbert气急败坏地嚷着,“我刚到罗马机场就接到了朋友的来电,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证实各方面的信息,现在我可以百分百确定地告诉你,中晟石化的询价行为确凿无误,而且绝不仅仅只面向欧洲的供货商。你可以去问问那几家给我们报价的北美和亚太厂商,他们有没有刚从中晟石化直接收到询价要求?!”
张乃驰说不出话来,汗水不知不觉就从额头淌下来,眼睛里一阵发涩。
“哼,这就是你掌握的客户关系!这就是你发誓能够大赚一票的好生意!”假如能够沿着电话线穿越时空,只怕此刻gilbert已经用双手掐住了张乃驰的脖子,“你知道现在市场是什么状况吗?供货商都乐得发了疯,一向在这个时段滞销的hdpe成了紧俏商品,本来大家的存货都不多,所以全都打算坐地起价,短短几个小时里面hdpe的报价已经上涨了20%,而且还有进一步暴涨的趋势!richard,我们的这笔生意彻底没戏了!”
“没戏了……”张乃驰喃喃,“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gilbert厉声说:“好吧,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自己找那位郑总证实吧。我看他是把你耍了,richard,今后你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妙。好在我们报的是虚盘,就等着看他们的进一步反应吧。”
“是,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