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站在“双妹1919”的门前,透过黑色木格门框中镶嵌的磨砂玻璃,似乎能看见门后有模糊的人影晃动,再凝神细辨一下,原来只是自己的影子反射出的光华流转。
黄铜门把上仍然挂着那个熟悉的小木牌——closed。
戴希深深地吸了口气,恍惚间冬夏更迭,这扇门倒像已等待了她整整半年,在一百多个日夜里矜持地保持着静默——closed。
“戴小姐,请进。”门开了,女人换上了件短袖藏青的素色旗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花纹。侧身微笑时,眼角的皱纹丝丝可见。
咖啡的浓香如故,阳光中的微尘却散落无痕,只因乳白色的遮阳布幔齐齐垂下,挡住了窗后的夏末骄阳,也将梧桐缝隙里跳动的街景化作一曲寂寞的歌。
多么清凉、多么幽静、多么淳厚……
和“逸园”一样,这个地方仿佛也能把时光的断影雕琢成壳,不论今夕何夕,外面的世界是寒是暑,躲进来就只有永恒不变的过往——活在记忆里、活在自我里,这样顽固地沉溺究竟是主动还是被迫,是勇敢还是懦弱,抑或只是陷于沉疴中的无奈挣扎?
……他在哪儿?
戴希站在空无一人的店堂中央,四顾茫然。邱文悦撇下她向店后去了。原本黑黢黢的吧台后方透出光亮,有人在说话。
“哎呀,它吃得很香呢!”
“嗯,让它再吃一会儿。”
“小心、小心……”
“你别动,我来。”
戴希循声而去,经过厨房旁的穿廊,朝向“逸园”的后门敞开着。邱文悦站在门边,李威连正慢慢向前倾身,两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戴希蹑手蹑脚地凑到他们身后,李威连的动作突然一滞,从他的跟前冷不防窜出去一个淡黄色的小身影。
“呀,它跑了!”邱文悦跺着脚叫起来。
等戴希探出头张望,逃跑的小狗已经飞奔过了马路,一头扎进“逸园”围墙边的灌木丛中,黄色的小尾巴摇一摇,就不见了。
“算了,让它去吧。”
李威连转过身,像见到老熟人似地朝戴希点点头:“你来了。”
“文悦说这两天一直有只流浪小狗在周围转,我怕它被人害,想把它抓起来。可惜它警惕性太高……大概是被虐待过,失去了对人的信任。”
回到靠窗的座位坐下,李威连端详着戴希:“你晒黑了。”
戴希顿时面红耳赤:“高原的紫外线太强,回来都快一个月了,还是没变白。”
和他相识至今,每次再见都要隔上一个多月,仿佛已成了惯例。当李威连又一次坐在对面时,戴希想起薛葆龄的话——他看上去并不特别委靡或者颓丧,可一见到他的样子,我的心就碎了。
是的,他的憔悴不在脸上,都埋在心里。不论外表上多么精明、多么强势,其实在戴希的眼里,李威连始终就是一个病人。自那个难忘的香港之夜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之后,李威连就对戴希采取了相当冷静的态度,直到今天,即使他们之间又发生了太多的波折,这种态度一直没有改变过。
然而,戴希对李威连的情感并非没有微妙的变化。实际上,了解得越透彻,探索得越深入,接触得越紧密,就越对自己失去把握。他总在细致入微地观察她,而她却在他专注的眼神里日渐惶惑。
“我给你发的亚丁照片,你看了吗?”她终于想到要说什么。
“非常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戴希。”
戴希又词穷了,多亏邱文悦端上咖啡,当那股诱人的醇香扑上面颊时,戴希激动地差点儿就冲她喊——“神仙姐姐”!
“戴小姐,今朝辰光勿巧,否则就请侬尝尝阿拉的新菜式了。”
用上海话和戴希亲热寒暄——邱文悦大概把这看成自己的待客之道了,至少在“双妹”这里,她是可以自信地认为,她和李威连是共同的主人。
“新菜式?”
戴希有点好奇。
李威连朝邱文悦不露痕迹地使了个眼色,等她乖乖地走开后才说:“戴希,你看看店里有什么两样?”
戴希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嗯,好像中间那排桌子摆法和上次不同。”
“怎么不同?”
“少了两张桌子……哦,换到靠门这一侧了!”
“还有呢?”
“还有?……上层台布的花色好像也变了,我记得原来是亮亮的粉金色,现在这种浅灰色素多了。”
下层雪白的桌布上覆浅灰色的绸缎,这种搭配确实很素净,但也相当高雅。
“用素色是因为家里刚有人去世,当然,也是为了换一种格调。”
“哦,那么桌子换方位是为什么呢?”
“你猜猜。”
戴希托起下巴,愁眉苦脸地瞪着李威连。什么时候他才能放弃这种折磨人的娱乐?
李威连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他微笑起来,没有继续为难戴希:“夏天午后的阳光比较强烈,原来两张桌子的方位正好被西侧的光线照到,会让客人感觉不适。另外,现在摆放的位置头顶上就是古董壁灯,女客人很喜欢这种柔和的光线,可以使她们更加自信。”
停了停,他又说:“这样摆还有个好处,店堂中央能显得更宽敞一些。”
“哦!”
“菜单也全都调整过了。”李威连意犹未尽地补充,“增加了好几种套餐和甜点的品种,并且稍稍涨了点价。”
戴希总算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吧!”
“是的,”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慵懒的得意,“这家店开了十多年,我除了给钱从来都没管过,实在没有时间。这几天抽空研究了一下,发现经营餐馆还是门大学问。现在做的这些小调整,起码可以带来25%的赢利增长。”
“这样啊……真不错。”
是的,真不错,如果有趣的琐事能够帮他放松,调整情绪……戴希皱了皱眉,情况真有这样乐观单纯吗?李威连真的会把注意力投入到设计菜单这一类鸡毛蒜皮的事情中吗?
一直以来,戴希把“逸园”看做一个瑰丽庄严的迷宫,而“双妹”就是通向这个迷宫核心的隧道,如今隧道被修葺得更加圆润光泽,迷宫却依旧重门深锁,以李威连的个性,他怎么可能甘心接受这一切,并坐在这里若无其事地讨论桌布的颜色?
她打开挎包,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小心地摆到桌上。
“公司章程和印鉴,一周多前从香港寄过来的,你看看。”
这才是他们今天见面要办的正事。李威连很仔细地一件一件看过去,最后才抬起头来:“戴希,我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给公司起这样一个名字?”
“……名字?”
“英文名字carpe diem,中文名字直译成凯帝,你不觉得很古怪吗?”
戴希有些发急:“我把填好的申请表都发给你看过,那时候你也没说什么呀?”
“我并没有说名字不好,只是好奇你这样起名的动因。”李威连靠到椅背上,他说话的态度很从容,但眼中的光彩热切而执著,好像要穿透戴希的心。
她只能尽量躲避他的目光:“carpe diem,我挺喜欢它的拉丁文原意。”
“珍惜岁月、及时行乐……意思确实很好,作为贸易公司的名字却相当怪异。贸易公司是最逐利的机构,金钱才是唯一的目标,而你却要让它关注时光和生命的意义。”
他的笑容不像在讥讽,倒像是在纵容她的鲁莽和单纯。
“戴希,经营一家叫做‘珍惜时光’的贸易公司,让我感觉像开了家银行,却给它起名叫小白兔。”
“小白兔银行?!”戴希让他说得哭笑不得,“童话世界里的吧……”
“是啊,存的都是胡萝卜。”
这就是他最蛊惑人心的魅力,洞察和幽默交糅在一起,既高高在上又亲和细腻,令人情不自禁地忘却自身。
“公司有个隐晦的名字也挺好,容易迷惑他人。”李威连总算给出了肯定意见,“戴希,我给你的carpe diem公司注入了一笔资金,你现在就用网上银行查询一下吧。”
“这里有无线网吗?”
李威连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前天刚开通的wifi。”
“好吧。”
没必要再表达对他计划周全的佩服了,戴希干脆地取出笔记本电脑,开机、上网、进入查询页面、输入密码……
“嗯,我看见有一笔资金入账了。个、十、百、千……”戴希数着零,突然倒抽一口凉气,她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是……一千五百万美金?!”
“当然不是胡萝卜。”他居然还淡淡地笑了笑。
从最初的五十万,到五万,到现在……一千五百万美金。
戴希的心在恐惧中缩成一团,从见面伊始就使她不安的气氛骤然变得鲜明,她握紧双拳注视前方,等待他的解释。
李威连轻轻地舒了口气:“不要这么紧张嘛。戴希,做生意都需要资金,我只是融了一笔款。”
“怎么融的?”
“你对这也感兴趣吗?”
“是的。”
“嗯,确实也应该告诉你,毕竟公司是以你的名义注册的。”
他略作沉吟,却转向另一个话题:“戴希,也许你还不知道——‘逸园’是属于我的。”
戴希确实是头一次听到这个,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如果“逸园”不是李威连的,那么还有谁配拥有她呢?
“逸园”是有灵魂的,光凭财富占有不了她,还必须付出肺腑之爱。
“十年前,我花了两千万人民币买下‘逸园’,当然大部分是贷款。直到一个多月前,我才最终还清了全部贷款,其中也包括从你的账号里转出的那四十五万美金。现在,‘逸园’完完整整地为我所有,而她的市场价值已接近两亿人民币。”
钱的数额一旦过大,就会让人对它失去感觉。李威连的话好像轻风拂过戴希的耳边,远不如面前的咖啡香气来得真实。
“……我就是用‘逸园’融的资。”
是咖啡喝多了吗?戴希的心跳快得难受,她从来就不曾对融资、生意这类的事情发生过兴趣,然而今天不同,今天他们谈的是他视若至宝的“逸园”啊!
她调动起自己最肤浅的金融知识:“你是……把‘逸园’抵押给银行了吗?”
“不是,通过银行最多只能借到抵押物价值五分之一的钱,也就是四千万人民币左右吧。”……而他现在融到的是一千五百万美金,差不多一亿人民币,约等于抵押标的物价值的一半。
“我把‘逸园’抵押给了澳门的抵押借款公司,其实就是黑社会背景的高利贷。只有他们能一下借出这样大笔的资金,也只有他们有魄力接‘逸园’这样的标的物。当然了,为此我必须承担以月利率计的极高的利息。”
“高利贷……”
戴希喃喃重复,这个词语嚼在嘴里干巴巴的,实在叫她难以下咽。
“这类公司的主营业务就是为赌徒们的疯狂豪赌提供巨额资金,因此他们对抗风险的能力远胜于银行,他们具有成熟成套的操作流程和机制,绝对不担心借出去的钱会收不回来。”
“……他们会怎么做?”
“唔,你是问假如借款人到期不还钱吗?……首先就是没收抵押物,另外还有各种暴力逼迫手段,比如威胁、殴打、绑架,甚至杀人等等。”
解释得足够清楚,戴希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抬起头,李威连的面庞在她的视野中渐渐模糊,他原本极富男性气质的俊朗轮廓因而变得温柔起来。
“冒这样大的风险借款,你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窗外。
太阳西斜,白色棉麻的遮阳布幔上透出温馨的浅黄色,午后四点多的“双妹”里是这样宁静,静得仿佛能听到窗下梧桐树叶的婆娑声,听到三十年前那个男孩跑上楼梯的脚步声,听到年华似水、听到白驹过隙,听到一个欲语还休的爱字终成惘然……
“为了对我自己有个交代吧。”
“我不懂……”
“或者这么说,为了了结过去。戴希,心理学上是不是有个很重要的理论,人的一切心理疾患均来自于人生的早年。而我和自己的早年、过去的确纠缠得太久了,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他说得很对,心理学上确实有这样的观点。然而戴希不敢对他说,心理学的另一个观点是——过去是生命的一部分,过去孕育着现在,未来反哺着过去,我们只能以今日的智慧去解释、理解并最终学会接受过去,任何人都不能将过去挥刀斩断!
“戴希,”也许是她的脸色太难看了,李威连又用极温和的语调对她说,“别担心,一切都在计划中,你要相信,做一笔包赚不输的生意对李威连并不难。如果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肯定可以在三个月的时间内赚回全部本息,我是决不会赌上‘逸园’的。‘逸园’是我奋斗了二十年,付出了自己的整个青春年华和全部事业成就,甚至搭上了家庭才得到的。对今天的我来说,‘逸园’就是我的全部,我的生命。实际上,如果只是需要一笔巨款来实现我的计划或者说重振旗鼓,我完全可以把‘逸园’卖掉,这样既能立即到手巨额财富,还不需要支付高昂的利息,赚取的利润也将全部为我所得,可我怎么舍得了‘逸园’啊……我只怕一旦让她脱手,这辈子就再也买不回她了。所以戴希,相信我,今天你所听到的只是一个过程,而结果早就注定了。”
也许只有李威连,才能够如此平静地谈论一桩上亿人民币的豪赌。戴希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咨询者x的独特口吻——一种表现为绝对自信的病态。
明明是押上了命,他却说得好像修改菜单上的标价。
惶恐像气球般涨到最大,终于在这一个瞬间爆碎。此刻戴希的心中只剩下怜惜,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感知到他那无奈的悲凉和企图割裂过去的狂热决心。
戴希当然相信他,李威连的计划一定会成功,咨询者x本来就是天底下最精明的商人。尽管如此,对戴希来说,他仍然是需要她帮助的……病人。
“明白了,” 戴希问,“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我们要操作的是一次单纯的进出口贸易。首先,carpe diem公司将使用这一千五百万美金从全球分批购入某种化工产品,然后转手卖给中国国内最大的石化企业,整个买卖过程必须在今年十月底之前完成。买入合约我基本上都已经谈妥了,所有的具体环节也都由我来实施,你要做的就是在我准备好的文件上签字盖章,根据我的指令划拨款项,仅此而已……听明白了吗?”
戴希点点头。
“我可以把这个交易的详细内容给你解释一下,不过……你也不太感兴趣吧,戴希?”
“我就签字好了。”
李威连摇头微笑:“看你的样子倒像要签卖身契。戴希,真的没那么可怕。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借款的人是我,和高利贷公司打交道的人也是我。即使今后出了什么问题,这笔借款与你、与carpe diem公司都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两件完全分离的事情,懂吗?之所以用你的名义成立公司,也就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
这天下午最心满意足的人是邱文悦,因为戴希尝到了她的新菜式。
李威连花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耐心地为戴希上了堂国际贸易的基础课。直到邱文悦来叫他们吃晚饭,戴希才在几份她刚刚读懂的合约上签完字。
暮色如霭,当遮阳布幔拉起时,黄白的路灯光从窗外斜斜地散落进来,将店堂中央那块新空出来的三角形区域画得如许清冷,恰似一颗没有着落的心。而它的周围已是寂寂无声的黑暗了。
就这样日短夜长,秋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新菜式是柳橙汁香烤银鳕鱼、鹅肝煎牛肉和奶油蟹粉菠菜汤,这三样一人一份,都盛在洁白如玉的陶瓷皿里。还有一大盘配着黄芥末酱的玉子寿司放在中间分享。样样都是精雕细琢的美味,却又散发着令人感动的家常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