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薛葆龄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息起来。戴希重新将视线转向舷窗外,云海深处,雪峰壮丽的身影已消失无踪。她的心刚刚跟随着薛葆龄的叙述,经历了无可名状的跌宕起伏,现在所剩下的只是淡淡的怅然若失。
“戴希,那是一本美国的心理学研究著作,关于克林顿病症的。你听说过吗?”薛葆龄问。
“当然。”刚才戴希就差不多猜出来了。
薛葆龄点点头:“我没有拿走那本书,但是记下了书名,后来自己买来看了好几遍。当我们见面时,你说是学心理学的,我就马上联想起了那本书。”她注视着戴希:“那么说……他是真的?”
“嗯。”
薛葆龄一把抓住戴希的手:“还能治好吗?”
“当然!”戴希干脆地回答,这时候多做解释反而会显得缺乏信心。
薛葆龄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那就太好了……”她又微蹙起眉头:“戴希,你说他是故意把书放在那里的吗?”
怎么回答呢?戴希冲她眨眨眼睛,还是心照不宣吧。李威连就是这么个爱耍花招的家伙,然而他是为了你才不惜暴露隐私,所以你是能够理解他的,对吗?
沉思了一会儿,薛葆龄突然说:“哦,那天他说房间里有人等是真的!后来我离开的时候正巧碰上他们从餐厅出来。那个女人我也认识,叫rebecca,是香港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艺术家。william肯定是见到我之后,就把她挪到别的房间去了。”她笑起来:“结果就是为了这个rebecca,差点儿让william对我的一片苦心又泡了汤。”
“怎么?”戴希不明白了。
薛葆龄娇嗔地说:“本来我已经给william弄得彻底心灰意冷,正打算灰溜溜地躲起来疗伤呢。可一看到那女人在他身边的得意模样,我立刻就醋意大发了!我想,凭什么让我靠边呀?我偏不!”
“葆龄!”戴希目瞪口呆。
薛葆龄自己也忍俊不禁:“所以等william回到上海,我马上又去找他,死活要他陪我来亚丁。他不答应,我就拼命和他作对,就不肯走他所说的安全路线,也不让他帮我安排……反正我就是要闹得他不得安宁!”
“葆龄!”戴希又叫了一声,“william肯定郁闷得要吐血了!”
“是啊……”薛葆龄的笑容更温柔了,分明是女人说起心爱之人才有的神情,“我真是不应该,可他还是那样容忍我,想方设法请你来陪我,又找来次仁……如果不是william,我现在就和爸爸一块儿待在天堂里了。”
“在稻城的那个晚上,我接到william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时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爱他。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真正懂得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我懂得了他的感情。”她发出悠长的叹息,“虽然他不爱我,但他的心中一点儿不缺少关爱和激情,他缺少的是别的……”
“戴希,心理医生知道他缺少的是什么吗?”
戴希垂下眼睛:“葆龄,现在我还不能回答你,但以后我一定会给你答案。”
“好,我等着。”
——他缺少的是信心,对自己、对他人、对爱的信心。只是没有他的允许,戴希不会跟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判断。
“我对他的爱情得不到回应,这很遗憾。”薛葆龄继续说着,“但真要与他这样的男人相爱,恐怕也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就像那天我在牛奶海边说的,我爸爸的心孤立于人世之外,其实william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要接近他、了解他、陪伴他,就必须翻越崇山险隘……”
戴希和她一起说:“……克服高山反应,冒着生命危险……”
她们俩齐声大笑起来,在公务舱空姐惊诧的目光中笑到前仰后合。
好不容易止住笑,薛葆龄擦去眼角的泪,气喘吁吁地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认识到这点我感觉很放松,虽然心还时刻会痛,毕竟那个死结打开了。”
戴希向她微笑——薛之樊的女儿到底还是有一颗慧心的。
“戴希,我衷心地希望你能够帮到william,如果没有心理上的疾患,他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出色!”
“葆龄,心理医生可不负责把人变得更出色!”
“唔?”
“我们只努力做一件事:让人更好地和自己相处,因为这样他才能活得快乐。”
在昆明机场,戴希回上海的航班先登机了。薛葆龄和她在候机厅里拥抱告别时:“戴希,我暂时不会回上海了。我要在香港待一段时间,专心把爸爸的旅游笔记整理出来。请你见到william时,把邵春雷的事情都详细告诉他,并且转告他,上海的一切全凭他做主,不论他打算采取怎样的行动,我都没有任何异议。另外,我会请律师正式向我丈夫提出离婚,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与william无关。”
八月初上海迎来了今夏第一场台风。经过一个昼夜的狂风暴雨,人民公园中已经被炽烈骄阳烤得垂头丧气的小草,披着满身晶莹挺起腰来。雨后的清风里,满园的香樟和广玉兰舒展开碧绿的枝叶,光彩亮泽得近乎透明。游人从树下经过时,总免不了被叶片上滴落的水珠沾湿头发。这些水滴是洁净清凉的,还带着植物沁人的芬芳,像是炎炎夏日中不期而至的礼物,叫人禁不住心生欢喜,仰起脸来做深呼吸。
工作日的上午公园里人很少,晨练的老人们早都回家去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悠然漫步于林间树丛的,若不是无所事事的旅游者,就是身份存疑的大闲人了……
绕过一池粉红、珠白,在微风中娇柔摇曳的荷花,眼前突然冒出一栋玲珑剔透的玻璃房子来。玻璃房门前晃动着三三两两的人影,其中一个身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圆脸姑娘正在一个劲地东张西望。
“啊,william!”她看见沿着鹅卵石小道走来的人,兴奋地绽开满脸欢笑,大声叫起来。
李威连也看见了她,几步就赶到她的面前:“lisa,你好。”
他微笑着搂住lisa,与她轻轻碰了碰面颊,又后退半步打量她:“lisa,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lisa的脸上飘过一片红云,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唔,本来想告诉你的,可谁知后来就出事了……”
李威连点点头,将手搭在lisa的肩上:“当时不说也就算了,后来给我邮件的时候怎么也不提?要是早点让我知道,这次我就可以从美国给你带……唔,原装奶粉,对不对?”
“真的不用了!”lisa的脸涨得更红了,只有幸福的准妈妈才有这样的好气色,她眼睛闪亮地看着李威连,“raymond发动了部门里所有的经理,每次出国都给我带奶粉,我家里的进口奶粉已经堆成小山了!”
“是吗?看来raymond还不错。”李威连瞧了瞧玻璃房子,“lisa,你怎么想到要和我在暖房见面?”
“这不是暖房,是当代艺术馆!”
“哦,艺术馆……而且还是当代的……看来我真有些落伍了。”李威连狡黠地问,“lisa,你要在公园里呼吸新鲜空气,这我完全能够理解,可为什么要来艺术馆呢?”
lisa 把头一扬:“胎教啊。怀宝宝的时候要多欣赏高雅的事物,这样才能让宝宝长得秀外慧中!”
“问题是参观艺术展需要不停地走动,你行吗?”
“怎么不行,医生再三嘱咐要保持一定的运动量。”
“好吧。”李威连伸出右臂让lisa挽上,这才向艺术馆里走去,“那我们就慢慢地逛吧。”
“大暖房”里空调温度适宜,光线在通透的建筑体上柔和地流动着。户外树影婆娑,茵茵绿色仿佛与室内新颖雅致的陈设融为一体,整个艺术馆中不过寥寥数人,气氛幽静而祥和。
艺术馆共分为三层,全部打通的玻璃结构,相当具有现代感和艺术气息。李威连和lisa沿着底楼月牙形的发光坡道缓缓向前,边走边聊。
“宋银娣一直被拘留在看守所里。孙律师已经去过三次了,但好像没什么进展。”lisa向李威连通报着周峰案件的状况。
“律师那里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李威连说,“宋银娣的所谓自白漏洞百出,警方根本不会相信她的话。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持续调查,但调查进度对外保密,孙律师也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lisa皱起眉头:“william,假如宋银娣说的是假话,那她岂不是把所有的罪都揽到自己头上了呢?……她、是不是想保护什么人……”说着,她悄悄地瞥了眼李威连。
“想保护我吗?”李威连毫不介意地说,“起初孙律师也有这个怀疑,但在和我沟通之后,孙律师就去找过宋银娣,明确向她表达了我的意见——我与周峰之死没有任何关联,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宋银娣需要关注的只是她自己。不过……孙律师的话并未产生效果,宋银娣还是一口咬定她的那套说辞。”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李威连问:“lisa,周峰的儿子现在怎么样?”
“乡下的外公外婆把他接走了。”lisa闷闷地回答,“周峰一死,周建新就再没去上过课。学校的老师还去他们家找过他,可是很快连宋银娣都进了看守所,周建新彻底没人管了。周峰的父母早都去世了,所以还是宋银娣的父母把建新带到乡下去住了。”
“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对于父母的事情他是怎么想的?”
“这个……”lisa对李威连的问题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我也不知道,我没和那个孩子交谈过。”
“没关系。”李威连平静地说,“lisa,如果你手上有他们在乡下的住址就给我,我让孙承去跑一趟。从现在开始你不必再管周峰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lisa答应着,这时候他们已经转了大半个展厅,看到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装置和雕塑展品,有泡沫塑料做的汽车、金属搭起的巨大海藻、播放着倒置画面的成排液晶屏,还有牛皮加铁丝绑成的椅子……好不容易欣赏完这些叫人费解的艺术作品,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继续朝二楼的画展区走去。
迎面就是一幅硕大的油画。淡灰的底色上,半颗人头、几只眼睛、赤裸女人的上半身,还有一条大腿和一根胳膊的怪异组合……支离破碎的画面传递出某种奇绝的美感,一摊鲜红色凸显在画面的右上方,好似泼溅的血水,又如迸裂的心脏,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使观者心悸神伤。
李威连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猛醒过来:“lisa,我们看别的去吧。”
“怎么啦?”
他低头向她微笑:“你最好和肚子里的宝宝打个招呼,像这种画就不要看了。”
lisa转了转圆溜溜的黑眼珠:“我的宝宝压根就没在看这些。”
“唔?”
“它一直都在看你呀!”lisa抿着嘴儿笑,“今天的胎教对象才不是这些怪里怪气的艺术品呢!”
“lisa!你怎么敢?!”李威连瞪着lisa,一脸严肃,“假如我今天还是你的老板,你绝对不会这样跟我讲话!lisa,你让我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lisa根本没被他吓住,反而把头轻轻靠到他的肩上:“william,要是我说更喜欢现在不当总裁的你,你会生气吗?”
“生气又有什么用?反正我也不是了。”
他们相视而笑,lisa更紧地挽住李威连的胳膊,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william,我找到maggie了。”
“哦?”他只是很平静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发火。
lisa明白他允许自己说下去了,她的心中五味杂陈,声音都有些颤抖:“她离开西岸化工后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先回香港蒙头睡了三天,随后就飞到美国佛罗里达她姐姐的家里,在那里她不上网不开手机,与世隔绝地过了整整一个月,始终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不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办。六月初的时候他们家的一个老朋友dick去佛罗里达玩,也在她姐姐家里住了几天。原来这个dick大学时代曾经追求过maggie,当时的maggie心高气傲,根本没看上他,dick就和另一个女同学结婚了。前不久dick的婚姻触礁,刚刚办完离婚手续,也是到美国旅游散心的。结果,这两个失意的人共同回味往事、欷歔不已,一下子就找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越聊越投机……呵呵,就这样maggie总算是走出了阴影,也找到了心仪的另一半。william,她和dick订婚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威连才淡淡地说:“哦,那倒要恭喜她了。”
lisa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可还必须硬着头皮说下去:“在这样的情况下,maggie才能获得勇气,反思她对……对你所做的事情——于是,她给我打了电话。”
“william,她向我坦白了一切,你想知道吗?”
“挑关键的说吧,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他的回答很冷淡。
lisa喘了口气,尽量简明扼要地说:“maggie说视频和邮件与她无关,她只是给张……唔,richard提供了一份文件,是她从你的一个快递里面偷偷复印出来的。”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她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maggie说其实她也不清楚这份文件的真正含义,但是你一定会明白。”
李威连拆开来看了看,神色如常地抬起头:“她还真是神通广大啊。”
他目光里的痛楚让lisa不忍卒睹,可她又憋不住想为朱明明解释几句:“william,maggie说她不敢乞求你的原谅,她只想回答你那天最后质问她的话,她说你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你一直都对她太好太好,是过度的痴心妄想令她疯狂,结果才被险恶的坏人利用了。”
“痴心妄想?”李威连重复了一遍,随即恍然大悟地苦笑起来,“这也太令人啼笑皆非了。”
“william,难道你真的不知道maggie她心里想的……?”
李威连紧蹙双眉思考,目光在那块鲜红色上徘徊良久,才低沉地说:“她怎么想的我并不关心,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lisa,我的生活方式不是秘密,对此有人羡慕也有人谴责,而谴责者所强调的,无非就是我将‘我的女人们’视为物品,毫不尊重她们作为人的情感,对她们始乱终弃的行为。对这种观点我并不想多做辩解,但有一点我很同意——‘我的女人们’,这种称号本身就意味着占有和丢弃,而绝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我的女人们’有一张长长的清单,任何人一旦进入这个清单,她对我就是以满足情欲的符号出现,我也并不喜欢这种处理方式,但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成为‘我的女人们’绝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lisa垂下头:“我明白的。”
“你当然明白,lisa。所以,与其悲哀地充当清单中的一员,为什么不选择成为我的同事、助手或者朋友呢?这样的关系会更持久、更对等、更稳固,而我也将更珍视和信赖对方。对于你和maggie,其实我的态度始终是一视同仁的……可悲的是,我仍然无法令每个人都满意。”
“william,”lisa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想maggie现在也一定懂了。原先她固执地认为,你不理睬她的唯一原因是忌讳公司里的舆论,所以特别愤愤不平。”
“公司里的舆论?”李威连露出嘲讽的笑容,“lisa,你也觉得我是在乎这些的人?”
“我……”
“我从不沾惹公司里的人,不是因为害怕什么,只是……为了katherine和isabella。”
两人都沉默了,他们在一幅又一幅油画前经过,那些笔触奇异、构思诡谲的画面无一不呈现出迷离、困惑和孤独的效果。
“艺术家们好像都不快乐。”最后,lisa下了结论。
“不快乐的人才会成为艺术家。lisa,你把因果关系搞反了……”李威连说,“现在我们干什么呢?你累了吧?楼上好像有个咖啡厅,要不要去坐坐?”
“不去了。”lisa又往李威连的肩头靠了靠,“怀孕期间戒咖啡,william,我得回公司了。”
“好,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