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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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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春雷为难地说:“下一站是情歌之乡康定,过康定之后到新都桥。今天本来定在新都桥过夜的,但是我们出发晚了,薛总身体不舒服,要不今天我们就早点在康定休息,明天再去新都桥吧。”

“康定海拔多少?”戴希问。

“两千九百米,比新都桥的三千四百米要低。另外康定的旅馆条件好,是四星级的。”

戴希看了看薛葆龄:“你说呢?在康定过夜应该对你好些。”

薛葆龄无力地点点头,这一天的旅途还没结束,她对戴希的依赖就大大增长了。

康定县城就是真正的藏区了。像中国大部分景区中的城镇一样,康定县城背靠壮丽的横断山脉,从市区中任何一条窄小的街道上抬起头,都能望见远处壮美神圣的冰峰雪岭。但环顾四周,县城里面的建筑简陋、市景肮脏杂乱,宽袍大袖的藏民和牛仔套衫的汉人彼此间杂,都是日晒风吹的黝黑面孔,顶着或长或短一律乱糟糟的头发,驾着牛车和摩托在旅游大巴与越野车中穿梭往来。

据邵经理说,他们定下的已是整个康定条件最好的宾馆了。本来给戴希和薛葆龄分别安排了房间,但是薛葆龄临时提出要和戴希一起住,戴希当然没意见。进房间一看,条件差强人意,肯定比不上希尔顿。两张床中央隔一个床头柜,倒也干净整齐,好在房间面积大、墙上还装饰着藏族风味的壁画,色彩斑斓、图案质朴,使人心情略微放松。晚饭就在宾馆的餐厅吃,薛葆龄压根没吃几口,就先回房休息了。

邵经理很热情地提出陪戴希在县城观光,戴希撇了撇嘴:“这么破烂的县城,我才没兴趣看呢。”

邵春雷笑着揶揄:“呵呵,到底是大上海来的小姐啊。”

等邵春雷和司机扎吉的身影都消失不见,戴希溜进宾馆的商务中心。手机的确没信号了,去餐厅吃饭前她就留意到,商务中心的电话可以打长途。幸好他们的晚饭结束得早,商务中心还开着门。

这是李威连要求的,每天安顿好之后戴希都必须给他打电话,还得避开薛葆龄。戴希拨通李威连的手机,才振了一遍铃,他就立即接起来:“戴希,一切都好吗?”

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切近很清晰,大概只有在这种现代通讯手段失灵、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能真正体会到被朋友时刻挂念的幸福。戴希连忙向他讲述了一整天的经过。

“今晚上住康定……”李威连迟缓地重复了一遍,“那你们明天白天必须翻过四五座海拔接近五千米的雪山,才能在晚上赶到稻城,不知道葆龄能不能受得了?”

“如果行程太紧迫,我们可以在中途找个地方过夜吗?”

“绝对不行!”李威连严厉的语调中饱含忧虑,令戴希在这个夏夜里不寒而栗,“戴希!你听我说,明天你们要尽早出发,别由着葆龄瞎折腾,拖也把她拖上车。你们已经在服用高山反应的药物了吧?”

“嗯,吃了两天了。”

“翻越雪山时她肯定会有高原反应的,就给她使用氧气袋。即使途经景点也不要停留,走得越快越好,特别是理塘,千万注意不能贪图景色,那个高度即使对健康人也是有危险的。戴希,当然这样会影响到你的游览……只能请你原谅了。”

“我没事……”戴希低声嘟囔,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对他说说自己的不安,说说一路峻岭重重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萦绕在心头那吉凶难卜的惶惑感,但她没有说这些,却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william,我今天碰上几个上海的驴友,他们是从云南过来的,说中甸到稻城的路况并没什么问题。”

电话那头骤然陷入沉寂,等了好一会儿戴希轻唤:“……william?”

“哦,”李威连如梦方醒,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柔和,“戴希,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这段路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走,也没出什么问题,只是我比较多虑些,你别太在意。还有……今晚临睡前吃一片安眠药,让葆龄也吃一片。”

回到房间,戴希蹑手蹑脚地插卡开门,却见薛葆龄斜倚在床头,枕畔一盏孤灯,幽暗的黄光从仿酥油灯格调的灯罩中淡淡地晕出。

“葆龄,我还以为你睡了。”

“你去哪儿了?”薛葆龄问得倒干脆。

“我?去街上逛了逛。怕影响你休息,可马上睡觉对我又太早了。”

薛葆龄的笑容有些勉强:“戴希,有你在我真觉得安心不少。”

“哎呀,这也没什么的。”戴希不好意思了,“明天要赶很多路,还是早点休息吧。唔,你自己有安眠药吗?你要没有我这里有……”

“戴希,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少有这么会照顾人的。”薛葆龄依旧紧盯着戴希,“是因为你学习心理学的缘故吗?”

幸好灯光昏暗,否则薛葆龄肯定会发现戴希的脸飞红了:“呃……其实我现在的工作和成为心理医生的理想已经相去甚远了。”

“哦?为什么呢?”

“研究心理学有两种主要的方式。”戴希低声说着,眼神不觉怅惘起来,“一种是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做动物实验,成天和猴子、小白鼠打交道,从大量的数据中分析大脑的运作机制;还有一种则是作为心理医生接触不同的实际病例,通过对心理病人的治疗来总结经验,从中提炼理论。我的教授认为我更适合做前一种研究,可我自己喜欢后一种。结果就……”

沉默片刻,薛葆龄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戴希,你应该当一名真正的心理医生,你非常有天赋。”

戴希回报给她微笑:“葆龄,睡觉吧。”

“嗯,我给爸爸上个香。”

薛葆龄下床走到写字台前,薛之樊的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薛葆龄点起一支香,握在手中默默祷祝,又鞠了三个躬,才将香轻轻吹灭。

“你知道吗?戴希,其实我心里面一直都很怨恨他。”

“啊?”戴希的心里咯噔一下,随后才明白薛葆龄所指的是她的父亲。

“他是一位大旅行家,戴希,你肯定能想象得出,这就意味着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旅行,付出的代价便是远离家园、抛妻别子。我童年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多少与父亲共处的时光,直到他进入老年,身体条件不再适合长途旅行的时候,我才能陪伴他度过人生的最后几年。”

薛葆龄的声音中充满悲戚,在早早降临的夜中荡起空泛的回响:“我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为了嫁给奔放不羁的父亲,她和娘家闹翻,以天生病弱的身子陪伴他游历世界,生下一双儿女后又留在家中独自抚养我和哥哥,这样的生活对母亲来说无疑是十分艰辛的,父亲却从未因此而改变过自己。甚至我哥哥由于心脏病早夭,母亲悲痛欲绝的时候,父亲还在非洲乞力马扎罗山下流连。母亲随后发病猝亡,都只有我一个人陪伴在她的身边。那时候我真的非常恨父亲,恨他的自私和绝情。后来我自己挑选丈夫的时候,就想找一个和父亲截然不同的人,我希望我的丈夫殷勤、体贴,哪怕不那么风姿卓绝、不那么具有男子气概,也总比老是远在天涯海角、鞭长莫及要强得多。可是呢……父亲却不喜欢我选择的人,觉得他除了相貌之外一无所长、见识浅薄、为人虚伪,虽然在我的坚持下不得不同意了我们的婚姻,却从不肯给我丈夫好脸色,而这……也必然影响到了我们的夫妻感情。直到父亲去世,现在我和丈夫终于连貌合神离都维持不下去,我的幸福就这样活生生地被葬送了。戴希,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怨啊……”

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淌下薛葆龄的面颊,她却凄楚地笑起来:“生活常常充满讽刺。后来我父亲偶然遇见william,却和他一见如故,我从没见过父亲对一个后生小辈说过那么多的溢美之词。父亲是真心实意地喜爱william,甚至还很遗憾地表示,自己没福分拥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儿子或者女婿……”

戴希垂下眼睑——生命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又别无选择。

薛葆龄还在说着:“不过现在我才算真正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那么喜欢william。归根结底他们是相似的人、同样的男人!尽管都那样才智超群、风流倜傥,轻而易举就可以让女人倍感幸福,但在他们的内心只有自我,从不顾及他人。平日再多的温柔和浪漫,在关键的时刻全变成冷酷无情。是的,他们就是这样的,我父亲还有william,他们就是这世上最最自私自利的人。”

薛葆龄服下戴希的特效安眠药,很快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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