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香港的时候,他把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扔在上海。许多日子以后才偶然发现,这块手帕竟然塞在行李的最里面。是他自己放的吗?他不记得了,却从此把它珍藏起来。
1997年他回到上海,见到了已成痴呆的她。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取出手帕瞧了又瞧,第一次震惊地发现在自己名字的右下方,她还用粉色的丝线绣了个小小的“h”,因为是花式的字体,他居然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朵小花。
那不是小花,而是她最卑微的爱情。
这个发现让他在酒店房间里恸哭失声,与当时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相比,今天李威连反倒平静许多,今天他的泪是为了解脱而流的,这既是他的解脱,也是她的解脱。
他们终于都熬到头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店堂后首的门前。
李威连把手帕叠起来放好,在黑暗寂静的店堂里待了这么久,他完全适应了这个环境。他对那个人影点点头:“是你啊,请过来坐,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那人似乎有些犹豫,李威连冷冷地笑了:“还是开个灯吧,小心绊倒。”
“啪”,随着一个极轻微的声响,最靠近李威连的墙上,那盏青铜支架半透明云石灯罩的老式壁灯放出幽暗的黄光,刚好照亮他身边一米见方的有限空间。
那人穿过黑黢黢的店堂,走入这小块光晕中。
“你们姐妹俩确实长得非常像,”李威连注视着她说,“不过,现在我即使在黑暗中,也绝对不会认错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在桌前站着不说话。李威连微仰起脸打量着她,暗淡的灯光下这张脸青白似鬼,红肿的双眼旁泪痕斑斑。
一抹戏谑的浅笑浮现在李威连的唇边,他慢悠悠地说:“不知道吗?告诉你,你们俩的味道是不一样,文悦身上的气味清清淡淡,有点儿像青苹果,而你呢,却散发着一股酸味,活像一只腐烂到底的苹果!”
“你!”邱文忻气得脸色更加惨淡,李威连干脆靠到椅背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愤懑。
她用颤抖干涩的声音反击:“你、你为什么不守在上面?跑下来干什么?!这种时候你想逃跑是不是?”
李威连唇边的笑意更浓了:“我都已经守了一天一夜,怎么?你还不打算放过我吗?”
“你,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这副样子怎么对得起刚过世的妈妈!”
他的脸色骤然改变,浓重的悲伤伴随怒火一齐喷发:“我陪她到了最后一息,不仅对得起她,也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现在我是不是在她身边,对她根本就没有意义了。哼,其实早就没什么意义了……我奉劝你一句,邱文忻,不要时时刻刻抬出你母亲来,除非你对她根本就没有做女儿的敬意!”
邱文忻哑口无言,只管呆站在桌前,胸口一个劲地起伏。李威连向她抬了抬手:“坐下吧,你不累,我这么看着你都累。今晚我们要谈的内容很多,一时半刻是谈不完的。”
“我、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我还要上楼去……”
“不,楼上有文悦陪着就行了。你坐下!”他只略微提高了声音,那无形中的威严就足以令邱文忻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在他对面坐下来。
现在灯光直接照到她的脸上了,李威连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说:“你们不仅彼此长得像,也很像你们的妈妈。年龄大了以后就更像了……正如我记忆里她的样子。”说到这里,他的嗓子哽了哽,随即又恢复了冷淡的口吻:“不过,这些都只是表象,你们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她露出很不耐烦的样子。
李威连盯着邱文忻的眼睛:“说说我是怎么把你和文悦区分开的。”
“这……这有什么可多说的?你刚才不是已经……”
“邱文忻,”李威连打断她,“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邱文忻畏缩地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屋檐下的雨声越滴越慢,大概是积水快要流尽了的缘故。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连窗外透入的车灯光都几乎绝迹,只有一小团鬼火般阴暗跳动的黄光笼罩着他们,这氛围也算古董家什的特殊效果吧。
李威连沉默着,似乎在等待邱文忻回答他的问题。而她则在对面投来的犀利目光下,越来越不安。
“1997年我回上海后第一次来这里,这个底楼还开着家服装店。我去楼上找人,头一个遇见的不是文悦,而是你。对吗?”
李威连的叙述很平缓,却在阴森的店堂里引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回音,往事的灰色帷幕被一点点撕开,那狰狞可怖的真容渐渐显现……
“我记得非常清楚,起初我们两人都愣住了。那一刻我确实感到悲喜交加,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表,然后我就主动向你打招呼,我记得我说的是——文悦,你好。”
他再次停下来,逼视着邱文忻,她已如坐针毡,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的问候好像让你受了极大的惊吓,你转身就跑,嘴里嚷着:‘文悦,是他、是他!’就在我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文悦惊叫着跑下楼来,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我好不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她向我讲述了我离开上海后所发生的一切,领我上楼去看惠……”
李威连闭了闭眼睛,片刻后睁开,那里面再没有悲痛,只有最阴冷的寒光:“当时我确实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但等我恢复常态之后,我对你的表现产生了极大的疑问。更有趣的是,文悦也没有想到要向我介绍你。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你我不是在1997年初次相遇的吗?你们这对双胞胎姐妹,在华海中学与我同学的一直是邱文悦,而你是在你们妈妈自杀之后才从乡下来上海照顾她的,为什么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好像完全认识我是谁?!”
邱文忻紧咬牙关,垂首一言不发。
“文悦是没有头脑的女人,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她的嘴倒很紧。当然了,我也没有过多追问,我不愿使你们产生任何不安,毕竟……你们和你们的妈妈,都是我一心想要善待的人。况且我有信心能够自己找出真相,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也必须让你们,尤其是你对我不抱戒心。”
李威连往前倾了倾身子,那抹鄙夷的微笑又出现在他的嘴角:“我慢慢发现了,要辨认清楚两个极为相像的双胞胎,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尽量同时和两人在一起,比较她们之间的一切相似与不相似之处。我这样做了,也彻底分清了你们两个。从长相到气味,从头到脚,由外至内……”
“邱文忻,你知道我有多么厌恶你吗?”
邱文忻惊恐万状地瞪着李威连,好像要起身逃离,又没有这个胆量。
“不,这不重要。”李威连缓缓地摇了摇头,“重要的是我终于能够确定,我并非在1997年才第一次见到你,而是在许多年之前!邱文忻,你我是老相识了,对不对?只不过正如我厌恶你一样,你同样也厌恶我,更准确地说,你恨我!”
“至于你到底是在哪些时候取代了文悦,我也无法回忆清楚了。但的确有好几次,当我在这里见到‘文悦’时,曾经感到十分困惑。虽然模样、衣服就是她,但神态举止又完全不同。若干年后等我对你们俩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能肯定地说,那个人根本不是文悦,而是你!当我又记起这种古怪的现象都发生在寒、暑假时,我完全明白了。邱文忻,一定是你们的妈妈不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乡下,趁着假期就把你接到上海来玩。你来了之后基本上从不出门,因为乡下丫头根本无法适应上海的环境。于是你穿着姐姐的衣服从早到晚留在家里,看到我在你们家中出入。你向文悦问了我的情况,她多半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是不是还去质问了妈妈?未必……你这个人心思阴险、心计奸诈,你从来不会光明正大地表达意见!”
“你胡说!”邱文忻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住口!”李威连一声低喝,立即让她泄了气。他的面孔因为切齿痛恨而扭曲,“先别忙着叫,我还没有说完!你——邱文忻,你虽然不敢坦白地向你妈妈甚而向我表示反感,但你却一直在暗中窥视我们,还趁着你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故意跑到我面前来试探我,把我弄得一头雾水,以为是文悦矫揉造作,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其他。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算了,然而你的内心太恶毒,你痛恨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你蓄意要报复我们!”
他死死地盯着邱文忻,一字一句地说:“所以就在我面临高考的关键时候,你给华海中学的校长写了匿名信,把你妈妈和我一起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