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连也很乐意有这样一个纯朴的伙伴。他们一起去旧货市场淘来破损不堪的二手自行车,自己动手修修补补,居然打造出两部相当不错的坐骑来。夏天时他们骑车到海边去游泳,天气凉了不能下水,就沿着海岸兜风玩。偶尔他们会在车后座载上一个姑娘,打打闹闹一番就送回去,并不动真格。李威连走到哪里都受到女性的特别青睐,周峰也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厂里为数不多的女工早就盯上他们,可惜两人都不太起劲。周峰在家乡已有个从小定亲的未婚妻,老实的他自然不敢造次。而李威连的心思都用在追求医学院的校花上,当然这个秘密只有周峰了解,因为李威连每周去和校花约会,一次来回就要花十多个小时,常常需要师弟为自己顶班。
李威连越来越忙,他的外语能力被领导发现了。除了分内的工作外,他还要陪同外国专家、翻译外语资料。他又报考了大学的自学考试,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来复习功课、参加考试,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即使这样忙碌,李威连丝毫没有放松对汪静宜的追求,于是周峰成了李威连最得力的帮手,任劳任怨地替他顶班、打掩护。当然,周峰是心甘情愿为师兄做事的,他对李威连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的眼里,李威连好像是个超人,精力和智慧全都用之不竭。周峰知道师兄和自己是两种人,他怀着最朴素的情感为李威连效劳,从来没想过任何回报。
事实证明周峰的付出绝对值得,李威连回报给他的是救命之恩。
雨又下大了。天星小轮颠簸着破浪前进。李威连坐在右舷,面朝着九龙的方向,港岛的灿烂灯火在夜雨的冲刷中或明或暗,很快被抛在身后。李威连始终没有回头,他只看见海上的骤雨,犹如最猛烈的痛苦倾泻而下,就像他看到那个视频时的心情。
当时他本能地拨打周峰的电话,想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假如对方不是周峰,不是这个曾与自己有着最纯真友情的小兄弟,那么无论遭到任何打击,李威连都能沉着应对,然而对周峰,他无法保持冷静。
周峰死了,李威连从而不需要再与他面对面。从听到周峰死讯的那刻起,李威连就把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回忆封锁起来,假使真相永远没有机会澄清,不如就此抛下吧。然而,他真的抛得下吗?
他抛不下。大雨中的宁静海面,这个情景仿佛带来地狱最底层的咒怨,又让他看见周峰的脸:宋银娣殷勤地给他夹着菜,整个人都要黏到他身上来了,周峰坐在旁边咧着嘴,仿佛戴着个小丑的面具……和宋银娣发生关系的最初一段时间后,他开始有意冷落她,直到某一天周峰对他说:“银娣想请你去家里玩。”当时他有些吃惊,想看看周峰说话时的表情,但是从奔驰的后座望向前方,他只能看到黑黑的后脑勺……再后来他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每次当他焦躁到极点的时候,也总是周峰主动提出:“要不去我那里?”他盯着伸出在驾驶座上方的那个后脑,渐渐习惯了把这当做周峰的另一张脸……
周峰带着模糊不清的面目死去,耻辱却没有随之泯灭,必将缠绕他终生。
雨水从舷窗外打进来,他右边的肩膀和手臂很快就湿透了。他记起曾经读到过的一本书,里面这样写着:撒旦最喜欢雨中的宁静海面。
他闭上眼睛——李威连,你就是撒旦,你就是魔鬼。
那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天,大雨倾盆下的杭州湾的海面,孤绝地如同洪荒之外,即使被抛弃在整个世界的边缘也不过如此吧。从那天以后,他就疯狂地爱上了雨中的海面,爱上这如同死亡的孤寂,此后不管他走到何方,其实他的心从未离开过那里。
他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她了。这三年里他花费了多么巨大的努力忘却她——他拼命工作、学习,他倾注全部真情追求汪静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摆脱对她的思念。
这是一种爱恨交织的思念,比单纯的爱更有力更持久。
三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忘记了她。他对汪静宜的爱大胆而热烈,富有年轻人的激情,当他们相拥在一起展望未来时,他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信心。
一场意外的事故击垮了他的所有期盼。
他不得不向他憎恨的母亲恳求帮助,他不得不带着伤痛的躯体和残破的心灵远走他乡。健康、前途、学业和爱情一齐抛弃了他,这年他不过才二十一岁。
在等待去香港的那段日子中,他的心沉沦到最深重的黑暗里。
金山石化的厂办医院就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当时算是整个金山地区水平最高、设施最完善的一所医院了。受伤之后他一直住在这里,即使后来他提出赴港申请,厂工会仍然以他“舍己救人”的事迹为由,特别优待他继续住院。
他在海边住了将近半年,看着大海从六月的波光粼粼变到十一月的阴森可怖,一如他的心情。十二月初,他终于拿到了赴港的批准,很快就能启程了。
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她来了。
那天从一早就开始淫雨霏霏,上海深秋季节的冻雨是可以让人冷到骨头里的,阴寒随着雨水遍地流淌,从每一条门缝和窗隙间渗入,躲无可躲。午饭过后,雨越下越大,海面上方灰沉暗淡,天地间一片迷茫。
她到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活像一只落汤鸡。从上海市区到金山,她肯定冒雨赶了大半天的路,手中虽然握着伞,还是从头到脚滴着水,很快就在她站的地下汇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水洼。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很长时间一言不发。三年不见她的面容变化非常大,湿发零乱地粘在额前,他敏锐地注意到了上面深深的皱纹,印象中她始终如少女般明净的额头不复存在。厚厚的黑色棉衣裤裹在身上,像只粗鄙的大布口袋,当初的优雅装扮和曼妙身段亦荡然无存,他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是一个多么衰老的女人了!
尖锐的刺痛从后腰的伤处直蹿到心上,他大大地喘了口气。
——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看看你……她怯生生地回答,下意识地抬了抬右手,他这才看到她提着一大网兜的东西,水果、罐头,还有别的什么,塞得鼓鼓囊囊。
——谢谢,你太客气了。
她凄婉地笑了笑,把网兜放在旁边的木桌上。
听说你要去香港了?什么时候走?……她依旧站着,他也没有请她坐下。
——明天。
明天?!这么快……她抬起手遮住微微张开的嘴。
多么熟悉的动作,曾经那样令他喜爱的优雅举止,只有她这样真正的淑女才有……伤处又剧痛起来,他的眼前一阵发黑。
威连。她颤抖着声音叫他的名字……你一去香港,我这辈子就再也见、见不到你了。
——哦?我还以为我们早就一辈子不再见了。
不是的!她叫了一声,好像就要哭泣的样子,但又出乎意料地露出歉疚而深情的微笑——威连,这几年里我、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真的不知道你受伤,我……
——你怎么样?
她愣住了,许久都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看。
——就算早知道我受伤,你也不会来的。这又不是你第一次逃避,我一点儿不觉得意外。倒是你今天来看我,我确实没想到。你来干什么?你是想来看我的笑话对不对?看我们分开以后我过得有多惨?还是想最后对我说几句虚情假意的话?从今往后就不用再受良心的谴责?
残酷的话语从他的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她已然面无人色,却不流泪也不反驳,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小水洼中央,听着、看着。她是逆来顺受?还是无言以对?他看不懂她此时的表情,她的眼中分明燃烧着熊熊烈火,不像悲伤倒像喜悦,不似离恨却如狂恋!他受不了了,一直被强压在心中的孤独、绝望和恐惧就要喷薄而出,他狠狠地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
——现在你全都看见了,看见我成了什么样子!就算去香港,我的伤也未必能治好,也许从此就真成了个瘫子,我今年才二十一岁……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一定在好好地念大学,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当学徒工?更不会受这样重的伤!我没日没夜地学习、参加自学考试,还剩四门课就可以拿到本科文凭了,现在也全完了!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用过这样艰难的生活!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还有爱情,他整整三年的真情付之东流,他期待着用那份爱情来取代与她的这一份,也都没有了。
——今天你来看我,我很感谢你的好心。可是在我最痛苦、最失落、最无助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出现?!不要再假惺惺了,你这副虚伪的样子太叫人恶心。你还是快走吧,既然早在三年前我们就没关系了,今天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跑过来呢?你说得对,我去了香港以后咱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这正是我希望的!
他说完了,窗外的雨声立即闯进屋来,还有大雨泼溅在海面上激起的回音,周围哗啦哗啦地响成一片,可又是多么静啊!
她抬起头,泪水温柔地铺满面颊。威连,别担心,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的。今天能看到你,我也就放心了,我……走了。威连,你自己多保重。
他不记得她是如何离去的,很久以后他才看见,那个小水洼中央只剩下一对混浊的脚印。这时他感觉脸上湿湿凉凉的,抬手去抹,发现自己竟流了一脸的泪。
怎么会这样呢?即使是在火车站送别父母和兄姐的时候、在得知自己丧失高考机会的时候、在听医生宣布很可能终生瘫痪的时候、在收到汪静宜的绝交信的时候,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他想,大概是因为海上的大雨吧,他向窗外望出去,这片海滩荒瘠得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草,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从乌云翻滚的天空中不断坠落的雨水,在海面上汇聚成无边无际的迷雾。
他就这样爱上了雨中宁静的海面,他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魔鬼……
“先生,先生!”
李威连猛地睁开眼睛,对面的长椅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对白人青年。其中那个金发女孩正在用英语轻声唤他,一双碧眼中满是关切。
“先生,你没事吧?”她端详着他的脸,有些担心地问。
他按了按太阳穴:“没事,我只是有点儿晕船。谢谢你。”
“晕船啊……”女孩松了口气,“今天的风浪是有些大。不过,”她朝外面望了望:“马上就到岸了。”
李威连点点头,对两个年轻人微笑:“是的,快到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