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刚刚正式被提拔为中晟石化国际贸易公司总经理的郑武定,今天所面对的老朋友、过去十六年来始终用不同方式帮助他的人——李威连,头一次在两人的比拼中完败。
郑武定能说什么呢?表示同情?安慰?或者是由衷地感谢?毕竟这次自己能够获得升迁,相当大的原因在于李威连,是他通过年初那笔低密度聚乙烯的合同促成了高敏的倒台,也是他和郑武定签订备用合同,令其为中晟石化解脱困境,从而受到集团公司极大的好评,并终于得到提拔。
所有这些话,即便是军人出身、性格豪爽的郑武定也一句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不想让李威连有丝毫的难堪。再坦荡的朋友关系也有必须维护的底线,李威连主动地祝贺已尽显尊严。虽然李威连细腻多情的性格与郑武定差距颇大,但做朋友这么些年,他始终让郑武定叹服的一点是,他的义气、讲求原则而又实实在在,远比那些靠酒桌上豪饮建立起来、又凭桌面下的肮脏交易维系的所谓友情更富有男人气概。
郑武定决定彻底抛弃那些没用的话题,他拿定主意,直截了当地发问:“今后怎么打算?”
“还没来得及想。”
“咳呀!”郑武定拍了拍大腿,“你还真沉得住气。那我向你提个建议?”
李威连含笑不语。
郑武定兴奋起来:“威连,我这次来香港出差主要是集团公司的事情。中晟石化最近在海外有很多动作,你知道吗?”
“嗯,”李威连点点头,“我想是因为金融危机吧?”
郑武定笑着叹气:“看来我不用多说了!”他往前凑了凑身子,压低声音说:“其实这不算什么秘密了,金融危机导致一大批欧美公司资产贬值,从去年年底中国企业就在全球范围开始抄底行动,咱们中晟石化在谈的也有好几个大项目,其中还有交易额高达上千亿美金的!”
“非常正确的战略,现在确实是中企海外并购的大好时机。”
“战略是没错的。可是海外收购要成功的话,难度也相当大啊!威连,中资企业在这方面的薄弱环节你最清楚不过的。首先,海外的信息渠道是一个大问题;然后就是文化和政治上的偏见,尤其收购对象是上游能源企业的话,遇到的非经济阻力更大。最后,就算排除万难收购成功了,如何成功实现管理整合仍然是个巨大的难题。所以集团公司在积极操作海外并购的同时,也一直在想办法要解决这些风险和威胁。”
说到这里,郑武定停下来,注意地看了看对面的李威连。两人目光交错,郑武定的心中溢起一份真切的感动,他满腔热忱地说:“威连,集团公司正在筹备成立专门操作海外收购的开发公司,需要兼备中西方文化背景,有能力进行海外公关和可行性研究,又懂得国际化运作和欧美企业管理,能够真正实现收购后的管理融合的管理人才,当然行业背景和经验,对全球经济动态的敏感和魄力更是必须条件。集团公司领导这次是下定决心的,只要能引入真正符合要求的超高端人才,再高的成本也愿意付,而且一旦到位的话,必将给予最大的放权和支持……威连!”他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声音:“我想来想去,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怎么样?给老外打了这么多年工,想不想换个身份,代表中国去把他们的企业买下来,为我所用?!”
李威连专注地倾听完,并没有立即回答。joe恰好结束一支曲子,酒廊里突然陷入深沉的寂静,滂沱的雨声就在这个刹那侵入,在耳际轰鸣成一片。他的目光移向窗外,天色又暗了一些,他们面前的桌上,烛杯的红光悠悠摇曳在幕窗上,映出海面上更加朦胧的雨雾,在天地间肆意飘飞,对岸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武定,你所说的这些令我深感激动。”片刻之后,李威连迎向郑武定期待的目光,诚恳地说,“这样的机遇和挑战难能可贵、对我的确非常有吸引力。不过……工作了二十多年,一直在全力向前冲,身心都相当疲倦了,我很想趁现在的时机休息一下,好好地思考思考。当然,还要处理些个人的事情,所以很遗憾……”
郑武定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还不肯甘心:“别急着推辞啊,再考虑考虑?”
“不用了。”李威连的语调很平缓,但又异常坚决,“这样的工作需要全情投入,在心有杂念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做得好的。”
郑武定一下子没明白:“杂念?……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当然有。”
“好,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还在构思中,不过我的计划势必会需要你的支持,等想法成型后我肯定第一时间和你讨论。”
“没问题,等你想好了告诉我就成。”郑武定连计划可能的目的都没有问。
李威连微笑了:“不管我的计划是什么,需要你怎么帮忙,都绝不会触及中晟石化的利益。”
郑武定睁大眼睛:“哎呀,你用不着说这个!”
“要说的。你可以不说,但我必须说。”
“好吧……”郑武定无奈地摇摇头。
李威连看了看窗外:“你是几点的飞机?”
“八点,该出发了……你呢?继续在香港吗?”
“不,香港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我明天就回上海。”
“回上海?”郑武定挥了挥手,“说到底还是把上海当家啊。嗯,我得回房间去拿行李了,一起上去吧?这次我也住的行政楼层。”
李威连没有动:“我不住在这里。”
“唔?你不是一直……哦!”郑武定愣了愣,“是我惯性思维了!那我们干吗约在这里见面?”他突然很懊恼,觉得自己好心办了件坏事。
“因为你住在这里啊,我反正是个闲人,凑你的方便更要紧。”李威连平静地回答,“当然,以你现在的身份,和我单独见面会有些敏感。好在今天是周末,又下这么大的雨,整个下午这里都很冷清,我一直在观察,并没有熟人出现。”
他站起身:“那就走吧。武定,我很快也会去北京的,到时候咱们再聊。”
joe弹完今天的最后一曲——《伤心的雨》,小心翼翼地放下琴盖。晚上这里会有爵士乐队演出,他到六点就下班了。两位客人从他的身边经过,joe向他们微笑致意。郑武定急匆匆地走在前面,李威连稍微落后,走到钢琴前时,他对joe点了点头,低声道谢,又轻轻在琴盖上放下几张港币。
与郑武定在电梯前握手告别,李威连独自朝门口走去。
“先生!”
他转回身,tina追上来,涨红着脸向他递过一柄雨伞:“您的伞。”
“哦,”李威连不由自主地看看玻璃幕窗,湍急的雨水犹如山泉一般,自上而下流得更欢了。“谢谢。”他微笑着从tina手中接过伞。
tina呆呆地看着他走出旋转门,雨声响亮地涌进来,他的背影旋即就融入雨、雾和暮色的三重奏中。离愁不经意地就击中了女孩的心,她突然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呀?
雨非常大。
中环的地势偏低,李威连发现自己每一步都踏在急流之上,他快速地穿过犹如浅浅水渠的街道,走上连接各栋楼宇的天桥。
户外不好走,走天桥的人比往常周末要多,几乎全是轻松的休闲短打。李威连放慢了脚步,这些天桥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即使闭上眼睛,空气中的味道都能将他引导到最熟悉的方向。他能区分出这些味道中最细微的差别,随着季节、时间和位置都有变化。比如现在,六月初、雨季方始的盛夏,办公楼里涌出的冷气和潮湿的热空气混杂,闷热的溽暑味中飘荡着清爽的幽香,只要用心去闻,甚至能分辨出不同楼宇喷洒的香水气味……
李威连目不斜视地走着,耳边是喧嚣的雨声和叽里呱啦的菲律宾语,席地而坐的菲佣在硬纸板下加层塑料布,照样打牌聊天。每一处交叉口,标牌指示着ifc、太子广场、交易广场、文华酒店等等的方向。他向渡轮码头走去,怡和大厦是通往海边的最后一栋办公楼,经过这栋镶嵌着整齐的圆形窗户的乳白色大楼,就是临近海面的空地了。
二十年前,当他第一次来西岸化工面试时,就喜欢上了怡和大厦。即使在很多年后的今天,越来越多的高楼竖立在维港两岸,不论高度、结构设计还是材料运用,都比怡和大厦有大幅提升和创新,李威连最爱的仍然是怡和大厦。
绝不仅仅因为他在这里面工作了二十年,还有许多别的理由使李威连钟爱它——简洁含蓄的造型、刚柔相济的线条、温文尔雅的格调……尤其是它的色泽,这种淡雅、柔和的乳白色,总能让他联想起另外一栋建筑,激起他内心深处最长久、最深沉的怀恋。
李威连从怡和大厦旁走过,并没有朝它再看一眼。
现在他的眼前只有一览无余的海面了。雨下得小了些,白茫茫的水雾如巨大帷幕垂落在夜色之下,对岸的灯火只有少许穿透过来,雨水飘洒的海面显得比往日静谧许多,维多利亚港的海景在此刻不再绚烂如画,而变得有些像李威连记忆中那片荒芜、贫瘠的大海。
上海,这个城市的名字中就有一个“海”字。但是很多生活在上海的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见到过真正的海。
李威连是在去金山石化厂当学徒工后,才第一次见到大海的。20世纪80年代初的金山,烟囱和厂房被包裹在鳞次栉比的农田和荒地中间,往东就是一望无际的杭州湾。李威连在这里形成对大海的直观印象,以至于当他几年后踏上香港的土地时,着实惊讶于香港海那澄碧的色泽。他曾经以为,全天下的大海都像他在金山所见到的那样,海面辽阔、波涛汹涌,颜色则是青中带黑的,在灰色的长天之下,呈现出一种混浊的冷峻。
他非常喜欢这种苍茫的味道。工余的时候,李威连常和比自己小两岁的师弟周峰结伴到海边游泳。李威连到厂里没几天,这个小师弟就开始对他崇拜之至,像跟屁虫似地成天尾随在他身后,“师兄、师兄”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