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希钻出地铁站,挎着大背包一路飞奔,在无数容色精致、款款而行的白领侧目之下,她好像负重长跑健将似地直冲到了“逸园”前。
新漆的黑色大铁门亮得如同镜子一般,戴希冲着它扮了个鬼脸,伸手到大背包里去掏钥匙。
“戴希,早上好。”
钥匙掉到地上,戴希满脸通红地看着李威连:“……我、我迟到了吗?”
“没有。”李威连说,“到九点还差五分钟。”
“哦!”戴希想说谢天谢地,可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威连缓缓地走到门边,站到戴希的正对面。“不过我已经等了半小时了。”他说着,示意她看电子门锁:“它坏了吗?”
“不是!它很好的!”戴希连忙汇报,“施工期间怕不安全,就把电子门锁关了。现在用这个!”她指指门上缠了好几圈的粗铁链子和上头挂的大铜锁。
“嗯,”李威连点了点头,“考虑得可真周到,害我站到现在。”
“啊?你没说要来呀,我不知道……”
“开门吧。”
每次走进“逸园”,戴希就有种时光停滞的感觉。虽然这里仍在施工中,草坪上和墙沿下尚且堆放着剩余的建筑材料,主楼的门框和栏杆上丑陋的白色塑封也没来得及剥去,但是春风微拂,低垂的树枝轻轻摇曳,屋脊上的精美雕饰在刚刚萌生新绿的叶片中若隐若现,别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矜持之态、抱残守缺的遗憾之美。在戴希的眼里,“逸园”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存在,她的美与丑、得与失;荣耀与失落、繁盛与衰败都能同时予人极为深刻的印象,令人殊难决断对她的态度——究竟是该爱慕还是厌恶?
然而,“逸园”的吸引力又是至为强烈且实实在在的。
戴希等着李威连,他走得非常慢,一步一步,若有所思的样子。自从香港分别后,戴希就没有再见到他。从lisa那里戴希了解到,李威连的工作量在这段时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连续几十小时的重组封闭会议;若干新产品在各大城市的发布研讨会;重大合同的商务谈判;最新达成协议的合资企业签署仪式……最近的消息是他前天再次返回上海,立即带领重组核心团队进驻丽兹卡尔顿酒店封闭开会,这次连lisa也一起封闭进去了,所以戴希完全没料到今天会在“逸园”门前见到他。
李威连又走了两步,索性停下来:“你有话要说?”
戴希好想说,我现在才知道见到你一次有多么不容易,真的应该抓紧每分每秒的时间。不过,实际上她说的是:“你可以去‘双妹’等着的呀?就不用站半小时了。”
“这时候她们还没起床呢。”李威连回答得十分随意。戴希发现,他提起双胞胎姐妹时总是用这种亲切而疏懒的口吻,完全像对家人:“偶尔浪费一下时间,对我也挺难得的……戴希,你现在已经很熟悉‘逸园’了吧?”
是的,戴希已经很熟悉“逸园”了。自从香港回来之后,“逸园”改造工程正式启动,朱明明陷入重组的工作中难以自拔,就把监工这项艰巨的任务直接甩给了戴希。因此这几周来,戴希每天上午都在“逸园”度过,下午才回公司里上班。虽然和施工队打交道让她勉为其难,但是戴希尽心尽力地工作着,因为她深切地懂得“逸园”的重要性。
他们停在翠绿的草坪中央,鹅卵石铺就的甬道曲折向前,通向乳白色建筑的门口。
“草坪从海滩起步,直奔大门……最后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于奔跑的势头,爽性变成绿油油的常青藤……”戴希又想起在《了不起的盖兹比》中读到的句子,但它所描绘的恣肆动态和“逸园”是不匹配的。这里的草坪娴静宛若处子,“逸园”中唯一的那棵丁香树华盖飘逸,像是处子佩戴的碧绿花冠。
“戴希,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丁香,”戴希听朱明明提到过,“为什么只有一棵?”
李威连收回仰望树冠的目光:“为什么这么问?”
“……”
“听袁老先生说,本来是有好几棵的。‘文革’期间几乎全部被毁,只留下这一棵,因此为他所特别钟爱。这棵丁香的花期较晚,四月中旬才会开花。是白色和紫色的花,一周左右就凋谢了,我个人觉得比樱花更美。”
从门口传来一阵喧哗,是工程队来上工了。
李威连看着他们,问戴希:“工期还剩多久?”
“到这周末就完工了。下周开始做保洁、隐蔽工程调试和绿化施工。”戴希又开始紧张。这个施工队承包的都是比较有档次的工程,年轻的工头很有眼色,平常遇到戴希总免不了要调笑几句,今天一看见她身边的李威连,立即敛声屏气,规规矩矩地指挥手下开始劳动。
“很好。”李威连又看了看这帮开始忙碌的工人,“他们会去楼上施工吗?”
戴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楼上早完工了!”
“好,我们上楼吧。”
上到二楼,李威连直接向椭圆形的大阳台走去。气温又升高了一些,整座阳台上洒满日光,春风在融融暖意中带来沁人的微凉,凭栏而望,脚下草坪如茵、树影婆娑,远处淮海路上的高楼大厦一栋接一栋,而对面……
隔着一条窄小弄堂,正对面的二楼窗户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戴希在“逸园”监工的每一天,所见到的都是这副情景。偶尔,她会发现窗帘的合拢处出现小小的缝隙,想必是有人在后面窥探吧。
“知道对面是什么地方吗?”李威连问。
“嗯。”戴希说,“……不过窗帘一直都拉着的。”
“假如窗帘拉开,那个房间就一览无余了。”
说完这句话,李威连沉默了,只管低头看着脚下,工人们正在井然有序地将剩余的材料往外搬,他们开始做完工前的清理了。
戴希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说一下工程的情况?”
“不用,我都看见了。相当不错。”李威连转了个身,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说,“2002年大中华区总部搬进来之前,‘逸园’的装修是我亲自监工的,所以现在我只要看一看,就足够清楚了。”
“怎么可能?!”戴希很惊讶,“你哪里有时间?”
“总能挤出时间的,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戴希,你有没有看过‘逸园’最初的建筑设计图纸?”
“有啊。”戴希从背包里掏出文件夹,“还是英文的影印件呢,真有历史感。”
“袁伯翰自己保存的图纸都在‘文革’中遗失了,最后我是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找到原图的。为了尽可能把这些大理石清洗干净,所有的药水和器材都从美国进口……整个装修工程花了五百万。”
戴希吐了吐舌头:“这么多钱。”
“这次不说真奢侈了?”李威连调侃地说,看样子他要记一辈子的仇了,“当时倒是有很多人这么说,连美国总部也有不同看法。”
“那你……”
“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任何人都阻挡不了。”
戴希垂下眼睑,“逸园”对你就这么重要吗?为什么你要对她如此执著、不顾一切……“我九点半就要离开,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戴希,楼上哪里可以坐下?”
戴希一惊:“家具都收起来了,没地方坐……哦,你的办公室可以啊,那里没动过。”
“好。”
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李威连看着戴希:“开门啊。”
“我没有钥匙。朱明明说这间屋子不用整修,里面又有很多机密,所以不给我钥匙。”
李威连打开门,把钥匙递给戴希:“拿着吧,这里没有机密,但是需要通风。”他把几扇大窗全部敞开,这才在桌前坐下,并示意戴希坐在自己对面。
“看样子我的风水真是太好了……”在语气中带着自嘲,亦是他惯常的说话方式。随后李威连稍稍沉默片刻,才看着略显局促的戴希说:“其实朱明明不知道,你所了解的机密远比她要多得多。”
戴希的心中一紧,她对李威连既持重又率性的风格已相当熟悉——他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不过最近maggie对你的评价大有改观。”李威连沉吟着说,“她说你学得非常快,现在对人事部的日常事务操作得已经很熟练了。当然了,这也说明我的眼光不错。”
戴希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心中又涌起悲喜交加的情绪,似乎每次李威连和她谈话,都会引起这种很奇特的效果。不论他说的是什么话题,她都能感受到挥之不去的孤寂,好像重重阴云压迫着他、又烘托着他,使他和周遭现实间的距离时远时近,难以捉摸。今天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李威连往前倾了倾身子,把手臂搁在桌上:“戴希,关于我们在香港达成的共识,你现在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吗?”
戴希必须回答了:“嗯……我每天都在看材料、做准备,就是、就是老没机会见到你。”
“没办法,第一层组织架构敲定之前是最紧张的。四月中旬开始会好很多,并且……对于你,我将有新的计划。”
“啊?”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第一轮重组完成之后,我会给maggie一个新的任务——协助gilbert jeccado组建全球研发中心。第二轮重组涉及的所有人事制度新建工作,我将安排你来具体执行。”
“我?!”戴希大惊失色,“我怎么能行?”
“为什么不行?”
“我才刚开始工作,经验太少了……”
“我会让中国公司的人事经理carrie协助你,她负责把握公司原有的制度和国家法规等等,而你负责——创新。戴希,我需要你的想象力和时代感。”
戴希还是觉得太意外了,她在震惊中沉默着。
李威连靠到椅背上:“不要怕,我会亲自指导你。我和你把框架讨论清楚之后,你再来做具体化,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戴希,勇敢些,几个月之后你就将成为最有价值的人事经理了。”
戴希抬起头,李威连朝她微笑:“到时候我就得给你工资加倍,否则只怕留不住你了。”
“才不用呢,我又不会跳槽。”戴希脱口而出,心中的悲喜交加感更加强烈了。
他的神情相当淡然:“就算跳槽也很正常。”
戴希受不了了,他的这种姿态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看似举重若轻,实际上步步维艰。她决定采取主动:“嗯,那是不是说,四月中旬以后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是的。”
“那好,有个问题必须先解决。”戴希问,“我可不可以和希金斯教授沟通你的真实情况?”
“不行。”李威连回答得没有丝毫余地。
戴希皱起眉头:“可是他……”
“向他咨询时我就没有透露真实身份,”李威连冷冰冰地打断戴希,“我认为,你和他讨论课题时也没有必要引用我的身份。”
“资料充分些会有帮助的,”戴希还想争取一下,“再说教授肯定能确保你的隐私权,这是心理学家必须有的专业素养。”
李威连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其严厉:“不!”停了停,他稍微缓和语气说:“我丝毫不怀疑教授的专业素养。不过戴希,我去他那里咨询,目的只是想让他确诊我的状况,我从未寄希望于他来治疗我。”
“为什么?”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戴希的意料。
“是我自己的问题。”李威连摇了摇头,“毫无保留地袒露心迹,像美国人在心理医生面前那样,我做不到。另外就是,我确实不相信一个美国人,能够真正理解我所说的话,对环境、文化和时代背景,他不熟悉的太多了。”
戴希有点儿理解了:“是这样……不过教授有个中国妻子呢,也是上海人。”
李威连丝毫不为所动:“有什么用呢?教授不应该随意和一个非专业人士探讨他的病人,这也是你所谓的专业素养吧。”
戴希垂下脑袋,他真尖锐啊。可是他的尖锐里充满苦涩,这样戒备重重的生活该有多累啊……戴希忽然想起孟飞扬的问题:他凭什么信任你?
现在,戴希真正醒悟到,李威连只是不得不信任她而已,从刚才的交谈中,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无奈和忧虑。
悲喜交加之中的悲哀占了上风,戴希也很想对他说——不要怕。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在这种场合中语言是最苍白的,反而会引起误解,还是让行动来证明一切吧。
谈话中断一些时间了,楼下施工的噪音并不大,啾啾的鸟鸣倒是从伸展到窗前的枝杈中传来,听不出是什么鸟儿在叫。
“哎呀,可还是不行!”戴希想起来,“我可以用课题研究的方式和教授讨论治疗方案,但是我弄不到处方药啊。”
李威连盯着戴希,过了一会儿才说:“戴希,这是你必须解决的问题。”
“好吧,我来想办法。”戴希蹙着眉尖,努力开动脑筋,“要不然就走我爸的途径,他有个心理治疗实验室,所有美国最新最好的精神药物他那里都有。”
“嗯,那你打算怎么对他说呢?”
“还没想好……反正,就是撒谎呗,我想想怎么编圆点。”
李威连突然说:“也许你可以说——”
“说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戴希:“你可以说是为了拍马屁用。”
“啊?”戴希一愣,“我从来不拍马屁的。”
“那就从现在开始学习吧,很有必要。”
戴希想了又想,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明白了,你不相信专家,相信拍马屁的。”
这个早上李威连头一次放松地笑起来:“是啊,人性的弱点嘛……戴希,去看看我的车来了吗?”
戴希走到窗前张望,他的奔驰车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停在楼下:“来了。”
李威连叫戴希不要下楼,她就在窗边看着他登车离去。奔驰车绕着草坪行驶,转过大门后从戴希的视线中消失了。她收回目光,眺望草坪中央的丁香树,想象丁香花盛开时灿如云霞的美景——四月中旬以后,那时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男人面对的,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
周围是无穷无尽的黑,又有一柱强光从遥不可测的顶端射下,犹如舞台追灯似的,将他和怪物双双暴露在惨白耀目的圆环中。
他的头顶刚到“她”的腰际。之所以称这怪物为“她”,是因为两个大麻袋似的乳房就悬在他的额前,伴随着那巨大身躯的扭动,一对暗红的乳头有节奏地拍打在他的眼皮上,于是男人的眼前就黑一阵白一阵……
每次黑暗来临的时候,他都从心底渴望自己的视觉能就此消失,那么对他来说,正在发生的一切会变得稍微容易忍受些。可惜事与愿违,燥热粗砺的双乳刚扇得他天昏地暗,紧接着的下一秒钟,“她”又发出令人心悸的喘息,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鼻而来,男人踉跄地伏倒在地。怪物狰狞地狂笑,分开双腿勾住他的脖子,“她”的双腿是蜥蜴的式样,布满疙瘩的棕色皮囊中包裹着强健的肌肉,只一下就把他的脸拖拽到两腿间。怪物的背后还生着一对翅膀,透明的褐色翅翼伸展开来,牢牢支撑着“她”仰躺的身躯。就这样,男人被迫抬起头,面对那个不时冒出黏稠液体的洞穴,这洞穴深不可测、奇丑无比、臭气熏天,他根本压制不住自己的恶心,却又不得不伸出舌头,舔上去。
“哇!”男人俯首呕吐不止。怪物抖动着全身的皮肉,哼叫声听上去极为不满。“她”的双腿勾得更牢更紧,将萎顿于地的男人直接拎起来,现在他和“她”脸对着脸了,那张脸比大圆桌面还宽,男人觉得自己一下子都看不完整。他只能看见挤在一堆层层叠叠的皱纹中的两只小眼,朝他射来鄙夷、淫亵而又冷酷的光芒。男人立刻浑身哆嗦,他知道难逃此劫了,现在必须要向“她”贡献自己了,而这,就是他为了达到目的,和怪物之间所做的可怕交易。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做不到!男人万分恐惧地瞪着朝他敞开的洞穴,那么大、那么深,里面一堆堆凸起的血肉,在他眼中简直就是闪烁猩红光芒的刀尖。他跪下来,绝望地握住自己那个半死不活的器官,它看上去是如此衰弱、如此微小,在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前,它已经丧失了全部勇气,无力地耷拉在男人的两腿间,任何威逼利诱都不能叫它振作了。
怪物等得不耐烦了,“她”发出愈来愈焦躁的吼声,男人又急又怕,一边向怪物频频磕头哀求,两手还拼命在股间搓弄,只怕木棍子都能搓出火星了,可怜他那玩意儿依旧毫无起色。怪物终于暴怒!“她”一跃而起,两只铁扇般的翅膀带着风声扫过,男人往前摔了个嘴啃泥,正在天旋地转之际,“她”已经跨骑在他的背上。
天!这怪物竟然还有条蝎子式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