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还没过,朱明明就开始为大中华区总部的办公安排伤起脑筋来。等休假的高管们逐步返回工作,淮海路上中国公司办公室中的独立小间就明显不够用了,是否重新启用“逸园”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公安局自确定攸川康介的死因之后,就及时解封了“逸园”,可那儿毕竟刚死过人,公司最高层那些趾高气扬又斤斤计较的大老板们,尤其是吓掉半条命的张乃驰,会愿意回去吗?
于是朱明明专门写邮件请示了李威连,她最清楚,这种事情只有他能拍板,而且一旦他做出了决定,基本上就没人再会提出异议。尚在美国家中休假的李威连很快就答复了,朱明明却看得啼笑皆非。在邮件中,李威连指示朱明明去邀请香港最著名的风水师黎巨敏,让他来上海给“逸园”看下风水,然后给出趋利避害的具体建议,至于是否返回“逸园”办公,何时返回,如何安排,这些都要听黎大师的。
朱明明读到这封邮件时,差点儿把咖啡喷到笔记本电脑上。李威连是何许人也?他会相信周易风水之说?朱明明的唇边溢出冷笑,这个精明得可怕的家伙,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她仿佛能看见他写下这封邮件时,脸上的镇定和眼里的狡黠,他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把大家指使得团团乱转,等到恍然大悟的那刻,一切已成定局,而且必然是他想要的。看到没有?他连要请的风水大师都指名道姓了。朱明明听说过黎巨敏,此人在香港的确声望卓著,据说跨国企业和富豪请他看风水都要等候排队,就连当初香港汇丰银行要在旧址盖新楼,什么时候搬离,什么时候搬入,银行门口的两个铜狮子如何“请走”,又何时“请回”,还有董事局成员的所有办公室方位和办公家具摆放位置,都是黎大师一锤定音的。朱明明万万没想到,李威连居然对这号人物都了如指掌,还说只要报出自己的姓名,对方一定会优先处理,专程赶往上海。
朱明明忽然想到,会不会连看风水的结果都在李威连的预料之中呢?很有可能……她感到一阵目眩神迷,内心再度被那强大的智慧和意志所牢牢攫取,恨不得能立即俯伏在他的跟前,正是这无望的爱慕之情使朱明明的心揪痛不已,却又万难割舍。
她和风水大师的助理取得了联系,听到李威连的名字,对方果然一口答应。元旦刚过,黎大师就带着助理飞抵上海,次日上午朱明明陪着他们在“逸园”里待了两个多小时。黎大师是个大忙人,但做事严谨高效,所有的结论和应对的具体措施都由他的助理清清楚楚向朱明明交代了,还画了草图写了纪要,连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两人就赶去机场回香港了。
朱明明送机回来,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一进门她就感觉公司里气氛凝重,总裁秘书lisa朝她直挤眼睛,朱明明立刻知道,是李威连回来了。
她快步朝走廊尽头的小会议室走去,“逸园”出事后,李威连的办公室就临时设置在这里。来到门前,朱明明却犹豫地停下脚步,总是在这种时刻,她能清晰地体味到内心深处涌起的怯意,这是由爱慕由敬畏由强烈的思念所组成的怯意,因为无处安放而忐忑着、刺痛着。
朱明明竭力平稳狂乱的心跳,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李威连就坐在朝西的落地大窗前。夕阳把大半间屋子都染成了金红色,逆光下,她只能看见他侧面的轮廓。李威连纹丝不动地坐着,即使沉默也带着慑人的威严,但低垂的眉目里又有种少见的落寞,使他显得比平时要温柔一些,大概是因为长途飞行的疲乏还没消解吧。
朱明明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两步,李威连闻声抬起头,他的目光立刻就使朱明明全身绷紧地站住了。
“为什么不敲门?”
“门……没关。”朱明明连气都快喘不匀了。
李威连上下打量了一番朱明明,才冷冷地说:“你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好像个鬼。”
朱明明觉出自己的脸忽冷忽热,逆光使她完全看不清李威连的表情,但自己的一切都在对方眼中展露无疑,她不觉又恼又恨,生硬地回答:“这里没有鬼,‘逸园’才有鬼呢!”
李威连把椅子转了转,这才正对着朱明明。朱明明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看上去果然有些疲惫,似乎……还有些伤感。
“风水看完了?”李威连问。
“看完了。”
“坐吧。”李威连对朱明明抬了抬手,还淡淡地微笑了一下:“风水大师怎么说?”
朱明明坐下,把手里捏着的几张纸放到桌上:“喏,图纸上都画了。”
李威连对那几张纸看都没看一眼:“你清楚就行了。需要改造的地方多吗?”
“挺多的……”朱明明迟疑地说,“richard原来的那间办公室肯定不能用了,要全部改造,楼下大厅的门要换个朝向,还有楼梯扶手也要挪动。”
“你有没有告诉他,‘逸园’属于历史保护建筑,不能随便动结构。”
“我说了,不过这些改动都不会影响到整体建筑结构,应该没问题。”
“嗯,那就行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朱明明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李威连皱起眉头:“什么事?”
他向来最讨厌下属语焉不详、态度暧昧,朱明明再也不敢迟疑了:“william,黎大师特别提起草坪中央的那棵丁香树。”
“哦?”
“他说……最好砍掉。”
李威连注视着朱明明,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
朱明明指了指被李威连推到一边的那几张纸:“黎大师在上面写了,这棵树对本宅大凶,一定要砍去,否则宅主必有近祸。我是想,咱们中间你应该算‘逸园’之主了,所以……”
李威连仍然没有去看图纸,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朱明明。她被他看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好全身僵硬地站着。
片刻,他移开目光,用略带倦意的声音说:“不,我不同意砍树。”
“可是william,黎大师的话一向挺准的……”朱明明有点发急。
“是吗?”他的语调十分平静,“我们只是租用‘逸园’,不能算是她真正的主人。这树的吉凶与我们无关。”
“哦。”朱明明垂下头。其实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因为她知道李威连十分钟爱草坪中的这棵丁香树。很显然,所谓风水不过是李威连用来消除命案对“逸园”造成的不利影响的工具,一旦与他的个人意志发生冲突,再神奇的风水大师也只能靠边站。
李威连交叉起十指,用姿态表示决议已经做出,不需要再做探讨。他缓缓靠到椅背上:“你觉得这些工程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抓紧些一个月够了,但是马上要过春节,找不到工人来施工。另外,黎大师的建议是,最好三个月以后再搬回去。”朱明明说着又紧张起来,既然风水大师的话就是糊弄外人的,不知这回李威连会怎么打算。
“可以,我们就在这里再挤一挤吧。”他回答得挺轻松。
朱明明大大地舒了口气,她的神态落入李威连的眼中,他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微笑了:“这件事就交给你来负责,你马上做预算,我批了之后就可以动工。同时,你再把这里的位置好好调整一下,毕竟要挤三个月,尽量安排得好些。”
“可是……william,”朱明明面露难色,“这件事是不是交给行政部?”
李威连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行政部只管日常事务,这是临时性的改建项目,我指定由你来负责。”
“那人事部的日常事务怎么办?你知道,我那个助理休产假去了,各部门的新招聘计划又刚刚报上来,我实在忙不过来啊……”
“那就给你自己先招一个助理嘛,这有什么难的?”李威连注视着朱明明说,目光深不可测。
“哦,那……好吧。”朱明明站起身,“我先出去了。”
李威连点点头,把视线转向电脑。朱明明转身离去,又听到李威连在背后说:“我给你转了份简历,你看看合适不合适吧。”
等朱明明打开那份简历时,她突然产生了奇异的联想,难道这么多铺陈手段,所指向的还有这样一个隐含的目标?否则,李威连怎么会操心起区区人事助理的人选来?
戴希,今天朱明明已经是第二次收到她的简历了,第一次是张乃驰发过来的,而这次则来自李威连。
朱明明刚一离开办公室,李威连就给司机周峰打了电话。二十分钟之后,奔驰车停在四季酒店门前。李威连登上扶手电梯来到三楼,从黑色的水晶门框走进咖啡厅,唯一有人的靠窗座位上,那个女人直直地朝他望过来。
李威连径直走到她的对面:“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他坐下来,虽然傍晚的光线已经十分暗淡,仍然把她憔悴不堪的面容映得清清楚楚。李威连无力地靠在沙发座背上,疲倦很少能够如此强烈地占据他的身心:对面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女人,恐惧和慌乱在顷刻间就剥除了她所有的修饰,彻底暴露了她的衰老和虚弱。
李威连发现,这么看着她,就仿佛也看见了自己在岁月面前的真实面目——他未曾刻意逃避,却又不堪卒睹的真实面目。
“威连,我完了……你帮帮我,帮帮我。”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泪流满面。
李威连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先别这样。我看见新闻了,左庆宏被双规的原因是什么?你清楚吗?”
汪静宜木然地摇头:“问不出来,以前的熟人现在都避着我,一个都问不到……”说着,她又落下泪来。她竟然是这么喜欢哭泣的吗?李威连眯起眼睛审视着汪静宜,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哀哀无助的中年妇女,和记忆中那位高傲冷酷的美丽少女联系起来。曾经的绝望和创痛再度剜进心房,只不过已经没有当初那样锐利,而变成了迟钝的重压。
他不得不按了按太阳穴,直起腰来深呼吸——她竟然也有这么一天!
“假如是这样,恐怕我也帮不了你。”李威连平淡地开口了,“你也知道,政府机关那种地方,我一向是无能为力的。”
李威连的话立刻对汪静宜产生了作用,她怪异地瞥了李威连一眼,不哭了。沉默片刻,汪静宜低声说:“其实就是圣诞前不久出的事,那天老左回家来,突然告诉我他被人举报了,说是一家日本贸易公司卖给中晟石化的塑料粒子出了问题。本来那也算不上太大的事,最多承认工作失误罢了。可谁知道海关总署揪着不放,还借题发挥,查起老左这么多年来的工作记录,那两天老左就吃不下、睡不着,老是说他有不祥的预感。结果,真的连元旦都没熬过去,他就……”说到这里,汪静宜突然气喘吁吁地问:“威连,你们不是和中晟石化关系最硬吗?老左这事怎么就会从中晟石化的货上引起来呢?”
李威连猛抬起头,脸色比遭到沉重打击的汪静宜还要苍白,他一字一顿地说:“汪静宜,你这话是有所指吗?假如我没有理解错,你是在暗示,我和左庆宏被双规有关系?哼,你既然这么想,现在又来找我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和我坐在这里,相互侮辱吗?!”
汪静宜没有回答,但是全身都颤抖起来。
李威连眼中的怒火越烧越烈,他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才能压低声音继续说:“按照左庆宏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他也早该出事了。如果说我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那就是延缓了他被清算的时间!对此我丝毫不感到自豪!好了,汪静宜,你找我到底要做什么?快说吧,我刚刚飞了十几个小时,已经很累了!”
汪静宜方才鼓起的气焰被打击殆尽,她明白自己含沙射影的试探彻底失败了,但也从另一个角度感到些许安慰:李威连明确表示了和此事无关,这让她对他重拾信赖。汪静宜又流起泪来,重新变回那个正在遭受残酷迫害的中年妇女:“老左的事就、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可是我们家菲娅,我担心她受不了爸爸出事的打击啊。威连,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她是无辜的啊!威连,你帮我尽快把她办出国去吧,啊?求你了!”
“你女儿?她今年多大了?上初二还是初三?”
“初三了,成绩很优秀的!威连,你能不能给她在美国物色一所好高中,最好过完年就送她过去读预科。原来是想上大学再送出去的,现在等不及了。费用什么的不成问题……”
李威连看着汪静宜冷笑了:“那当然,你们在国外的那些账户,还不是我帮你们开的吗?”
汪静宜惊惧万分地瞪大双眼,李威连掉转目光,轻蔑地说:“放心吧,这些都做得很机密,只要左庆宏自己不说出去,就绝对不会有人知道……你女儿的事情,我可以帮忙。你把她的资料整理好,发邮件给我。护照和其他资料原件就用快递送到我公司里去。用普通的快递就行,不要写发件人的真实姓名,也绝对不要亲自送来。”
“这我明白……”汪静宜松了口气,随即又颓丧地低下头。
李威连靠回到椅背上,这时的他完全失去了平常那种精力充沛的模样,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两个人就默默无声地对坐着,整间典雅的咖啡厅里,再无其他客人,只有三个系着黑围裙的侍者远远地站在门口,视线垂落在身前的地板上。
“静宜,这就算是我为你办的最后一件事吧。”隔了很久,李威连才缓缓地吐出一句话。他的语调是那样惆怅,汪静宜失神地抬起头,他向她苦笑了一下:“每次见到你,我都会感觉自己又变老了。你简直就是……我的时光加速器。”
汪静宜的心中忐忑万分,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既如坐针毡,又生怕再次触怒李威连。尤其令她自己也无法接受的事实是:李威连竟然成为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世事无常,此时此刻汪静宜深深地体会到了命运的反讽。好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他看上去还不是那么绝情,至少比当初的她要好得多吧……
“我想,我们今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李威连继续说着,依旧沉浸在最深沉的思绪中,“等你女儿出国以后,假如你需要,我可以把你也办出去。当然了,前提是你自己想去,左庆宏的事也不至于阻碍你。但是无论如何,从此我们都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往前探了探身,盯住汪静宜的眼睛问:“静宜,你说呢?”
冷汗再次浸透了汪静宜的全身,她实在没有勇气迎向对方的目光,只能任凭李威连死死地盯着自己,而他面部的线条则越来越硬,直到坚冷似铁。
李威连又开口了,语气却彻头彻尾地改变了:“既然就要各奔东西,你我是不是应该最后再聚一聚?好好地聚一聚?”他不等汪静宜回答,就抬手朝上指了指:“这里的三十五层,premium suite很不错,就今晚怎么样?”
汪静宜几乎惊跳起来,张皇失措地摆手:“不、不、别这样……”
“怕什么?!”李威连打断汪静宜,用充满深情的口吻说出略带轻佻的话语,根本不容人反驳,“你这几天负担太重,一起去享受享受,趁大家都还没有老到不堪入目,留下点美好回忆吧!”他向侍应生挥了挥手,领班立刻朝这里跑来。李威连取出证件和信用卡:“结账。另外,我现在要入住35层的premium suite,请你帮我把手续办好。”
“是,请您稍等片刻。”
汪静宜软瘫在座位上,有气无力地说:“会让人知道的……”
“不会的。”李威连满脸笑容,整个人突然间又变得神采奕奕,“你先进房间休息,我回趟公司,还有些事情要办,晚一点我再来。你嘛,就在套房里的spa放松吧。”
vip会员部的经理很快就捧来了超级豪华套房的门卡。李威连和汪静宜一起走到电梯前,他极尽温柔地扶了扶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晚饭就不和你一起吃了,我会让他们送到房间,你好好地……等我来。”说完,他便风度翩翩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