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门边,李威连又慢悠悠地转回身,随意地说:“哦,今晚我就飞美国度假了。你怎么样?听你的口气圣诞节和新年打算在上海过了?葆龄呢,也来上海陪你?”
“我,呃……杂事太多走不开,况且、况且警方说有可能再征询我,我还是留在上海吧。葆龄,我还没来得及和她商量……”
“嗯,早点和她说。事情再多,节总还是要过的。何况攸川康介完了,你更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嘛。”李威连微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其实很生动,笑容在他的严肃表情里增多了几分亲切,然而即便如此,他表示关心的口吻还是居高临下的。
张乃驰坚持不与李威连视线相交,又一次垂下了眼睑。于是李威连的目光就在张乃驰的脑袋上方盘旋着,好像也在犹豫,究竟是该向对方身上播撒怜悯,还是挥洒轻蔑。
就这样略微僵持了两秒钟,李威连才说:“richard,我只提醒你一句话,先调查清楚目前国际市场上所有正品的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价格、到货日期和供货量,再和中晟石化提出的条件做一下比较,以免被动……好,那我就先走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替我向葆龄问好。再见!”
眼看着李威连潇洒地走过自己跟前,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办公室,朱明明心中的期待和懊恼犹如室内的温度般同时高企。这座6a级写字楼的中央空调开得太殷勤,硬是把严寒的冬季营造成了小阳春,就像朱明明冷傲外表下那颗骚动不安的心。伪装得久了,有时自己也会糊涂,弄不清楚究竟哪一部分才是真实的自己。
“maggie,今天看上去怎么有些幽怨啊?”
朱明明当然知道,这个颇有磁性的声音是属于张乃驰的。他说话的语调很特别,软绵绵轻飘飘的,好像悬在半空中的浮云,有气无力地让人心头无名火直蹿,可配上他那张俊秀的面孔、柔情的眼神,又似乎别具某种暧昧的撩拨意味,恰恰是令很多女人无法抗拒的特殊魅力。
朱明明“哼”了一声不睬他。
“其实我感觉你蛮适合这样的。”张乃驰继续说着,又往前凑了凑,身上的阿玛尼香水味一个劲朝朱明明的鼻子里钻,并不是带着烟草和皮革感觉的传统男香,而是兼具檀香和西柚味道的中性香氛,和他这个人一样。
现在她不得不瞟了他一眼,不与张乃驰面对面的时候,几乎所有女人都会嘲笑他缺乏男子气、娘娘腔十足;可一旦到了面前,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很能让人心情愉快的。朱明明忿忿地想,不像那个李威连,他的能力、威严和气魄多么叫人心驰神往,但每次与他面对时,自己就只剩下卑微的觉悟,连一丝一毫女人在男人之前的优越感都体会不到。
“richard,你再这么说话,小心我告你骚扰。”朱明明轻笑着说。
张乃驰端出满脸的无辜状:“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难道这也有罪?”
她的笑容越发妩媚了:“看来你已经从前天晚上的事情里恢复过来了,真不错。william对你说了什么就让你宽心了?”
“哎,我刚刚好一点,你又提那些扫兴的干什么?”张乃驰看了看窗外,才将近五点,天色就有些暗了,“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饭。”
“这……”朱明明做出犹豫的表情,实际上她孤身一人被从香港派来上海,业余时间基本上就是空白,张乃驰对此是很清楚的,于是又微笑着加了一句:“maggie,就赏光陪陪我吧,我刚从重创中恢复,实在需要你这样美丽女性的安慰啊。”
“好吧,看你可怜。”
张乃驰喜形于色:“太好了,说走就走。”
“还没下班呢?”
“不管他,咱们先喝咖啡,然后再吃意大利餐。走!”
他们在名叫“马可”的意大利餐厅坐下,靠窗的位置很宽敞,时髦的青年男女们成双作对地从窗前经过。朱明明的心情又莫名地黯淡下来,这家餐厅装修成后现代风格,到处是闪着寒光的金属和镜子,她不敢去看自己在镜子里的脸,生怕不经意中发现新的皱纹。
张乃驰似乎也在想心事,目光散漫地看着窗外,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咦?怎么是他!”
朱明明随着张乃驰的目光望过去,一对青年男女刚好从窗外经过,她努力回想:“……这个男的,不是那什么伊藤株式会社的吗?”
“对,他叫孟飞扬,那天晚上陪攸川康介一起来年会的。”
朱明明点点头:“我记得,我还和他聊了几句呢。哼,人长得还算帅,就是脑袋有些木。”她跷起小指轻轻弹着咖啡杯,好像要把对木脑袋的不屑弹掉似的。
“我倒不觉得他脑袋木。要是没有他,我就……”张乃驰自言自语,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两个年轻的身影。从窗里望出去,寒冬的暮色晦暗,孟飞扬穿了身黑色皮夹克,比年会那天晚上要精神许多,右手很自然地搂在戴希的腰间。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踏着青年人的节奏轻轻摇摆着往前走。
张乃驰喃喃:“伊藤出事了,不知道这个孟飞扬会怎么样?……呵,倒是没想到,这小子的女朋友还挺不错嘛。”
朱明明撇了撇嘴:“打扮得像个学生,穿衣服一点儿没品位。”
张乃驰抽回视线,出其不意地一把握住朱明明的手:“那当然了,谁能像你那么有品位……”
朱明明本能地想把手抽离,可又舍不得破坏这难得的亲昵气氛,她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女人投来的嫉妒眼神,这大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毕竟张乃驰是如此英俊的一个男人,穿着和举止都温文得体,引人注目。最让朱明明心动的是,他用欣赏的目光温存地抚过她的全身,她完全能看透他的做作,却在这个将近岁末的寒冷傍晚,异常希望沉沦在他虚伪的情意之中,管它是真是假,她实在是寂寞难耐了……
张乃驰又紧紧握了一下,才放开朱明明的手,叹息着说:“我们俩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真应该相互多多安慰。”
朱明明转过头看窗外,张乃驰的唇边溢出一丝浅笑,对于接下去的谈话内容,他现在完全有信心了。
“maggie,有件事情想问问你。”侍者端上头道意大利乡下浓汤时,张乃驰不经意地说。
“什么事?”
“就是大中华区三个业务部门调整的事。”
朱明明姿态优美地喝了口汤,拿餐巾按按嘴角,才说:“这是头头们定的事,我哪里知道呀。你干吗不直接问william,还不都是他一手操控的吗?”
“唉呀,我的好maggie,你又不是不知道,william这个人原则性太强……”
“噢?那我就是不顾原则的?再说了,我一个小小的人事经理,这么重要的决策怎么会透露给我?”
张乃驰似笑非笑地说:“公司的人事变动逃不过你这个小小的人事经理,就看你肯不肯,有没有诚意帮忙了,maggie……”他恳求时的眼神是湿漉漉的,很像只乞食的小动物,叫人不忍心回绝。
朱明明叹了口气:“richard,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塑料产品部这几年的业绩那么好,william和你又是多少年的死党,你这个总监的位置比谁都牢靠呢。”
“这么说真的没希望了……”张乃驰的俊脸扭曲了。
朱明明有些诧异:“richard,化肥和农药部是个苦差事,这几年业务基本没有增长;有机\\\\/无机化工部嘛,一直都是william亲自兼任总监,业绩当然是最突出的,你的塑料产品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知足吧!”
“可明年william要分管亚太区更多的业务,所以要任命一个新的有机\\\\/无机化工部总监。maggie,说句心里话,就凭我这两年在塑料产品部的业绩,我最适合这个位置!”
朱明明当然知道,有机\\\\/无机化工部比其他两个业务部门要高一个级别,与亚太区的业务部门平级,所以张乃驰才会如此渴望这个总监的位置,但是……她的眼前浮现出关于这个人事任免的邮件,李威连在邮件里明确指出:张乃驰负责的塑料产品部业绩虽然突出,但主要是得益于这几年中国市场的大幅增长,张乃驰本人的管理能力有很大的局限性,缺少商业远见和运筹能力,不适合有机\\\\/无机化工部这个西岸化工的命脉部门。
“maggie,你告诉我。”张乃驰哭丧着脸,“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定了谁当有机\\\\/无机化工部的总监?”
朱明明没有回答,她走神了,今天下午李威连离开时的背影摄走她的魂魄,令她再难遏制自己的想象——热烈、疯狂、不知羞耻的想象。想象中的情景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满怀怨愤地归咎于他。对于所谓的“私事”,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要求她做同盟,难道他看不见她在为他担忧、为他着迷、为他嫉妒、为他痴狂!
——对我,你就没有一点点怜悯之心吗?!
朱明明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对张乃驰说:“告诉你就告诉你。都是william提议的,让化肥和农药部的mark来做有机\\\\/无机化工部的总监!”
“砰”的一声,张乃驰把刀叉扔进盘子,嘴唇发青。
朱明明意犹未尽,把头凑到张乃驰的面前:“人家可是很公正的哦。他的理由是,化肥和农药部在市场萎缩的情况下仍能取得目前的业绩,说明mark的策划、管理和执行能力都非常强。而你嘛,对塑料产品部的市场推广和产品应用更加熟悉,和终端用户也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因此不同意将你调离塑料产品部。”
张乃驰闭起眼睛,他不想让朱明明看穿其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