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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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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上海市区中东部的“富丽新城”是一个超大规模的住宅区,始建于20世纪末,历经前后五期将近二十年的开发,终于形成了由几十栋超过三十层的高层住宅楼组成的巨型居住区。“富丽新城”中的居民总数过万,区内环境相当优美:绿化环绕、流水潺潺,小学校、幼儿园、银行、餐馆、便利店和美容院一应俱全,住户不出小区就可以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堪称城中之城。

许多头一次来到“富丽新城”的人都会被成排高楼所围起的水泥森林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住宅区的井然有序更令他们印象深刻,他们当然不会立刻察觉到,表面秩序正如明丽的阳光,在巨大的楼群中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令此地的藏污纳垢更甚于市井喧哗的陋巷棚户。因为只有在“富丽新城”这样的地方,坐拥千万财产的富豪才可能和群租于双层铁床上的农民工相安无事,同居一个屋檐之下又老死不相往来,生活在此地,没有人知道自己的隔壁住的是谁,正在干些什么。

于是这天,就算是在大中午的时间,“富丽新城”三期某栋某层某室所有窗户上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自然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正在干燥的冬季里,化纤质地的窗帘迅速合拢时会爆出细微的静电,拉窗帘的男人感到自己手背上的汗毛密密地竖起来。他摘下头上一年四季都戴着的黑色棒球帽,搁到窗下的茶几上。几缕光线从窗帘间的缝隙里漏进来,恰好照在男人的头顶上,浓黑短发因为静电的关系微微摆动着,其中好几大块斑秃特别鲜明,像是沼泽中引人失足的旋涡。男人伸出手又用力扯了扯窗帘,屋子里终于漆黑一片了。

他对这里是非常熟悉的,朝左边跨出小半步,就稳稳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中。房间里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胸有成竹地往前探身,将面孔缓缓凑向黑暗的虚空,仿佛那里潜伏着什么引诱他的东西,无可名状,又难以抗拒……

随着极其轻微的“吧嗒”一声,像风折残柳的细响,果真有什么在男人面前悄然展开,若隐若现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照不出半分表情,只是那双眼睛中的贪欲之色,犹如古井微澜,渐渐抑制不住来自最底处的暗流翻涌。

那是一张液晶显示屏,屏幕里呈现另一个晦暗房间的角落。阴影重重叠叠,光线自上而下,切割出细碎的光斑和色块,无法辨识,唯有正中央的大块白色一阵接一阵地激烈变换着清晰触目的图景。

两个赤裸人体的局部,扭出通常状态下不可企及的古怪姿势,在画面里起伏翻腾,却没有一点点声音。肉体绷得几近变形,在极度紧张中曝光过度,全部刷上白花花的浮点,仍然没有一点点声音。

男人吞咽着唾液,喉咙里咕噜咕噜地直响,头在屏幕前不规则地摆动,操纵机器的手指不住颤抖,终于——他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时机和角度,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下去!

“啊……不要……”颤巍巍的女声仿佛一缕轻烟从液晶屏里飘出来,悬浮在男人置身的小黑屋里。

摄像头的角度正好对准她的脸:五官细致,双颊酡红如同醉酒一般;披头散发,稠密的黑发好像彼此纠缠的蔓草,被湿汗黏在额头和耳边。她跪伏在床沿,目光迷乱地向前方伸出双手,嘴里发出一连串像乞求又像哭泣的呻吟,但不停起伏扭动的身体远比含糊的话音更能表达——这具丰满白皙的肉体上每一个波纹都在索求抚慰。

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她所哀恳的男人绝对不会让她痛快如愿。就在刚才,他从她如饥似渴的吮吸中挣脱出来,一下就把她的神魂甩到半空,没着没落的。本来她在喉头的充塞感中兴奋如狂,虚空突如其来,几乎使她的心跳猝停。

她恨他!是真的,每当这种时刻她就觉得自己恨死了他。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挑弄她、羞辱她,激发起她的欲望却又不给她满足。明知道她熬过无数个日夜的等待,也不愿在她的包容里停留得稍久一些,只要稍久一些而已,就可以令她多享几许如入癫狂的极乐。她活着,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然而她是没胆气的,不敢向他流露出丝毫的恨意。她害怕惹火了他,他会就此把她抛开,那么她人生中的一切乐趣便将荡然无存。她更不能奢望拥有他的全部,虽然他们已经相处了很多年,她依旧对他战战兢兢,从不敢造次。她和他之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她并没有多少见识,对于这点却认识深刻。

也因此,她深深地痴迷于肌肤相亲的每一个瞬间,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与他是没有距离的。

液晶屏幕前,男人的手在器械上停顿了一会儿,等他根据多次的经验确定,这个角度和位置已经不用再改变,接下来将为他攫取绝大部分的细节时,他就把手放了下来。随后他把身子向后靠了靠,脚往前伸了伸,特意地放松了躯体。他很清楚,之后将由视觉和听觉形成特殊的触感在脑中搅荡,一轮又一轮,旋转至飞脱……

和往常一样,女人的哀哀泣诉终于引来了怜悯。他从她的背后进入,坚硬地顶到最底端,然后是长久的停顿。时间也跟着停顿下来,她痉挛地屏住呼吸,体会到烈焰在寂静中炽燃起来,她拼命想要扼制住这股火苗,不是怕被它烧死,而是舍不得,舍不得它烧得太猛太迅急,太轻易地脱离了她的拥持。

“……天哪……”

画面里女人的面孔完全脱形,这时只怕最熟悉的人也认不出她来了。她高高地昂起头,瞪大的双眸里神采涣散。如墓的暗室中,液晶屏前的男人仿佛蛰伏在地下的鬼魂,窥探着近在咫尺却无法企及的人世欢爱。女人那变形的脸和杂乱的头发让她变丑,可淫靡的媚态却使男人的目光只能聚焦在她的脸上——这样一张脸,他从未见过。他的额头上青筋根根暴出,拼命舔着嘴唇,好像他的嘴巴就要干裂了。他的双眼死盯着屏幕,左手抵住褪下的裤子,右手却在胯间疯狂地动作起来。

结束了。他俩全都虚脱地瘫在床上,她心里还在想着他最后时刻的呻吟,满腔恨意早就烟消云散,像每次完事的时候一样,她的整个身心仿佛都被爱浸透了,情爱湿淋淋地往外直溢。她多么想与他紧紧相拥,让他把悲哀的秘密说给她听,但是多年的经验教会她,这时候不能问他什么,也不能要求爱抚或者试图爱抚他,他会极其粗暴地推开她。

好在他还不会马上离开,女人便躺到他的身侧,把头靠在他的腰间。即便他什么都不愿对她讲,她总还可以讲给他听,至少这是他默许的。

她一旦开口就没遮没拦,她的脑袋里没多少墨水,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

“今天开心吗?”

“……”

“你看我是不是又老了啊?”

“……”

“你还欢喜我吗?欢喜吗?”

“……”

“你说我和年轻的小姑娘比怎么样啊?听说小姑娘不懂服侍人的,对不对啊?”

“……”

“今天炖的肉里我加了你上次拿来的虫草,味道没变吧?你要是喜欢吃以后我就一直这么做。”

“……”

液晶屏前的男人已经很久不关注画面里的动静了,他瘫软在扶手椅中,右手耷拉在胯间,掌心里还挂着几滴浊液,他两眼空洞地望向黑暗的房间深处,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半死不活。刚才的一两个画面反复地闪过脑海,和以前的一样被刻录下来,成为可以复播的记忆带。

“我要走了。”

女人打了个冷战,他用那么动听的声音讲出的话,每每都叫人心碎。

“再多待一会儿吧……”她无望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完事后他总习惯躺一会儿再走,最近休息的时间比过去长了些,仅仅这个细微的变化,便使她对他的爱惜倍增。

他已经坐起身来,女人跳下床,从角落的衣架上取衣服给他。他接过去,却又随手搁到床上,展开胳膊把女人搂到怀中。

“你儿子对新学校习惯吗?”

“好像还行。”女人略作迟疑,“建新这个小人,就会闷皮,我也不晓得他成天在想什么。哎哟,他功课一塌糊涂的,能上那种学校已经很不错了,轮不到他再来挑三拣四。”

他点了点头,开始穿衣服。领带、袖扣、皮带、手表……女人把这些闪着光泽的精致物件一样一样递给他,看他把它们有条不紊地穿戴起来,人类想象力和审美的结晶犹如流星汇入银河,瞬时融入他自身的华彩。她喜忧参半地眼睁睁看他从亲近变到冷峻,终于成为一个陌生人,然后远离她而去。

她的才智有限,领略不了这奇异的变身过程中荒诞而又悲哀的意味,幸好如此——否则她该怎么忍受同样的变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里。“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摄像机前的男人突然跳起身来,惊慌失措地向液晶屏中看了看,“咔嗒”一声,他关上了摄像机开关,又飞快地把摄像机和支架、电线等一概收起,扔进脚边的矮柜,仔细地锁上柜门。紧接着,他扭亮了墙上的壁灯,昏黄的灯光下小屋里杂物横陈,他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迅速走动,鞋底拖出深深的脚印。靠近门边的墙上挂着面小镜子,他对着它匆匆整理好衣服,戴上帽子,开门出去。

大约十分钟以后,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缓缓开出“富丽新城”地下车库的vip区,沿着车道驶向小区西部的大门,很快就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小区的西侧有个儿童乐园,大中午的,刷着卡通图案的滑梯上没有一个孩子在玩耍。围绕乐园的是一整片的矮黄杨,边上竖着两个乳白色的秋千架,左面那个秋千上坐着个男孩子,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看来连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男孩有张清秀的面孔,皮肤很白,嘴唇上沿浅浅的黑色绒毛表明他已进入青春期。厚厚的天蓝色羽绒服紧裹着还来不及培植出雄性气概的纤瘦身体,他纹丝不动地坐在冬日的暖阳之下,脸蛋上尽是少年人特有的孤独表情,似乎在观察和等待着什么,又似乎目空一切。当黑色的奔驰车从儿童乐园前面驶过时,男孩子的眼皮稍微眨了眨,便垂下了头。片刻之后他将头重新抬起,奔驰车的尾部恰好掠过青黄色的灌木丛外,看不见的轻烟飘过来,男孩揉了揉眼睛,纵身跳下秋千架。不远处的高楼之上,刚才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全部拉开了。

男孩飞快地跑过枯黄的草坪,一头冲进门厅。电梯直上十六层,他走到1603的门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是谁啊?”一个懒洋洋的女声从里间传出来,跟着是趿拉拖鞋的声音。男孩好像被这个声音惊吓到了,呆愣愣地站在门口,只管死瞪着走过来的女人。她一边走,一边抬起双臂束着卷曲的头发,头顶堆着大蓬蓬的浓密鬈发,好像那里伏着一只小狮子狗。她还披着粉色的长睡衣,从领口到下摆全是茸茸的人造毛,这么一来整个人都像只狮子狗了。

看见男孩,女人也是一惊:“建新,你怎么回来了?”

男孩没有答话,却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母亲,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对她非比寻常,从他在她身体里孕育,到产下后第一次看见的肉团团,再长到今天这么大,在她的感觉里,这孩子一直是血肉相连的暖乎乎的。

宋银娣朝前移了两步,抬起手去探男孩的额头:“哎哟,我的乖儿子,你是不是生病了呀?啊?”

“别碰我!”

“你、你怎么……?”宋银娣看看自己被儿子打落的手,一脸茫然。

“他又来过了!”

“他?”

男孩昂起头,咬紧牙关逼视她,很满足地看到母亲在一瞬间里已经面无人色。

“你……你瞎说什么?”她还徒劳地想掩饰。

“不!我没瞎说!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高喊声把她有气无力的申辩全部堵回去:“你……看见了?!”她在莫大的恐惧中倒退了一步,脚后跟踢到茶几的脚——“咚”!

宋银娣在沙发前摇晃了好几下,重新站稳了。血色又回到双颊上,连眼圈都红彤彤的。

“好好的学不上,你偷偷死回来干什么?快别瞎搞了,赶紧回学校去,要是让你爸看见了,打死你!”她铁板着脸说出这席话,虚张声势,祭出父母的地位来恐吓儿子,盼望着他马上落荒而逃。

她立刻就失望了。周建新的眼中聚起屈辱的泪光,声嘶力竭地冲她嚷起来:“对!还有我爸!我爸也在!你们,你们两个都在!你给他做奴隶!我爸当乌龟!!”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到周建新的脸上,宋银娣指着儿子的鼻子破口大骂:“小赤佬,你不想活了啊!我们、我们是谁?我们是你的妈、是你的爸!没有我们哪有你!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让你吃好穿好,哪一样亏待了你!上学上的都是贵族学校!狗屁,你他妈算什么贵族!你老娘是奴隶,你老爹是乌龟,好啊,那你算什么!啊?算什么!你说啊!”满头鬈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涕泪横流地扑过来,揪着儿子的肩膀死命摇晃,她的脸皮被他直接撕烂了,她又气又怕又急,索性撒起泼来。

周建新奋力向前一推,宋银娣几乎坐倒在地上。

泪珠滚满了男孩的脸,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听清楚了,如果下次再让我看见他到这里来,我就杀了他!”

他转身而去,用力扇上家门,门内立刻传来号啕大哭的声音。周建新站在楼道里注意倾听着,泪痕未干的脸上渐渐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因为攸川康介在精英年会上猝死,“逸园”暂时被封,西岸化工只得将大中华区的办公场所转移到位于淮海路上的办公楼内。所谓大中华区本来就只有几个最顶层的高管和他们的秘书,“逸园”为他们提供舒适的超大间独立办公室,和豪华的会议室,讲究的就是气派和品位。如今迫不得已只好降低标准,在淮海路的中国公司办公区里腾出一些独立小间来,权做临时之用。

今天午后的阳光特别好,刚刚经历了寒潮的气温骤降,好不容易见到晴空万里,大家都不愿待在室内,所以午饭时间过了很久,外出用餐散步的人们才姗姗来迟,陆续回到办公楼里。大中华区的人事总监朱明明本来在“逸园”有单独的办公室,今天也只好在自己的临时隔间里坐下,才拿出香奈儿的粉盒补妆,头顶上响起醇厚的男中音:“maggie,richard今天来上班了吗?”

朱明明的手一抖,小镜子里出现类似小丑的苍白鼻翼,她没有信心抬头了:“他……呃,早来了!”

“在哪儿?”

朱明明气喘吁吁地抹着粉,李威连就站在桌边等她回答,目光和身影无形地压迫过来。虽然他站着而她坐着,这根本就不合适,但他那温柔的气势就是让朱明明软倒在椅子里,动弹不得。

“william!”她总算抛下了粉扑,鼓足勇气向他仰起脸,“richard午饭前就到了,他要找你,我和lisa都给你打过电话,可是你的手机一直关机……”

“是的,我去办了些私事。”

“richard在小会议室里等你。”

“好。”

“william!”

“怎么?”

朱明明跳起来,差点儿直扑到李威连的胸前。

“william,下回你要是再突然想起要去办什么……私事,我的意思是,原先日程里没有的安排,方便的话还请你跟lisa或者我关照一声,我们也好知道怎么应付。今天是richard找你问题不大,上周的内部会议也就算了。可是前天亚太区的例会你也缺席,怎么都找不到你,结果philips问得我们很为难,lisa只好说你忽然身体不舒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紧挨在李威连的耳边。

“你知道的,那些例会都是形式主义,philips也就是做做样子,你们随便帮我推一推好了。”李威连和朱明明一样地温言细语,神情却非常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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