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辰突然揪住他的外套衣襟,仰头看着他,“别走,路非,就在这边念书好吗?”
她的眼睛里一下满含泪水,路非低头,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她眸子的泪光中盈盈闪动不定,他几乎要冲口而出一个“好”字,然而他只能声音喑哑地说:“对不起,小辰,我希望我可以痛快地对你说,好,我留下,可是我不能。我怕我说了再失信于你,就更糟糕了。”
辛辰的手指慢慢地松开,“我爸说得没错,求人留下来是最蠢的事,当我没说好了。你放手吧,我要回去上学了。”
“我送你回去。”路非拦下出租车,将她强推上去,一路上,任路非说什么,辛辰都再不吭声,也不看他,到了学校就急急下车跑了进去。
自那天以后,辛辰再没给路非打过电话,路非无奈,打电话到辛开明家,李馨接听,带着诧异扬声叫辛辰:“小辰,路非找你。”她过来接听,也只冷淡地说:“我在做作业,没什么事别再打电话来了。”接着就啪地挂了电话。
路非完全没料到,她是如此决绝不留任何余地。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她在最初的震惊后认真听他解释,表示完全理解,无条件接受,那她也就不是辛辰了。
路是挑了个星期六的晚上到辛开明家,笑着说想带辛辰出去转转,李馨自然同意。她带着一脸困惑的辛辰到酒店,问她意见时,她没看餐单就点了份鲜果烈焰。进五星级酒店,吃当时本地没有正式店铺销售的哈根达斯,她看上去并没有一般小女孩的好奇之色。
“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爸爸带我来过。”辛开宇几乎带女儿吃遍了所有市区高档酒店或有特色的餐馆,他曾开玩笑地说,这样做的理由是女儿只有对什么都体验过了,才不会轻易上男人的当。
“小辰,我找你,是想谈一下路非,他这段时间很难受,每次回家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辛辰将小勺含在嘴里,抬头看着她,这么没仪态的动作,她做来只显得天真娇憨,路是不能不感叹青春的力量。
“路是姐姐,我一样难受,可我还得上学,还得做作业。我不能把自己随便关在房间里不理人,还得在大伯大妈面前装没事。”
路是有点吃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堵住了话头,路是明白大概不能拿哄小孩子的口气来哄她了,“小辰,你是不是不愿意他离开这里去美国读书?”
辛辰干脆利落地说:“对。”
“可是他还不到22岁,你才17岁,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怎么样?”
“我没想太远,你把将来全想到了,将来就能和你希望的一样吗?我只知道,现在他在我身边,我就开心。”
“如果出去读书对你们两个人的将来都有好处,你也不愿意让他去吗?三年时间,并不算很长。”
“我14岁认识路非,到今年也三年了,这三年我很开心,我猜他应该也是开心的。如果他觉得不值得为这样的开心留下来,那我不会纠缠着他不放,我跟我爸爸保证过,我不会纠缠任何人。”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小辰,我们的父母对我们的要求很严格,我也是大学毕业后去国外留学,路非并不愿意现在走,他觉得你父母都不在身边,他再离开,你会很孤单,可是……”
“如果路非只是可怜我,那就没必要了。”辛辰无礼地打断她,眼睛泛起泪光,却倔强地睁得大大的,“我爸爸很疼我,大伯大妈还有笛子对我都很好,我并不是孤儿。”
路是惭愧,她这几天看路非心神大乱,决定亲自找辛辰谈一下,想试着诱导她接受现实,也好让路非走得安心。此时却觉得,这么谈下去,简直就是欺负一个孩子了,可又不能不把话说完,“别误会,小辰,路非当然是非常喜欢你的,不然不会参加考研,想留在本地。但我父母亲一早就要求他出国深造,不会接受他这么早恋爱。他很矛盾,如果你对他有信心,应该支持他下决心。我弟弟的人品我完全了解,他只要承诺了回来,肯定不会失约的。到那时,你差不多21岁,也完全能决定自己的生活了,你觉得怎么样?”
“路是姐姐,你是要我去跟他说:路非,你好好去读书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对吗?”辛辰摇头,“不,我不会这么跟他说的。你对他有信心,可我没有。我不要谁的承诺,我要的是他在我身边。他要走,我和他就完了。他自己选,要我,还是要出国,随便他。”
路是对她的蛮横不免诧异,“你这样逼他做决定,他要么是违背他父母的意愿,要么是违背你的意愿,不管做哪个决定,他都不会快乐。”
“我爸跟我说过,如果喜欢一个人,不要逼他做决定。可是如果他喜欢我,也不应该逼我来做决定。我的决定就是,我不纠缠任何人,也不等任何人。”
“小辰,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男孩子。18岁那年我考去上海读书,他去了北京,那时联络没现在方便,我们恨不能天天通信,一到放假就急着回来见面,你猜后来怎么样?”
辛辰眨着大眼睛看着她,“你们大概没有后来了。”
路是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要举例说服我啊,当然得举一个18岁的感情没后来的例子。”
路是失笑,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你这孩子,呵呵,的确,再见面时,我们就觉得彼此陌生了,对方和记忆里以及通信里的那个人完全不同。后来信越来越少,没过多久索性断了联系。”
辛辰头一次笑了,“路是姐姐,你是想告诉我,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感情是当不得真的,大家以后都会遇上别的人,以前以为重要的,以后会变得不重要,对不对?可越是这样,我不是越应该坚持必须在一起吗?我想你和那个男孩子当初在一起的话,肯定没那么容易变成陌生人的。”
路是哑然,看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女孩子苦笑,“守在一起,也有可能变成陌生人啊。小辰,看来今天我得对你讲我的全部情史了。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我们恋爱了。我毕业后,不肯听爸爸的话回国,只想跟他在一起……”她打住,这是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却不知道怎么会对这女孩子谈起。她惆怅地笑,抚摸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时说不下去了。
“是你爸爸非要你回国,你们不得不分开吗?”辛辰却动了好奇心,直接问。
“不是啊,没那么戏剧化,我爸爸很严厉没错,不过也没那么凶。唉,总之,我留在那边工作了三年,直到和他一点点成了陌生人,然后……”她耸耸肩,将左手伸给辛辰看,“我就回来了,决定和另一个人结婚。”
辛辰只扫了钻戒一眼,对这个显然没概念,“不过你们肯定有开心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会喜欢路非多久,也不知道路非会喜欢我多久。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我了,或者我不喜欢他了,我都能接受。可是相互喜欢的时候不在一起,我觉得是最傻的事情。”
“你并不在乎我父母的看法,对不对?”
“他们怎么看,关我什么事。”
路是无言以对,接着谈下去,自己会被这孩子简单却强大的逻辑给搅晕,只能再叹一口气,“想不到你的想法还真不少,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小辰,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路非的确必须自己做出决定。但我可以坦白讲,目前的情况下,我父母是绝对不会接受他留下来的理由的,而他大概不能跟你一样,把父母的看法不当回事。”
路是送辛辰回家,与李馨和辛开明寒暄着:“刚才带小辰去吃了点东西,小姑娘很有意思。下个月我结婚,辛叔叔和李阿姨如果有时间,请一定去参加我的婚礼。”她转头看辛辰,辛辰也正看向她这边,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仓皇和恳求意味,却倔强地马上将头扭开。
后来路是再没见过辛辰,她结婚时,辛开明工作走不开,辛笛陪妈妈赶去南方参加婚礼,并且充当她的伴娘。
路是穿的缀珍珠白缎婚纱是在香港定做的,样式简单高贵,辛笛帮她整理着裙·摆,由衷赞美:“路是姐姐,太漂亮了,名家设计就是不一样,弄得我心也痒痒的。”
“小笛,难道你恨嫁了吗?”
辛笛大笑,“嫁人,算了吧,没兴趣,我是心痒要不要把婚纱礼服设计作为发展的方向。”
路非敲门进来,通报新郎车队已经过来,辛笛兴奋地冲出去看热闹,室内只剩姐弟两人。他们在镜中交换一个眼神,路是知道,刚与父亲谈过话的弟弟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只能伸出戴着长及手肘白色丝质手套的手,轻轻拍下他的手,刻意不去注意弟弟郁结的眉头。
谁能率性而为?他们姐弟俩在那一天同时走上了自己必须走的路,路非决定负笈异国,而她成了一个年长她8岁、只见过几面的男人的妻子。无论之前曾怎么样犹豫彷徨,到了这一刻,都只能向前了。
七年时间转瞬即逝,刚才站在路是面前的女孩穿着印抽象人头像的灰色T恤、水洗蓝牛仔布裙子、平跟凉鞋,头发绾成小小的发髻,背着个白色大背包,干净清爽,是本地夏天街头常见的女孩子打扮,神态沉静安详,波澜不惊地对着她和路非,和她们以前那次见面一样,叫她“路是姐姐”,语气礼貌而有距离感,实在和记忆里那个带了几分野性不安定的少女相去甚远。
“她变化的确很大。”路非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姐姐,我希望这一次能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
“听这口气,似乎有点怪我七年前多事了。”
“不,我不怪你,是我不够坚定,那时我也是个成年人了,却没考虑到,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其实是喜欢她的,”路是轻轻笑,“那么勇敢直接。呵,现在想起来,大概真的只有年少时才有那份勇气了,遇人杀人遇佛*,就算全世界挡在面前,也敢和全世界为敌。”
然而和全世界为敌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吧。路非看着前方骄阳下的路面,苦涩地想。辛辰如今这样冷静地面对他,没有一丝躲闪,她大概已经学会了与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如意和平相处,只是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艰难。
“可是你觉得自己弄清楚了吗?路非,你爱的到底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子,还是眼前这个辛辰?你真的了解现在的她吗?因了解而生的幻灭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是我,就宁可保留一点美好回忆。”
“你不是我,姐姐,不管小辰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她就是她。”
“我的确不是你,”路是微笑,“从小你就理智,我这姐姐倒是有点耽于幻想了。没想到现在,我必须理智面对我的生活,而你,却决定开始放任自己沉溺感情。”
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我只是刚明白,活这么大,我竟然从来没试过沉溺,哪怕从前那么开心的日子,我也有种种考虑,结果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在一切还不算太晚之前,我得给自己一个机会。”
“那么你真的比我勇敢了,路非。知道吗?七年前,婚礼的头几天,我也想拿上护照逃掉,可是我到底没敢那么做。”
路非不能不惊异,他知道路是与姐夫苏杰虽然近乎闪婚,可是婚后关系不错,第二年冬天路是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之后也没有在家做全职太太,而是分管了昊天集团的开发业务,做得十分出色,可以说是家庭、事业两得意了。没想到姐姐在结婚之前竟徘徊至此,而他当时陷于做出选择以后的痛苦之中,全然没留心到姐姐的心事。
注意到他的表情,路是笑了,“是呀,我很差劲,答应苏杰求婚时,以为说服自己前事浑忘了。可事到临头又犹豫,要不是害怕以后无法面对父母,我大概就真买机票一走了之了。后来还是结了婚,生下宝宝后,抱着她,已经不知道该嘲笑还是该庆幸自己的怯懦了。”
路非沉默。去年的最后一天,已经是深夜,他关上电脑回卧室,发现纪若栎还没睡,靠在床头同样对着笔记本,正看着好朋友博客上传的婚礼照片微笑,见他进来,便拉他同看,同时感叹:“路非,我好喜欢这个款式的婚纱,当年我跟她同宿舍时,还说过要同时举行婚礼,想不到她抢先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跟他委婉示意了,而他的母亲也不止一次对他提及“应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对着她满含热切的目光,他有片刻失神,随即笑了,“没有很正式的求婚,你不会介意吧。”
纪若栎推开笔记本,跳起来紧紧抱住他。看着她那样狂喜的神情,他想,好吧,就这样吧。
他们约定的婚期是今年九月初,如果今年五月,他不曾在林乐清的宿舍墙壁上看到辛辰的照片,那么他现在也正处在婚礼前夕,也许和姐姐当年一样,带着不确定,却只能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