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开明不停地为兄弟的事奔走,还通过关系和那个因爱生恨的前女友家人见了面,来回劝说斡旋的结果是赔钱庭外和解,辛开宇卖掉公司,再由大哥筹措了一部分,算是凑钱逃脱了牢狱之灾。
应一个朋友的邀请,辛开宇决定到外地重新开始,而辛辰只能住到大伯家去了。
临走那天,辛开宇将女儿带到一家餐馆吃饭,看着女儿说:“这一去不比出差,我短时间回不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别惹大伯大妈生气。”
辛辰知道爸爸没事了,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几个月的煎熬,两人都瘦了不少。换别的父女,做这样的告别对话,大概不免感伤,可他们用的全是闲话家常的口气,都尽力表现得轻松,“知道了,我保证乖乖的就是了,你也别再给自己招惹这种烂桃花了。”
辛开宇摇头苦笑,“辰子,听大妈的话,不要再跟那个叫路非的男孩子来往了。”
头一天李馨对他们父女说的原话是“不要再纠缠路非了”,辛辰当即站了起来,辛开宇同样大为恼火,还是按住要发作的女儿,冷冷地看着嫂子不客气地说:“一向都只有别人纠缠我女儿。”
李馨拿这个惹了祸仍然没半分理亏表情的小叔子没办法,只能头疼地说:“反正道理我都跟你们父女两人讲清楚了,这也是为小辰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辛辰对爸爸的回答仍然是激烈的,“我去问路非,如果他不愿意跟我来往了,我保证再不理他,我不会纠缠任何人。”
“你如果喜欢他,别逼他做决定,辰子,他已经读大学了,自己应该明白该怎么做对你最好,你只答应我,别主动去找他就行。”
辛辰若有所思,“你们都很怕被人逼着做决定吗?”看辛开宇不解,她说,“就像这次,你宁可坐牢也不愿意被逼着结婚。”
辛开宇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爸爸的事比较复杂,不完全是一个意思,不过,也差不多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绑住爸爸的,辛辰端详着手里的照片,不管怎么说,别的女人没做到的事,这位女士做到了,应该有她的特别之处吧。她将钱包还给辛开宇,调侃道:“居然已经把照片放钱包里跟女儿并列了,估计早晚有一天,我会被彻底赶出去。”
辛开宇大笑,敲一下她的头,“胡扯,你就是爸爸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谁也休想代替。”
“我可不感动。”她撇一下嘴,“怎么突然想到结婚,不是给我弄个弟弟妹妹出来了,奉子成婚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辛开宇摇头笑道,“不,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我没兴趣这把年纪再试着给小孩子换尿布,她也没兴趣做高龄产妇,她说,只要你愿意……”
“打住打住,可千万别跟我说,只要我愿意,她会拿我当女儿看,我真怕人跟我说这话。你们结婚吧,我保证没意见,就不用跟我玩亲善了。”
辛开宇无奈地笑,“她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过去跟我们一块住。”
辛辰也笑了,“哎,你真该警告一下她,你有个被宠坏了的臭脾气女儿,很不好哄。不,我独居习惯了,昆明那地方不错,不过我就算过去,也打算找房子一个人住。”
“不用找,辰子,她正在安排房子的装修,特意留出一间朝南的卧室给你,还让我问你有没特别的要求。如果你坚持不跟我们一块住,我回去以后筹钱再到附近买一套小房子给你。”
辛辰苦着脸求饶,“爸,你是非要我感动得哭出来你才开心吗?真的不用,你又没发什么大财,生意都需要钱周转的,再说刚准备结婚,肯定也要花钱,千万别去多买一套房子。我要是过去,就住客房,我不会在那边长住的。”
“你想上哪儿我都不反对,辰子,只要你开心,可我总会留一个地方给你的。这么多年我也说不上是个好爸爸,你不许再剥夺我这个表现父爱的机会。”
辛辰端起牛肉汤喝了一大口,辛辣味道的刺激下,让那滴泪名正言顺地流了下来,然后拿纸巾印着泪痕,“哼,贿赂我,也别想让我管她叫妈。她看着大不了我多少,我厚得起脸皮叫妈,恐怕她厚不起脸皮来答应。”
“叫什么都可以,这不是问题。”辛开宇拿起啤酒再给自己倒满,突然转移话题,闲闲地说,“刚才我回家,看到路非一直站在我们楼下。”
“路非是谁?”
“你少跟我装。”辛开宇笑道。
辛辰也笑,“哎,真是,等我的人多了去了,以前也没见你多看谁一眼嘛。”
“你怪我吗,辰子?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
辛辰做了个吃不消的表情,“爸爸,你现在可真像一个要结婚的男人了,这么多愁善感。我和他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生意没问题留在本地也一样。我们分开,没人逼我们,也没有误会。你女儿这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罢了。”
“现在还会考虑他吗?”
“已经各走各路了,考虑什么。爸,我从来没向你问起过……我妈妈,对不对?”
辛开宇怔住,“这是含蓄地示意我闭嘴别管你的事吧。”
“爸,对你我还用示意那么曲折吗?只是听你要结婚给我找个后妈,突然想到了。你和我妈是彼此的第一个吧,可别跟我说你19岁就是情圣,曾经沧海无数了。”
辛开宇不能不有些感慨,他的青春早已走远,他并不爱回想那段掺杂了太多烦恼跟茫然的日子。当然,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同样刚刚挣脱高中的繁重学业和家人的监管,一见钟情,尽情享受着只在年轻时才有的热烈情感,一个吻一个拥抱很快就不能满足好奇与渴望。
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就算以后分开了,也不失为一段单纯美好的回忆,偏偏一个意外衍生出年轻生命无法担当的后果,接下来就只能付出代价了。
她的代价自然付得更多一些,被从外地赶来的家人严厉斥责、被学校开除,狼狈离校时肚子已经凸起,周围同学的目光含着同情也带着嫌弃。两家家长商量善后,他们坐在一边,却全无插言的资格。他看过去,只见她苍白憔悴,目光呆滞,手搁在肚子上,一件厚外套也掩不住隆起的腹部,茫然看着对面墙壁。眼前的女孩子彻底失去了昔日的灵动,脸色灰暗,让他同样茫然。
晚上,他找到他们住的旅馆,让服务员帮忙悄悄递张纸条上去,隔了一会儿,她下来,两人对立,却突然都觉得对方有点陌生,曾经那样紧密的相拥一下变得遥远缥缈,老旧旅馆的大堂灯光昏暗,彼此的表情落在对方眼内都是一片模糊。
辛开宇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决心来担当生活猝然交给他的责任,可是这时却迟疑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决定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对她说:“你留下来吧,我们等到了年龄就结婚。”
她明显一震,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可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他不知道这个拒绝让他痛苦还是有一点点如释重负。
他从旅馆出来,外面秋风瑟瑟,已经带了寒意。他拉高衣领,在外面游荡到深夜才回家,父母照例责备他,而他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回应。
自那以后,他们再没单独见面。当父母将那个小小的婴儿从医院抱回来时,他才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在19岁多一点时,已经成了一个父亲,那个露在襁褓外、有着乌黑头发的小脑袋带着他的一半骨血。一晌贪欢,竟然凝结成如此娇嫩的一个生命,他只觉得奇妙而惶惑。
几乎在一转眼,小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正坐在他身边,看着手里握着的一杯冰啤酒出神,仿佛忘了刚刚问了什么问题,更浑然不知这个问题勾起了父亲什么样的回忆。
辛开宇知道,他的女儿有心事,他一向尽力纵容她,多少是想补偿一下那个被迫早早结束青春面对人世艰难的女孩子,可同时他也尽力纵容着自己,真算不上传统尽责的好父亲。
“我和她,应该是彼此的初恋。”
辛辰回头看着父亲,其实她也不知道打算问什么。能问出什么来呢?小时候爷爷奶奶和父亲宠她,没有母亲并不让她介怀。后来长大一点,与自称她母亲的女人匆匆一面,竟然没勇气回头向从来无话不谈的父亲求证。
他们看上去都那么年轻,跟她堂姐和同学的家长全不一样。渐渐长大后,她只能推想,大概不过是他们年轻时的一个错误,然后各自相忘于江湖。身为错误的结果,再问也不过是添点难堪或者伤感。
大家都以温和包容的态度小心待她,回避这个话题,生怕触动她的心事。直到冯以安的母亲突然找到她,她才诧异地发现,原来没有母亲,在旁人眼内,居然是一个先天的缺陷。
听到自辛开宇口中说出这句话,她心中突然一松,那么他们当初也是有爱情的,而且是初恋的美好时光,谁能将年轻时热烈的爱恋归结成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
她拿起啤酒杯与父亲相碰,“爸,我只知道这个就够了,谁也没法保证和谁永远走下去,没什么可遗憾的。”她仰头大口喝完这杯酒。
吃完消夜已经是深夜,辛开宇送辛辰到辛笛院外,嘱咐她早点休息。辛辰带着点酒意懒洋洋地走进去,却只见半暗的院落一侧两个人挨得极近地站在车边,似在窃窃私语,她视力一向很好,已看出是戴维凡和辛笛,她做目不斜视状向里走,那两个人已经匆匆分开,辛笛笑盈盈地叫住她:“喂,你装看不见,倒显得我是在作奸犯科了。”
戴维凡笑着对她们挥下手,“晚安,我先走了。”
姐妹俩上楼,辛笛拿钥匙开了门,问她:“跑哪儿玩了?才回来?”
“跟我爸吃消夜,好像回来得不大是时候,哈哈。”
辛笛打着哈欠,“你回来得恰到好处,我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再见。调情这个东西,稍稍来一点才能让心跳加剧,血流加快,多了泛滥了就没意思了。”
辛辰会心地笑,绝对同意这话。辛笛随手将包扔到沙发上,看她穿的裙子,不禁一怔,“这还是我刚学制版时的作品,记得吗?是按你身材剪裁的,做好了让你试穿,路非说好看,你倒是不领情,说像条面口袋,后来一直放在我衣柜里,这个样式现在也不过时,配白T恤穿蛮好看嘛。”
辛辰略微一怔,“是哪一年?”
辛笛挑剔地将她推着转到半侧对着自己,蹲下身子动手重新绑裙带,“喂,一个蝴蝶结你系这么马虎就跑出去了,简直对不起我的设计,哪怕是早期的。我想想看,应该是我快上大三那年的暑假,你快读高三吧。”
辛辰任由她整理系带、调整裙·摆角度,都不想抗议说马上要脱下来换睡衣睡觉了,没必要费这个事。
当然,是那个暑假,她快乐记忆到了尾声的时候。那时她已经长得跟现在差不多高,喜欢的衣服是少女口味,不爱这暗淡带点粗糙的蓝色蜡染布面料,长过膝盖不够利落的样式也很自然。她不像辛笛那样对于与服装有关的细节记忆力出众,可照堂姐的说法,这条别致的裙子自己穿过,路非也评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