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会来这里一点也不奇怪,她住在附近,而这间酒吧的老板阿风是她的好友,用她自己的话说,这里是她“喝喝小酒、发发酒疯最安全的地方”,不仅可以打折签单,万一喝醉,阿风还保证送她回家。
但路非是辛辰今晚完全没想到会碰到也不想碰到的人。
辛笛对辛辰眨一下眼睛,辛辰对他们点点头打招呼,Bruce笑道:“你朋友吗?要不要一起坐。”
“是我堂姐和她的朋友,不用了。”
“那个人我似乎在哪儿见过。”Bruce有点纳闷,可是他想,这男人玉树临风,气质温润,光华内敛,如此出众,没理由见过却转眼忘了,只笑着摇头。
辛笛与路非坐到了另一边,而路非再度扫过来一眼,表情不同于他素来的镇定,颇有点含义不明。但辛辰不愿意谈论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徒步。如果有可能,我会去欧洲自助游一趟,我比较想去的地方是布拉格,还特意买了一本书,书名叫《开始在捷克自助旅行》,看着很有趣。奥地利嘛,再说吧。”
“那我回去就做捷克的准备也行,我们约好,明年暑假行吗?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跑。”
“还要跟我一块出行呀,上次够衰了,我害你断了锁骨,两个人都差点丢了命。”
“不是绝处逢生了吗?合欢,那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经验,我永远珍惜。”Bruce再度做出深情款款的表情。
“吃不消你,别玩了,我堂姐在那边,回头她要我解释,我可说不清。”
“很好解释啊,跟她实说,我是你的忠实仰慕者,跟你共度了几个永生难忘的日夜,同生共死的交情,之后大概每隔一个月会向你表白一次,有时是王家卫式的,有时是周星驰式的,有时是古典深情的,有时是后现代狂放的,可你从来不买我的账。”
辛辰无可奈何地笑,“Bruce,你这样做心理暗示是很危险的,小心从开玩笑变成半真半假,到后来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了。”
Bruce凝视着她,桌上那簇烛光映入他眼内,闪烁不定,“也许我说的全是真的,并不是玩笑。”
辛辰却开玩笑地竖一根手指,做个警告姿势,“我对朋友会很好,Bruce,不过我对爱我的人是很残忍的,不要爱上我。”
路非没想到约辛笛来散心,却会碰到辛辰和一个漂亮大男孩意态亲密地坐在一起,尤其这男孩子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陌生人。他似乎从来没见过如此妆容明艳的辛辰,在暗淡摇曳的烛光映衬下,她笑得美丽、陌生而缥缈。
那边辛辰和Bruce又坐了一会儿,喝完面前的酒,起身结账,跟他们点头打个招呼先走了。
路非意兴索然,并不说话,只闷闷地喝着酒。
“男人吃醋是这个样子的吗?”
能跟路非言笑无忌的朋友大概也只有辛笛了,路非并不介意她的调侃,只苦笑一下,“有些事你不知道,小笛。”
“是呀,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有时候我想,莫非我过的生活和大家都完全脱节了吗?”辛笛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读中学的时候,坐我旁边的女生和坐我后面的男生谈恋爱,我一无所知,后来还是班主任她老人家大发雷霆,让他们写检讨,我才晓得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这桩罗曼史。念大学了,恋爱的人不讲究低调神秘,我师姐公然单恋校草好几年,据说路人皆知她的良苦用心,可我也是后来跟她聊天才知道的。”
那校草自然就是戴维凡,辛笛的师姐目前在福建做男装设计,发展得不错,辛笛过去出差,多半会和她约着聚聚,交流设计心得,谈谈业内趣事,那次听到师姐借着酒意说起年少心事,两人还相对大笑。师姐是放下了旧事,而她纯粹是觉得以师姐这般人才“有啥好单恋一只开屏孔雀的”。
“知道这些事并没什么意思吧?”
“怎么没意思,生活太平淡,这些事情都是有趣的小点缀。”
“毕竟是别人的生活,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可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样啊,去年同学聚会,有个去香港定居了的男生,突然对我招供,他一直喜欢我,并且示意了很多次,我却没有反应。周围同学还起哄,说他们都看出来了。”
提起这事辛笛有点恼火,不知道是对那个过于含蓄的男生还是对过于迟钝的自己。她倒并不为错过和那个没留一点印象的男生可能的发展而遗憾,可是确实觉得自己的生活除了学习、工作以外,未免空白太多。
路非再拿一瓶啤酒放到她面前,“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
“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天生对感情没有感觉嘛,连我妈都看出你和辰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却完全茫然。”
路非笑,“阿姨看出什么来了?”
辛笛不想转述她妈说得比较刻薄的那句话,只耸耸肩,“总之,我是晚熟加冷感,没得救了。”
“那倒不是,不过,阿姨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路非在心里默默地想,不像辛辰,没有任何保护,太早接触了对一个孩子来说过于现实的世界。
“是呀,她老人家把我保护成了……”辛笛本来想说“28岁的圣处女”,总算及时缩了回来,心想这也怪妈的话,未免不公平,在戴维凡那家伙面前坦白就已经足够丢人,莫不是当处女当得失心疯了。她只能长叹一声,“保护成了感情白痴。”
“你哪里白痴了,你是光风霁月。”路非莞尔。
辛笛摆手,“拉倒吧,这听着不像安慰像挖苦。可是有一件事我非得问你了,你这次回来,表现得很奇怪哎。你出国连读书带工作快四年,回来在北京工作三年了,我算术不好也知道,前后加起来有七年了。这不是一个短时间,中间你差不多从来没跟辰子联系过,你不会以为她会因为十六七岁时喜欢过你,就一直玩什么寒窑苦守默默等着你吧?你也知道,追求她的人一直很多。”
路非和辛笛从幼儿园时期就开始认识,她也是他保持联系和友谊时间最长的朋友,他并不想瞒她什么,可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停了一会儿才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小笛,我从来没自大到那一步,而且我哪有资格对小辰有什么要求。”
“你想追求辰子吗?”
“如果她还肯给我机会。”
“我不得不说,你真的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你在国外是没办法,可是三年前回国时就应该留下来直接跟她说啊,为什么一听她去西安旅游了,你一天也不愿意多等,马上改签机票,提前回了北京,三年间再没回来?以前还时不时发邮件打电话告诉我行踪,这三年也不怎么跟我联络了。”
“发生了一些事,小笛。”良久,他才继续说,“而且,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了一些我早该知道的事。”
辛笛当然好奇,可是知道他不想细说,而她也并不愿意追问,她不喜欢这样沉重的气氛,“真受不了你啊,你表现得好像突然陷进了情网。”
“我早陷进去了,而且一直陷着,只是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路非的声音低沉,伴着室内低沉的爵士乐,辛笛只觉得心中有微妙的动荡,她随口一问,根本不指望从来不轻易坦白心思的路非会交代什么,没料到他今天却如此直白。
辛笛看向刚才辛辰坐的角落,那边空空如也。她再度长叹,拿起啤酒瓶,大口喝着,然后放下瓶子,仰头对着天花板笑了,“路非,原来你也有意乱情迷的时候,不是一直持重得像生下来就成熟了。我没看错啊,我家辰子在少女时代果然是无敌的。”
路非早习惯了她看问题诡异而与众不同的角度,只微微苦笑。意乱情迷?这个词对他来说倒真是确切,面对那样阳光的微笑,那样柔软的嘴唇,那样勇敢到全无畏惧和犹豫的眼睛,他的确违背理性,乱了,也迷了。
“不过辰子变了很多。”辛笛依然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谁能不变呢?就算是在她眼里一直游戏人间的戴维凡,尚且感叹“没有人能一路年少轻狂下去”。而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职场规则,学会了妥协,每个季度做着同样的事情,一边尽力主张自己的设计,一边又融合整个设计部门意见修改定稿,这个反复的过程犹如拉锯一样来回磨蚀,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她。
可是对着辛辰,眼见曾经生机勃勃、任性张扬的堂妹现在变得冷静大方斯文得体,辛笛只觉得迷惑,她不能接受心目中那个恣肆挥洒的青春美少女现在泯然众人,只能在自己的设计里去找回那样的奔放不羁。
然而辛辰的改变其实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来的,至少没有任何标志性的大事发生,没有诸如一夜白头一夕转性那样戏剧性的剧变。辛笛的父亲对他一向偏疼的侄女的变化只认为是“女孩子长大懂事了”,就连一向不喜欢辛辰的李馨,也勉强点头同意这一说法。
辛笛再次对自己的记忆力和对感情的观察感到无力。
“辰子现在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没以前那么尖锐,甚至能说得上宽容了。”
路非白天见过那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她这几年工作还顺利吧?”
“还好啊,她大学毕业那会儿,我爸爸自作主张给她安排了一个事业单位打字员的工作,说是有转正式编制的机会,她去上了不到一个月的班,就跟我爸说她不想做了。”
想起往事,辛笛笑了,父母为这事都很不高兴,可是她能理解辛辰,到一个暮气沉沉的单位当打字员,换了她,大概最多只能勉强待三天,“她说她只任性这一次了,然后去西安玩了大半个月,回来后自己找工作,后来开始在家接平面设计和图片处理方面的活,已经做得很上道了,收入也不错。”
辛笛突然一怔,她头次意识到,从那以后,辛辰果然再没任性了,后来甚至同意按父亲的安排去相亲,让她大吃一惊。
提到那次“西安之行”,路非沉默了,辛辰白天说的话浮上他的心头。
“我的生活并不是你的责任。”
“后来我再也没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责任。”
说话时,辛辰并不看他,声音和神情都带着疲惫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