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又婚,邀导师和诸同门作小规模庆典。在一家中等豪华的饭店包间里,我们看到三十七岁的师兄和小他十岁的新师嫂。这事情对我们有些突然。三年前师兄二婚,二任师嫂年轻漂亮,在国字头的某媒体工作,两人站一块,我们能想起来的成语就是“郎才女貌”。婚宴上一杯接一杯地喝交杯酒,开始还是我们逼的,后来他俩喝出了惯性,端起酒就开始交杯。婚前婚后都恩爱有加,惹得我们这些光棍眼睛里都流口水,怎么说离就离了呢。的确就是离了,要不我们也没法见证他的三婚。小嫂子长得不如二嫂,气质上也差了那么一点,但是年轻,与二嫂的差距就全弥补上去了。一个小师弟对我耳语:师兄不赔不赚。
——赚了。师兄举杯给导师和同门敬酒,说,岚岚工作一般,收入一般,但人好,我们是老乡。我觉得赚了。如果你们结了婚,就知道我是赚大发了。
我和师弟都没机会结婚,不懂得他是如何赚大发了。小嫂子岚岚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临时工;师兄在大学里教书,这两年就该升教授了;以我等俗得掉渣的眼光看,落差有点大。但是师兄认为,赚大发了。他们俩前后村,步行半小时。
酒过三巡,师兄去洗手间,我和师弟做贼似的尾随上去。我给师弟丢个眼色,师弟点点头,等师兄尿撒了一半郑重发问:
——请问师兄,你究竟是如何赚了?
——“凤凰男”,知道不?我赚了个太平和心安。
说来惭愧,那天在厕所里我头一次听到这个词,回头就用师弟的上网手机“百度”了一下。百度是这样说的:凤凰男作为一种标签是指集全家之力于一身,发愤读书十余年,终于成为“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从而为一个家族蜕变带来希望的男性。他们进城市后,娶了孔雀女(城市女孩的代名词),过上了城市生活,但由于原先的农村身份打下的烙印,使得他们与孔雀女的爱情、婚姻和家庭,产生了种种问题。
根据这个定义,大嫂和二嫂都是所谓的“孔雀女”。照说“凤凰”和“孔雀”天生般配,为啥师兄一离再离呢?师兄在洗手间里长叹一声,说来话长。我和师弟只好憋着,今天是师兄的好日子,老拿人家前妻说事,对小嫂子不公平,说多了也扫师兄的兴。
一周后师门又聚,我和师弟揪住了师兄,坚决要求他痛说革命家史。师兄清醒时反倒迷茫了,他也一团糨糊,不知道为什么家庭出身就如此影响了婚姻生活。他对前两任都很满意,一个是大学同学(家在北京),一个是后来的同事(老家武汉),在为人和情感上都是知根知底,才华和能力上也相互钦慕。因为师兄小时候父母离异,对单亲家庭心生恐惧,和大嫂约定,结婚五年不离再要孩子,免得孩子遭罪。他以五年为限,心想挺过危险的前五年,那挺下去一辈子也就不会有问题了。挺到第五年,绷不住了。日常生活一切都好,就是不能回头看,一旦扭头事关师兄的老家,问题就来了。
开始是大嫂对师兄的一些生活习惯看不上,整天督促他改,“向文明人靠拢”。“文明人”的生活的确不错,师兄改了,不吃葱不吃蒜,吃饭别吧唧嘴,饭后不许剔牙,丢下饭碗就去刷牙;没事别抖腿,“女抖富,男抖穷”,总之抖腿不是正经人干的事儿。然后,没事别往老家跑。回去一趟花钱不说,七大姑八大姨三舅二叔总要找点事让你忙活儿,今天让你给娃取个名字,明天盖房子让你帮写副对联,后天哪个侄子外甥没考好,让你给补习一下功课。反正不能让你闲着。接着,老家的电话能不接就不接,不会有好事。孩子考学要咨询;差了几分问你能不能帮上忙疏通关系;有人来北京,提前问一下北京站和北京西站之间距离有多远;老人生了病,问你是否知道有根治的良方;甚至老家有人要来首都上访,也问你朝廷里是不是有关系。但凡区号是老家的电话,随他响,别给自己找麻烦。你以为你是谁啊?他们以为你是谁啊?她害怕你那一群穷亲戚和乡邻来到家里,请饭、作陪,带他们看故宫和长城,害怕他们让你帮忙买车票,害怕他们张口向你借钱。在她看来,老家就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大嘴,就是百慕大看不见的恐怖黑三角。
——他们真的如此打扰你们的生活了?
——没那么严重。偶尔会有电话来问点事,大部分都是我办不了和不知道的,简单解释一下就结了。
——来客和借钱呢?
——哪有那么多客人要来?千里迢迢的,你没事会往北京跑?也许他们觉得我在大城市,挣了一些钱,但谁又愿意随随便便开个借钱的口呢?
——那大嫂恐惧什么呢?
——不明白。她认为接个电话也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她觉得我每天要应付数不清的人和事,生活因此残缺不全,我的爱被无数人分割掉,留给她的份额也越来越少。她觉得我老家的亲戚朋友每天都踩着我家的门槛进到屋里来,坐在沙发上、餐桌前,占据了我们的床、饭桌、煤气灶和马桶。她觉得面对无数人的责任、关系终将毁掉我们的生活。可是我们的生活好好的,结婚四年多其实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就是像萨特一样恐惧,他人即地狱。莫须有的恐惧。
——解释清楚不就完了?
——我解释了一千五百多天,嘴皮子都磨薄了。她还是恐惧,没有发生的事,她不能证实我也没法证伪。她在这方面变成了顽固的悲观主义者,在前头只能看见黑,似乎我背负了如此之多的关系,最终都要一一落实,我必须分别给他们回应,结果是,我们的生活会像筛子一样四下漏风。
他们在第五年的婚姻生活一半时,离了。从民政局出来,师兄对前妻说:“不是我以为自己是谁,也不是他们以为我是谁,而是:你以为我是谁?我当不了救世主,也没人需要我当救世主。是你自己虚构出了一个救世主。”
第二任,我们漂亮的二嫂,博士毕业,讲起理论来一套一套,天下一半以上的大道理都门儿清,过不去的是另外一道坎。这回不是救世主,是钱,是财富的“不公平”分配和流失。二嫂生在武昌城里,独生女,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三口之家日子过得也算滋润。父母是教书的,退休金接济不了女儿女婿,但也不必他们俩负担,老两口打发自己的生活绰绰有余。二嫂那头的亲朋也少,为数不多的关系中大部分也基本上不来往,相形之下,师兄这一头就显得麻烦大了。
他有鳏居的父亲,有一个姐姐,有两个叔叔和三个姑妈,还有年近九十的祖父祖母。就算这群人中半数都住在城里,也是小城,没一个比北京大——莫名其妙的是,别人习惯性认为住在大城市的就一定比待在小城市的有钱;更诡异,二嫂也这么认为,她倒不是断定自己日子就比别人好过,而是认为别人必然会向她和师兄借钱,因为他们在北京。何况,师兄的父亲和祖父母依然守在村里。村里的生活她是领教过了,杂货店里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假冒伪劣产品,能在旺旺仙贝里吃出头发和指甲来,南孚电池没有一节是真的;厕所在院子外面,蹲下来就听见巷子里来来往往走路的人声,房子老朽,早晚要翻盖,祖父和父亲多少还有点离退休的生活补贴,但大病来了,医疗费用报销不掉的,还得自己掏腰包。这钱从哪里来?当然——二嫂就是这么想的,从师兄口袋里掏。
凋敝破败的乡村生活,以及看得见的经济负担,把二嫂也吓着了。又是一个百慕大黑三角。为此师兄和二嫂有个对话,据师兄的回忆实录如下:
——老人要病了,那可是个无底洞。二嫂说。
——人有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师兄说,双方的家人我一视同仁,有病就治,钱上我不会算计。病不会只追着哪一家老人。
——我爸妈在武汉生活,生活和医疗条件好,生大病的可能性不大。
——大病来了,不管你在哪里,跑月球上照样要命。
——但是在大城市可能性就是小,每年体检,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消灭在萌芽状态。
——大城市肿瘤医院的上座率可是远高过乡村医院的。
——请注意,我说的是我父母生大病的可能性不大。还有房子,他们的居住条件很好,不必再折腾了。(这是针对师兄打算翻盖老家的房子。)
——翻新房子用不了几个钱。师兄说,我也只是出一部分,五万块钱而已。我不能在老人家膝下尽孝,出点钱翻新房子总是应该的吧。
——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这样的事会源源不断。今天建房子,明天看病,后天支援这个亲戚,我一想到那么一长串名单头皮都发麻。
师兄明白了,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两边的钱花得是否平衡的问题。从目前的情况,二嫂那头需要花钱只有她爸妈;他这头,除了祖父祖母,还有父亲,已经三个人了,再加上有可能的姐姐、叔叔、姑妈,那的确要翻了几个倍。
——问题在于,他们未必就要花我们的钱啊。
——你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
——那你也不能排除你那些不常往来的亲戚朋友可能惦记着我们的钱。(说到这里,师兄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市侩和烂俗了。)
——请注意,人家都住城里!谁稀罕!
又绕回来了。出身的原罪。天然的逻辑就是这么形成的:你出生在一个经济不发达、生活和医疗条件跟不上的乡村,你有一个开放的、铺张的关系网,你有也被认为有义务和责任让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过上好日子,所以,你负担重,在婚姻和家庭的天平上你这头就可能先坠下去——凭什么?生活是两人共有的,财富是两人共有的,凭什么你单方面一个劲儿输出?
这就是问题所在吗?
在师兄历时两年的第二段婚姻中,事实上除了盖房子的五万块钱,他并没有别的输出项目,即使有一次借给别人三万,很快又还回来了。但婚姻还是毁掉了。潜在的输出不平衡成为他们生活中唯一争吵的源头。两人感情很好,我可以作证,以我在他们家蹭过的几十顿饭起誓,这是一对典范的恩爱型高级知识分子。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师兄的叹息相当悲壮。也许真有很多胸怀大志的爱情,但开阔的婚姻你最好别抱多大希望;一进入日常生活,人就鸡毛蒜皮地变小了。不患寡,患不均,世道如此,婚姻也如此。师兄的悲观让我很不得劲儿,咱还没结婚呢,尽管年过而立老大不小了,我对爱情和婚姻依然浪漫主义地一视同仁。然而事情确切如此:每次都因为这个吵架,吵多了就疲沓了,没意思极了,越来越像个耻辱。师兄不打算再挺过五年去要孩子,形式主义说到底意思不大,离就离了吧。他们相爱到分手。我以为这只会是首流行歌曲的题目,没想到是生活本身。
师兄不想再耗下一个五年,与现在的小嫂子结了婚。请别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就没有爱情;他们很恩爱,也以我开始在他们家蹭饭的次数越来越多起誓:师兄和小嫂子都是严肃认真的人。小嫂子不会没事就去翻师兄的家谱,不是因为她的家谱同样支系纷繁,而是她能理解一个从乡村出来的男人背负的十字架。他们有着更切近的世界观和伦理观。
这的确是一个要上升到“观”的问题。看到这里,一定会有不少朋友开始撇嘴,认为我在为自家人说话,拉的是偏架。如果按照我在网上搜罗到的“凤凰男”的几条表征,我的确拉了偏架:“凤凰男”有很多毛病,诸如功利和自卑、自负与刻薄、保守与自私;但具体到我师兄这里,我得说我还是客观公正的。就我狭隘的视野,能有师兄那样深刻自我反思能力的知识分子还真不多。他的话我至少愿意相信百分之八十八。
这的确是一个“观”的问题。出身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的世界观和伦理观。可以想象我的师兄,生长于广袤的大地上,作为一个鳏居父亲养大的孩子,像竹子一样拔节生长的过程中,必将受到亲朋邻里的恩惠。在我生长的半城半乡的花街,从小也吃上了百家饭,端着饭碗能把一条街吃到头,碗里的饭菜还是满的;更不必说师兄长养的中原大地,大门对开,夜不闭户,在一个人成长的任一个阶段,所有人都伸出了援手。你是你父母的孩子,你也是所有人的孩子。开放式的空间和生活,决定了你看待世界的方式有别于城里人。在城市里,相互隔绝的生活让人更独立,我这棵苗长大追的是我自家的肥,我自成系统,跟你不搭界,谁也不欠,别把我网罗进某个宏大的关系中,网也白网,不跟你玩。你有底气有本钱不搭理别人,对门住了两年,你可能都不知道邻居家有几口人,都长啥样。你不会在一个网状的关系中去看待人事和这个世界。你也不必见着谁都感恩。乡村里的孩子不一样,百家饭吃完了你不能抹抹嘴就不认账,当然,也不是让你受滴水之恩就得涌泉相报——没人为了要涌泉相报才给你滴水之恩——只是要你最质朴的回眸一笑。
我念中学时有个老师,书教得好。有一年我去一个村,和村民聊天知道,该老师是这个村的孤儿,父母早亡,几十户本家轮流供养,一直拉扯他上大学。念了大学后,极少回村。村民们很生气,一个老先生牙都没了,嗓子沙哑,是老师的堂爷爷,说:“不图得他的济,就隔三岔五回来看看,给街坊邻居递根烟,让咱们知道,养大了你,你现在好好的。”在乡邻间,恩其实事小,情才是大。
也许这才是师兄坚持接那些电话的原因。他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他也清楚不是所有事都能帮上忙(甚至几乎所有事都帮不上忙),但他得有个回应,让遥远的故乡人知道,恩在情也在。这一声呼应是“我在我们之中”的接头暗号。
必须承认,村里的伦理观相对保守,你说封建也不算太过分。敬老护幼,慷慨重义,要孝顺、敦厚、善良、友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要能帮人时就帮人,这都是为人基本的美德,只是村里要求得更高,有时到了刻板的程度。谁都自私,但村里的集体主义总能打败个人主义,举手投足之间你把方向弄错了,就有人对你指指点点。相互依存的生存现实造就了这种古典的生活形态,谁也没法脱离别人单个过活。你在这大潭子水里泡着,多少年这么过来的,多少年后你也得这么过去。走到哪你怀里都得揣着一大群人、一大片野地,甩都甩不掉。
在这个讲效率和先富起来的时代,到了城里你当然要落伍。别人轻装上阵,你得像个蜗牛背着一大堆行李,最先看不上你的就是自己老婆,作为“孔雀女”的我大嫂、二嫂。她们诧异然后愤怒,哀你不幸,怒你不争——在她们看来,说到底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跟你有什么鸟关系啊。你偏偏摆脱不了。
我很不专业地查了一下,“凤凰男”之风行也就这几年的事。陈世美不时髦了,高加林也没人提了,电视剧里连篇累牍地说“凤凰男”。这帮带着泥土和青草味的拉斯蒂涅们,突然面临的,其实是一个新的“门当户对”问题。它被提上日程,被挂在嘴上,是因为冲劲儿十足的拉斯蒂涅已然不能被忽略,他们像最坚硬的那部分齿轮一样嵌入了城市发展的履带中。
某日和一女家长聊天,其千金正念大一。该家长自我标榜民主和自由,论及女儿的前程只用了四个字:顺其自然。停了两秒钟,又追加了九个字:只要别嫁给村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