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是个少有的丰收年头。
下年也是。
再下年也是一个丰收年。
村子里逐渐积累了一笔款子。觉巴也是有见识的人,给队里买了第一台手扶拖拉机。他要程卫东回来当拖拉机手。程卫东这时已大变了,不再追逐女人,而是贪上了酒,看的也不是农业中学那些技术课本了。程卫东造反时曾看守过一个仓库,里边堆满没收查禁的书籍。他从那里找到许多小说,装了满满的几大箱子。从木工房下了班,他就看小说,懂与不懂都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早上醒来,他把枕边那些纸张泛黄的书推开,或者远远抛到墙角,从床下摸出酒瓶,一口二两。起床后,烧火做饭,就撕了书做引火的材料,两三年下来,这几箱书就慢慢烧光了。有人说:“那也不是一个真爱书的人哪!”
同他造反的人有发达了的,也有的真正被政法机关逮捕,进了监狱。有时,木工厂开会,读报,还会读到村子里的事情、觉巴的事迹。他不说当年自己怎样给这个红人出主意修渠用粪改良土质的事情了,只是借着酒兴说:“那个笨蛋!报纸上说没说他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再不找个女人,我想他已经老了!”
“哈!”他说,“他真是个笨蛋,当年多么漂亮的姑娘爱他,他不知道!”
没过几天,那个“笨蛋”觉巴就找他来了。叫他回去当拖拉机手。当时,他正在做一只公社专门用来存放档案的柜子。大表哥看到程卫东脸上那种生动的骄傲的神情已经消失了。那是他和勒珍恋爱时,横吹那十二枝竹笛的时候,甚至是在城里被关在临时监狱里时都有的神情。他停下手中的活计,解下帆布围裙扔到地上,把觉巴带进他的屋子。屋子里一股干燥浮尘的味道。两人喝着酒,他又撕了旧小说引火做饭。
火光使他的脸有了生气。
觉巴说:“你现在老了。”
“你也是啊。”
“回去,给我当个拖拉机手吧。我们买了拖拉机了。”
程卫东看着觉巴,慢慢摇头:“你买辆拖拉机干什么?你出去开会好坐?他们要你开会就叫他们派车来接。给刘世清的代销店拉东西吗?我不会干的。”
“干吧。”觉巴恳求地说。
“你能给我每月三十五元五角的工资吗?你能保证你那大寨田年年丰收?你能把刘世清的问题翻弄出来?这三件事办成一件,我都跟你回去,还能帮你做别的事情。你能办成一件吗?”
大表哥一件也不能答应。但多年来,他也渐渐猜测刘世清是有点什么问题的,不然为什么他们一家人总有新衣服穿,又总是把新衣服穿在里面,旧衣服穿在外面?村里人慢慢还发现,刘世清一家人是没有带补丁的衣服的,尽管外面的衣服再烂也不打补丁,那些破洞里露出的是里面的新衣服。苟瑞英很少下地劳动,天气好时就坐在太阳下裁剪缝制新衣,一家人的衣服都出在她手下。永远是对襟的上衣,大腰的裤子,永远是一件蓝卡其布;永远不分内衣外衣,从里面穿到外面。他家还收买村里穷困人家的布票,二角钱一尺。刘世清不沾烟酒,但家里总有买来的上好蜂蜜和冰糖,外人是吃不到的,觉巴和小学校的老师去了可以吃到,因为他们是队长和老师。我也可以吃到,因为刘世清喜欢我。他还常常考我认字,也教我认过一些字。这些字老师从来没有教过我。比如“芪”字,“麝”字,“芍”字,都是村子周围山上出产的药材的名字。
现在,在一间狭窄而光线充足,没有家具,空荡荡的飘浮着干燥浮尘的木工房间里,大表哥想起那一切,觉得程卫东比自己精明,想起勒珍已经嫁给了歪嘴,想起妇女主任曾钟情于自己,终于也远走高飞,自己也没当上脱产的国家干部。陈永贵不是当了国家干部了吗?他有点愤愤然地想。继而又想:刘世清不过每次在酒碗里放一点蜂蜜,茶里放一块冰塘,把自己当一个娃娃,自己就当了娃娃。
觉巴又喝了一口酒,说:“狗日的,我们到公社去告他!”
程卫东摆手:“这两年不是前两年了,你要找到证据啊!”
觉巴已经听不清了,他紧紧攥住程卫东的手,把他拖进了公社书记的家里。书记把觉巴拉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问程卫东:“听说你当了红卫兵,又当了好多年造反派?我这腰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打残了哇!”
程卫东脸红了,额上青筋也一根根暴了起来。
书记转了身去问觉巴,口气和蔼多了:“找我有什么事?”
一向冷静的表哥觉巴的脸也红了,额上也一样暴起了青筋:“刘世清有问题!”
“不着急,慢慢说嘛。有什么问题?”
“他肯定贪污了!”
“证据呢?是你亲自掌握,还是别人提供的?”
“证据……”他忍不住望了程卫东一眼,说,“他们家尽穿新衣服,没有人下地劳动!”这天天气不好,刮点北风,风中有点滋润的味道,潮湿的味道,像是要落场小雪。书记的腰阵阵作痛,腰给红卫兵打断过。现在,他阴沉着脸,把变凉的热水袋解下来,换上滚烫的开水,又贴到腰上。书记盯一眼程卫东,对觉巴说:“是他说的吧?”
“是我说的。我是造反派,但刘世清的问题是刘世清的。”
“你有证据吗?”
“我会有的。”
“我知道你们是怎样找证据的,把人抓起来,一打就有了。”书记这一向腰时时作痛,并且还有人说他是“走资派”重新当权,是“还乡团”。他火气很足,不讲刘世清的事情而讲起了自己:“我就不怕,没有招的打了也不招,要我咬人我也不干!有人想来第二次打倒,来就是了!”
“……我们不是……”
“……我们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的,”书记拉住觉巴的手,叹口气,“但你也要注意啊。”他又转过身来对程卫东说,“当然了,有问题也可以反映的嘛。找供销社主任去吧。他的事情我管不了,他是红卫兵出身。你们可以找他。”
于是,觉巴又和程卫东去找供销社主任。
觉巴叩门时,程卫东对他冷笑。
门开了。
主任的房里坐着刘世清。两人围炉喝酒。主任端个杯子,刘世清也端个杯子。炉上的锅中是两只熊掌。
“有事吗?”半醉的主任不快地问。
“没事。”程卫东说,“没事。觉巴队长是来找刘世清,搭马车回去。”
觉巴的脸色不大好看,紧盯着端一只玻璃杯子的刘世清:“你会喝酒了?”
“不会,不会。主任高兴了,要我陪,我以水当酒。”刘世清不急不躁地说。倒过筷子从炉中夹出一块通红的火炭,杯子中水一倾,那火炭就熄了。
主任大笑起来。
刘世清又给两个不速之客添了杯子、筷子,于是一起喝酒。酒意一浓,主任和程卫东聊起当年造反的红火场面,一起仰脸大笑。
觉巴却只是闷头喝酒。上了刘世清的马车摇摇晃晃往村子里走的时候,酒慢慢醒来,想起刚才他们讲的事情。想起供销社主任要村里以后买些化肥。程卫东也说尿素是好东西,现在他就坐在从日本运来的尿素口袋上面。说日本卖给中国这种东西价钱便宜,因为日本到中国,开航时一条空船,万吨轮,造肥料的机器就在船上。这种机器抽海上的空气制这种肥料。船到中国就已经满了。一条条船就这样从日本到中国。所以,这肥料要用,便宜。
“难道有猪粪人粪便宜?”
觉巴自言自语地说。
“将来,”刘世清说:“我们国家建了尿素厂就更便宜了。”
“今天那熊掌是前几天歪嘴弄的吧?”觉巴又说。
“是。”刘世清摇摇鞭子,“是主任要买,我就卖了”。他不慌不忙腾出一只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叠票子,说:“不是,这是交药的钱。”又摸一阵,才摸出一叠小的,“这不是,钱在这儿了”。
天阴了几天,雪终于下来了,纷纷扬扬。
“队长,听说,你还要修个水电站?”
“……”
“你真行。我想,以后买水泥,电线那些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
背后仍旧没人答话。大雪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