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雨。
雨水不很猛烈,在幼年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什么特别暴烈的雨水。雨水到来之前,人们不是从什么东西被摇晃,而是从村子四周的森林中传来的林涛声中知道起风了。林涛的轰隆声中天色渐渐晦暗下来,就像黄昏降临一般。之后,雨水就降落下来了,一根根雨丝轻盈而且明亮。
这种时候,女人们多半在家里。孩子们在小学校门前,男人们在村子里惟一的代销店门前。人们望着雨水降落下来,雨水带着从天上下来的光亮,照亮孩子们和男人们的脸,雨水驱走了比较不洁净的、令人呼吸短促的气味,带来清新空气,不久被森林环抱的村子就充满了幽幽的花草与苔藓的气息。
小学校和代销店是村子的中心,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在没有小学校和代销店以前就有了,却恰恰像是我们这一代人出生后才开辟的一样。广场刚好一个篮球场大小,小学校建起后,就在一头树起了一个简易的球架。每天都有人在那里嘭嘭地投掷篮球,即使下雨也不例外。那时候,已经有了一种充气方便的粉红色的橡皮篮球,为了防滑,上面布满乒乓球拍上那样凸出的胶粒。细而无声,只有粉红色篮球砸在篮板上的嘭嘭声响,响起又消失,消失又响起。
下雨往往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夏季的白昼漫长,召唤我们上课下课的铃声清脆明亮。
雨到下午四五点钟就止住了。
这天是星期天。
小学生们无处可去,聚集在广场上投掷篮球。小学教师是拿国家工资的,七天一个星期天。人民公社社员是十天一个星期天。这天,两个星期天合在一起。
我们和无所事事的男人们一起在代销店门口,等待雨水下来。大人们都显出有心事的样子。柜台深处更显得幽暗,但那里也有发光的东西,酒坛上釉子的光芒吸引着男人们的目光,棒棒糖上的光芒吸引孩子们的目光。长着一小绺灰黑色山羊胡子的刘世清,用那张污黑的油腻的毛巾不厌其烦地擦拭柜台。柜台是上等柏木制成的,经过长年累月地反复擦拭,深红的木质上显现出象牙色的木纹。
他说:“蜘蛛。”
立即就有几个孩子蜂拥而上,打死了从墙缝里爬出的一只硕大的黑蜘蛛。他返身在幽暗中窸窸窣窣摸索一阵,给几个孩子一人一枚奖品。这几个孩子中有他的儿子,有我。我们举着糖发出欢呼。当生产队长的大表哥觉巴用严厉的眼光瞪我,但我还是把糖接到手上,并和同伴们一道欢呼起来。他叹口气,在腰间漂亮的镶着银泡的红色牛皮钱袋里摸索一阵,终于掏出了一个一分的硬币,一言不发地从光滑的柜台上推到刘世清面前。刘世清又一言不发地把钱推到大表哥面前。推来推去,那枚硬币掉到地板上嘀溜溜旋转起来,沉默的人们猛然大笑起来。
这时,雨水下来了。
明亮的雨丝和欢笑使人们晦暗的脸变得明亮起来。有人买了酒。一只粗瓷大碗就在男人们中间传递起来。村子四周经过雨水冲洗的山林顷刻间变得清新可喜。一缕笛声仿佛从村里取水的那片柏树林中的泉眼传来。曲子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北京的金山上》。大家摇晃着身子轻声应和,用各自最谙熟的汉语和藏语。吹笛子的人叫做罗布,是个孤儿,刚从县农业中学毕业回来。他说他不叫罗布了,叫程卫东。他带回来一盒十二枝长短粗细不一的竹笛,下面缀有红色的穗子,还带回一个新名字,以及一顶崭新的军帽。现在,那顶帽子戴到了村里最漂亮的女子勒珍的头上。我们看到勒珍戴着那顶帽子穿过雨水,穿过广场,循着笛声去了。大人们又爆发出一阵开怀大笑。勒珍在笑声中啪啪哒哒奔跑起来。我们吃完了糖,抱着篮球冲进雨里。球砸向篮板的嘭嘭声比大人们的笑声还要响亮。投掷结束时,温暖洁净的雨水完全浸透了头发和衣衫。下雨的星期天是多么愉快啊!
我们结束投掷时大人们的酒碗已经空了。天顶开始明亮起来,山林里传来松鸡和画眉响亮的啼声。松鸡的啼声:嘎!嘎嘎!短促响亮。画眉的啼声:嚁一,嚁——,嚁——,婉转悠长。雨水慢慢止住,太阳重新露脸,把更为洁净的光芒洒向更为洁净的山崖、森林和村子。无风,各家的寨楼上,炊烟笔直上升,在阳光照耀下,像一匹匹悬空而下的蓝色绸缎。
夕阳衔山。
往常,大家就要散去,各自回家了。这天,村子对面的那片白桦和箭竹林中传来的猎犬叫声把大家吸引住了。那时,从学校的窗户上就可以常常看到獐子、麂子到林边的小溪饮水。林子里传来一高一低的两条猎犬的声音。歪嘴的歪嘴巴一哆嗦,先流出一泓口水,然后才发出声音来:
“我,我的阿黑,还——有阿黄。”
歪嘴和我家沾点亲,年龄比大表哥小,而按辈分大表哥该叫他表爷。但这亲亲得远,大表哥又是生产队长,仍叫他歪嘴,我也跟着叫歪嘴。
我说:“是歪嘴的阿黑和阿黄。”
歪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做个鬼脸,他又一咧歪嘴笑了。那年我七岁,大表哥快三十了,该叫表爷的歪嘴也是二十三四的光景吧。
有阵子听不到猎犬的叫声了。显然是失去了猎物的踪迹。
我的伙伴们开始起哄了,说歪嘴的狗不中用。孩子们敢这样,也是因为知道歪嘴从不对人发火。歪嘴就是靠这两条猎犬挣点钱供弟弟呷格上学的。呷格从城里写信回来,说城里造反了,不上课了,想要回家。歪嘴请人写信不要弟弟回来。信是刘世清在代销店柜台上用毛笔写的。歪嘴在信里说:毛主席叫造反,那么造反就是有出息的事情,你就在城里造反,造完反继续念书。后来,我翻检资料,才知道这封信作为藏族翻身农奴支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生动例证在自治州委机关报上发表了,时间是1967年4月23日。信经过了一些加工,加了红框,刊发在一版的左下角。署名当然不是歪嘴,而是××县××公社××大队一小队全体藏汉贫下中农。我大学毕业刚刚分配到报社时,等待分配具体工作的时间泡了近三个月,这段时间只好一头扎进积尘很厚的资料库里,几乎翻遍了该报从1952年创刊以来的所有报纸。陈年报纸的气味弄得我常常咳嗽,并流下一些不咸不淡的泪水。报纸上很多长篇通讯都是有关筑路工人和伐木工人事迹的。而且还有森林工人向党中央、毛主席,州政府,州革委报告提前跨入××年,完成采伐,流送××万立方米木材的喜报。这样,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一片片原始森林逐渐消失的过程。
当然,我的眼泪并不是那时的雨水。
那时的雨水不是冲刷泥土,冲刷那些千万年积聚下来的肥沃而又珍贵的黑色泥土,使土地变得贫瘠不堪。
那时的雨水滋润万物,使森林青碧如洗。
那天在青碧如洗的白桦与箭竹林中,猎犬又吠叫起来,声音短促而又响亮。
“阿黑。”
歪嘴说是阿黑的声音。
刘世清已经给柜门落上了几块铺板,一把藏式的大铜锁被他弄得当啷作响。大表哥觉巴说:“等等,刘老头,我看你还得卖酒,我们有菜了。”
“菜?”
“你自己看吧。”
果然,林间的空地上闪出猎犬,和一只被它们追逐的灰黑色獐子的身影。距离已经相当近了。有办法脱逃的獐子是不会下山的。只有陷入穷途的猎物才会下山或者上树,而这就等于走向了死亡。我们一齐跑到村头,獐子从茂密的箭竹丛中没命地扑下来,差点撞到人群里来了。它急忙驻足,呆立片刻,返身从取水的小路蹿进了簇拥泉水的那团柏树林。
人们大呼小叫冲进了树林。
树林里传来猎犬的声音。短促猛烈的狗叫变得舒缓、从容。獐子被逼上树了,无路可逃了。人们欢呼起来。我们还看见程卫东和勒珍勾肩搭背坐在林子里最老的那株柏树下面。柏树能遮雨,他们坐的地方很干燥。但他们还是做出避雨的模样,把一件衣服顶在两个人的头上。旁边的地上放着程卫东的竹笛和一本歌曲。猎犬的叫声,人群欢叫着从他们身前身后跑过的声音,他们像是一点也没有听到。
歪嘴说:“呸!”
大家笑起来。
他的嘴更歪了,歪到左边耳朵下方去了。歪嘴跺跺脚,说:“呸!呸呸!”
觉巴却走到那株歪脖子树下,挽着绳套。歪嘴赶紧夺过大表哥手中的绳子。绳子呼呼地抡圆了,歪嘴的嘴这时好像也要端正些了。
随着一声断喝:“呔!”绳子笔直地带着风声直奔树上,势头尽时,活套张开,下落,刚好套住獐子的脖颈。
“砰”一声响,獐子被提拉到地上。
獐子垂死的声音就像是羊的叫声:咩,咩,咩……这是一头雄獐。也就是说,它的肚脐眼是名贵的药材:麝香。歪嘴手脚利索,手中刀尖轻轻一旋,就取下了麝香,揣进怀里。麝的香气立即像泉眼上的氤氲雾气一样弥漫开来。
那天,猎犬得到了獐子的头、肚肠和四个蹄子。
男人们用热乎乎的新鲜獐子肉和肝子蘸了盐,在代销店门前下酒。我又在回味那略带盐味的生拌獐肝的鲜味了。
刘世清老头除了代销一点烟、酒、盐、茶外,还替公社供销社收购各种药材和皮毛。皮毛和药材都由他擅自作价。
歪嘴的麝香作价二十二元,皮子作价八角。歪嘴共得二十二元八角。二十元他要汇给弟弟,二元八角打了三碗酒,买了一包经济牌香烟,一包飞马牌香烟。酒和烟当场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