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伙。对户住的是我姊姊与姊夫。单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并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着职业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上,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生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这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只鬼干么?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自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别想逃出生天。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不肯放过。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地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姊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作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借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咭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
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作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来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过来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夜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伥鸡,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借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
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口六面相对,图穷而匕现。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颔首。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所以没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
“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心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依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作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作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袴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个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就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
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