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儿见他去了,便向耶律贤低声说了接下来的安排。耶律贤点头,婆儿会意,忙悄悄出去准备了。
此时燕燕因为高兴,便叫了酒来,敬了耶律贤一杯笑道:“你真聪明,我看那磨鲁古以后再也不敢纠缠我了。咦,你怎么知道那房间里头的人是高勋?哈哈哈,今天真是痛快。”
耶律贤笑道:“我也不知道是高勋,我又不曾见过他。只是方才走过的时候,看到那边回廊外面站着家将,颇有悍野之气,磨鲁古这些人必不是他们的对手。拥有这样家将的汉臣,必不是易与之辈,所以想让你引了磨鲁古去,叫他吃个亏。没想到竟是让他撞上了大石头,更没想到会引来太平王。”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道,“燕燕,你休要让人知道你引得磨鲁古掉了圈套,否则的话,将来必会生出许多麻烦来。”
燕燕忙点头:“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傻子。”
耶律贤趁机道:“你刚才说要告诉太平王王妃,可是真的?”
燕燕掩嘴笑道:“怎么会,我只不过是吓唬太平王罢了。我若告诉大姐,她岂会不知道这事我也有份,白白引她来骂我,我才不呢。”
耶律贤叹道:“今日之事虽然只是一个意外,但是……唉!”
燕燕见他面有愁『色』,问他:“怎么了?”
耶律贤叹道:“似虎古这等的皇族重臣,本也应该是国之栋梁,却对汉人心存偏见。而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今日与高勋打得越是痛快,则汉人与国族的矛盾越深。”
燕燕脸也沉了下来,拍案道:“其实汉人、契丹人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不是一样种田『射』猎,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为什么契丹人和汉人会起分歧呢?”说完,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下。
耶律贤见燕燕还要再倒,忙伸手拦下笑道:“此酒虽好,不可多饮。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喝。”
此前耶贤律已经喝过一杯了,此时还要再喝一杯,婆儿见状面『色』一变,上前一步,欲开口阻止。耶律贤扫了他一眼,婆儿不敢多言,只得退开。
燕燕却敏锐地注意到了,摇了摇头:“算了,你还是喝茶吧。婆儿,你去叫人上些茶来,这酒还是我独饮为好。”说罢,又饮了一杯。
耶律贤拿过酒壶,无奈地道:“还是我来给你倒吧。饮酒过量容易伤身,燕燕姑娘若有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说说。”
燕燕喝得面上微醺,靠在桌上,轻叹:“不开心的事?我怎么会有不开心的事呢?我爹是北府宰相,我娘是公主,我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哪有不开心的事。”
耶律贤轻声道:“可人会长大,终究会有父母帮不上的时候,燕燕姑娘不把我当朋友吗?”
燕燕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我喜欢一个人。”
耶律贤脸『色』微变,想到磨鲁古之言,立刻明白:“他不是契丹人?”
燕燕点了点头,忽然落下泪来:“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汉人姑娘,汉人姑娘会刺绣,懂诗文,温柔似水,跟我不一样。”
耶律贤心中微喜:“他亲口跟你说,他喜欢汉人姑娘?”
燕燕摇了摇头,沮丧地道:“他虽然没说,可我看得出来,他一直想跟我保持距离。”
耶律贤见她如此,心中微痛,劝道:“这也是难免的。毕竟你不但是契丹姑娘,还是后族的契丹姑娘,以你的出身,便是皇后也做得。”
燕燕顿时恼了:“谁稀罕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耶律贤不动声『色』,劝道:“若是你做了皇后,一呼百诺,万民仰望,难道你不愿意吗?”
燕燕不屑地答:“拉倒吧,我家就是后族,岂会不知道做皇后是什么样子?有人想做皇后,想一呼百诺。可我若不能遂心如意,一呼百诺又有什么用呢?”
耶律贤心中一动,叹道:“你这话,当真是,当真是……”
他想到了开国以来历代君王,这“遂心如意”四字,又有谁能够做得到呢?太祖皇帝看似做了开国之君,然则他晚年欲推行汉化而不可行,他一死,原来择定的储君人皇王,也失位去国。太宗德光,开疆拓土,登位称帝,可最后死在军中,他的政策被亲生母亲应天太后全面否定。他的父亲世宗,立了甄氏为后,雄心勃勃要建功立业,却在刚刚出征就被暗杀。而当今皇帝穆宗,他虽然没有建功立业的宏图,可他哪怕当一个喝酒胡混的皇帝,又何曾真正遂心如意过。
他一时怔在那里,思来想去,这些年的深谋远虑,这些年的锥心隐忍,竟似是毫无意义,一时间心中空『荡』『荡』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燕燕见他出神,也不理会,只顾自饮。
耶律贤回过神来,强笑道:“你刚才说什么?”
燕燕道:“我刚才说,其实汉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好?说什么祖制旧俗,哼,要论过去,我们部族一百年前还在草原上给遥辇氏为奴为婢,是太祖皇帝带着我们建国,招揽汉人,学习汉制,我们的族人也开始学着汉人秋收冬藏,筑城建军,才过上富足的日子。为什么到如今,反而要本末倒置,强调什么汉人与契丹人的区分,还要仗着出身欺凌他人。当真守祖制旧俗的,让他们滚回北边过祖先的日子,到了冬天就饿肚子,部族间争粮食,打仗死人,小部族被吞并,大部族被分裂……实是可笑之至!”
耶律贤拍案叫道:“正是!可是如今,还有谁管这些道理,只顾着眼前三分利,个个贪婪跋扈,鼠目寸光。”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由感叹,“燕燕,没想到你竟比朝堂大臣、部族长们更懂事。”
燕燕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不应该分什么汉人、契丹人、奚人。只要有才能,又肯为百姓出力,能让国家兴旺,你管他是什么人。一个姓耶律的浑蛋败坏起祖业来,可能比外人来败坏还快呢,就像当今……”
耶律贤连忙捂住燕燕的嘴,看了看四周,轻声道:“不可胡说。”
燕燕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耶律贤才轻轻放开了手,叹道:“你呀,真是喝多了,什么都敢说。”
燕燕吐吐舌头:“反正也就你在听嘛。你不会传出去的啦。”
耶律贤轻叹一声,正欲说话,却听得脚步声响,紧接着婆儿轻轻掀开帘子,往内看了一眼,递了个眼『色』给耶律贤,又放下帘子。耶律贤会意,站起来道:“我且出去看看。”
燕燕明白自己刚才说错话,见耶律贤起身,知道他谨慎,笑道:“只管去吧。”
耶律贤便站起来,绕着回廊走出,绕了几圈,见前后无人,便顺手推开一间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但见室中早有一人站在那儿迎候,见了他,便拱手行礼道:“臣高勋参见明扆大王!”
耶律贤连忙上前扶住,含笑道:“高郡王,早闻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高勋一反刚才在太平王罨撒葛面前的倨傲,恭敬地请耶律贤上坐之后,自己方坐下,道:“高勋亦早慕大王贤名,只恨不得拜见,今日得见,实如久旱逢甘霖!”
耶律贤亦知他的心意,高勋是率部归降,虽然在汉臣中看上去位高权重,只可惜也因此不得信任,始终进不了真正的权力核心。穆宗兄弟和李胡一系不重汉臣,他索『性』绝了攀附之念。而耶律贤一系自人皇王开始就推行汉化,他若是能够得到耶律贤的信任,将来自然是大大有益,岂有不恭敬之理。
耶律贤便是知道他此心,对他亦是着意笼络,两人你来我往讲了几句客套话之后,耶律贤便问:“高郡王任南院枢密使之职,对南方军政民事,可有想法?”
高勋眼睛一亮,转而脸『色』沮丧,叹道:“主上不重视南方,甚至说是得自汉人,便送与汉人何妨。我等为臣子者,夫复何言。”
耶律贤摇头道:“主上酒后之言,何足为凭。幽云十六州是国朝根本,如何能轻视。便是当日主上说出这样的话来,依旧还是要扶醉南征。朝中有识之士甚多,国朝将来的方向,便是着力经营南方。高郡王若有想法,将来不怕没有实现之日。”
高勋心中一喜:“大王,当真?”
耶律贤点了点头。
高勋眼中发出炽热之光,忽然站起,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帛,展开以后,却是幽云十六州的地图。他本是后晋皇族,对这一方极为熟悉,而且多年来也早做设想,当下手指地图,一处处指过来,何处有缺陷,何处当如何施政,何处如今民生不安,何处兵力不足等,一路说来,滔滔不绝。
耶律贤静静地听着他说,只在关键点上,偶出言一二。他虽然出言不多,高勋却听得既是心惊,又是感动。他这些方略,若是遇上穆宗,对方便是打瞌睡;若遇罨撒葛,只是表面客客气气,完全不曾听进去;耶律贤虽然只说一二语,却正在点子上。说了盏茶工夫,他忽然停住,叹道:“臣在大王面前班门弄斧了。”
耶律贤却摇头道:“高郡王休要如此说,这些事,我只是纸上谈兵,知其果不知其因,知其略不知其详。可惜今日时间不够,将来若有机会,当聆听高郡王与我细说。”
高勋看着耶律贤,忽然跪下:“臣高勋参见主上。”
耶律贤不惊不喜,只将高勋扶起,庄重道:“高卿,为江山社稷之计,当请卿助孤共图大业。”
两人商议已定,高勋便请耶律贤先行离开。耶律贤知道自己是借助燕燕为掩饰,当下便问高勋,如何掩藏行踪。
高勋指了指屏风后道:“这酒楼本是臣的门下所设,这屏风后有一门,可通向臣刚才的厢房后……方才臣借口带一歌姬入内,以掩饰行踪,谅无人怀疑。”
耶律贤顿时明白过来,高勋借着酒酣耳热之际,带了歌姬入内,有那歌姬作掩饰,自然无人怀疑他这个时间空当的去向。当下笑了笑,便推门而出。
他这一走出来,便见这厢房走廊俱是寂静,走廊两头,却有几个小二端着茶果往来。见他出来,一个小二便拐入厢房,恭敬一礼道:“贵人请随小人来。”
耶律贤点头,便见那小二带着他又走了另一条回廊,过不多时,便回到了原来的厢房。
燕燕正等得不耐烦,见了他来抱怨道:“你去哪儿了?等你半天了,我还让婆儿去找你呢。”
耶律贤轻咳一声:“嗯,不好意思,刚才走错了路,绕半天没绕出来,后来还是叫了小二引路……”
燕燕轻笑:“原来你不识路……”当下也无疑问,只与他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