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萧府,胡辇刚刚得知乌骨里逃走的事,气得来不及找燕燕算账,当即点了家将,亲自骑马就要去皇太叔府抓乌骨里。不想一行人才走出府门,就见重九哭着跑回来,说太平王查抄了皇太叔府,李胡及其诸子俱被抓走,而乌骨里恰在府中,亦被抓走了。
胡辇得讯,只觉得天塌地陷,一步踩空差点跌下台阶,五内俱焚,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然而此时,再大的打击,她也不能崩溃,还得强自努力着不让府中诸人看到她的慌『乱』和无措,还得想尽办法去打听后续之事。
次日,更坏的消息传来,太平王府派了管事高六来见胡辇,说乌骨里被抓时,是拿了北府的出关令符给喜隐,太平王怀疑萧思温是否与李胡勾结,更牵涉到春捺钵皇帝遇刺之事。
胡辇面如死灰,脑中只觉得一片空白,这一切比她预料的情况更坏,她甚至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想乌骨里了。燕燕这才知道究竟,她原来只觉得乌骨里甚是可怜,只道她仅仅是去与心上人私会一下,哪里晓得会有这个后果。更没有想到,此事会将父亲和全家都牵连进去了。
萧达凛接到报信,急急赶到萧家。胡辇看到萧达凛,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眼泪却掉了下来:“我派人向各亲王宗室以及各国舅帐求助,大家都惧怕太平王的屠刀,达凛哥你现在能来,真不枉我们平日叫你一声哥哥。其他人听说和谋逆案有关,全都退避不及。”
这时,韩德让也赶了过来。燕燕看到韩德让,立刻扑了上去,哭道:“徳让哥哥,你可来了。”
韩德让被扑了个措手不及,只得轻轻拍了拍燕燕的背部:“没事,没事,别怕!”
燕燕从未遇上这样可怕的事,而这一切,似乎竟是自己造成的。大姐已经焦头烂额,她不敢再添『乱』,但内心的痛苦和懊恼无法安宁。此时见了韩德让,终于哭了出来:“徳让哥哥,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家。我要去见太平王,我要跟他说明白,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我爹他什么都不知道……”
韩德让长叹一声,安抚着这小姑娘:“你,唉……你又如何能够知道这里头的复杂之事。也怪我们不曾告诉你!”
胡辇满脸疲惫,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叹道:“燕燕,别闹了,你消停些,便是帮我们了。”
萧达凛亦劝:“这也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顶得了的。事已至此,大家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和太平王解释清楚,把人救回来吧。”
胡辇掩面轻泣:“乌骨里她从小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达凛哥、韩二哥,你们有其他消息吗?”
韩德让皱眉:“我听说李胡进了太平王府,就不打自招,在狱中咬出很多人,甚至包括你我两府。”
胡辇身形一晃,气愤地道:“我们何曾与他有过联系?他这是诬陷。”
萧达凛道:“李胡是想把水搅浑,他现在是死路一条,索『性』把所有人都拉下水,看主上是不是要杀掉所有人。或者『逼』得所有人都去谋反。”
胡辇叹道:“主上一向多疑好杀,他是宁可杀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上次谋逆大案,他就疯狂杀戮,宗亲元老也不曾放过。这次……李胡这老贼真是歹毒,他这是要置我们两府于死地啊。”
韩德让蹙眉:“上京情势,三日一报御驾,昨日抓人,今日审讯,我猜今晚或者明日,太平王就要上报幽州了。”
这时候,耶律贤派来的小侍也忙赶到萧思温府,说了宫中消息:“听说审讯的结果已经上报太平王了。太平王叫书案拟上奏的折子,要快马呈送到幽州城。因为乌骨里姑娘是在李胡府上现场抓获,而且还有思温宰相的通关令符,恐怕思温宰相这次难以幸免。”
萧达凛急道:“思温宰相正随御驾在幽州,幽州上京相隔甚远,主上『性』情不定,若当场将思温宰相问罪,就怕我们连辩解都没有机会。”
韩德让却一直沉默着,心绪显得十分不定,直到萧达凛问他:“德让,你为何不说话?”
韩德让才缓缓道:“家父亦随驾在幽州,伯父若是有事,家父必不会袖手旁观。”他没说的是,韩匡嗣此番跟随穆宗去幽州,怀的本是必死之心。穆宗听信女巫之言,取活人心入『药』,他多活一日,便要多一人无辜而死,所以韩匡嗣必会在短期内动手。萧思温的事情若是发生了,那就会变成韩匡嗣杀穆宗的催化剂。这密折一递上去,萧思温未必有事,却会加速韩匡嗣的死亡。一想到此,韩德让只觉得心痛如绞,几乎不能呼吸。
诸人焦急商议着,一人忽然道:“那,我们能不能把这密折拦下来?”韩德让心头猛地一凛,扭头一看,却是燕燕。她记挂着乌骨里之事,站在一旁,此时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
胡辇恼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走走走。”
燕燕急道:“可我觉得,我的主意有用的。”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截密函,说得轻巧,怎么截?”
“在驿站伏击他们,截下密函。”
“想得简单,截下一封,还会有第二封,我们能截多少?”
“所以要跑远一点,再截下他们。这样的话,太平王就算知道消息也晚了。再说,我觉得,信使要的是速度,不会有太多护卫。我们截了信以后,就赶紧去幽州把事情告诉爹爹,让他早做决断。爹爹会比我们想出更好的主意。”
胡辇头疼地挥手:“去去去,一边去,别在这里吵我们商议正事。空宁,带她走。”
韩德让却忽然道:“这个意见倒是可行,只是要派谁去,还需商议。”
空宁正奉命拉燕燕出去,才走到门边,听到这话,燕燕连忙扭头叫道:“我去,我去,我的乌云盖雪速度最快。”
胡辇怒而拍案:“快把她拉走,还嫌不够烦人啊。”
韩德让见燕燕被空宁拉走,一边还叫:“大姐,大姐,你不能不讲理啊,我的主意才是最好的……”不由得笑了,劝道:“胡辇,我知道你这时候心情不好,只是此事还须商议。别看燕燕小,有些话,也不尽是胡闹。”
“是啊,她从来都说自己不胡闹,等她做出以后才会是惊天动地的祸,比乌骨里麻烦一百倍。但愿她好好待在房间里,就是万幸了。”
一语成谶,过了两个时辰,萧韩两人正要离开,燕燕的侍女青哥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姑娘,不好了,三姑娘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了这个!”
胡辇拆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兵贵神速,不能耽误时间,等你们商量出办法来,密函就来不及截了。我骑乌云盖雪先截密函,并去幽州通知父亲,燕燕。”
胡辇眼前一黑,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气恼地将信纸拍在案上,怒道:“这个燕燕,这时候还来添『乱』!”
韩德让接过信函,一眼便看完,却沉默片刻,道:“燕燕这也算是一个办法,难为她一个小姑娘,倒是临事果断,一刻都不犹豫啊!”
“她这哪是果断,她是没过脑子。达凛哥,韩二哥,怎么办?要不要赶紧把她追回来?”胡辇不禁掩面,乌骨里已经出事,若是燕燕再出事,她、她如何对父亲交代?如何向亡母交代?
韩德让手握信函,心中万般情绪奔涌而过。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遇事倒比他果断得多。他明知道父亲在幽州,赴必死之局,却只在心里犹豫,不敢有所行动。是啊,他这一去,或许有危险,可是他这一去,也能帮到父亲。不管怎么样,总比待在这里,一筹莫展地等消息好。没想到燕燕此时,竟以她的方式,向他提示了行动方向。
“胡辇,我也正要去幽州。我的马快,燕燕的事,就交给我吧。我去把她追回来。”
胡辇此时已六神无主,握着韩德让的手流下泪来:“好,那就一切拜托韩二哥了。”
此时燕燕,已经出了上京城,向着幽州进发了。
萧韩两家虽已惹嫌疑,被罨撒葛盯上,但并未封府,她依然来去自由,换了一身男装,宛若草原上的游侠,带着剑与革囊,就这么潇洒地上路了。一路上,她不走官道,连夜赶路,一直过了中京以后,这才慢了下来,逢驿站必住,在每个驿站走走停停,等待着太平王所派的信使到来。她预料得不差,果然到了鹿儿峡驿馆的时候,就等到了。
她正坐在驿馆对面喝茶,两个信使快马赶来叫道:“太平王府呈幽州急报,速速换马。”太平王府三日一报,驿馆之人早已经准备,那两个信使下了马,便被引去一边坐下喝茶,另一边马夫们赶紧卸马换鞍。那两个信使喝了水,吃了干粮,换了食水,便又骑马赶路去了。
燕燕数个驿馆过来,早将太平王府三日一报的信使模样,一路行止皆打听清楚,这会儿见了信使到来,早就骑上马,在前面山间隘口相候。
那两名信使,也是得了罨撒葛嘱咐,一路上小心行事,急忙赶路,不敢有任何耽误,这一路行来数日,都没遇上事,眼看路程已经走了大半,不由有些松懈下来,只顾低头赶路,不觉进了前面一处山间隘口之处,忽然一支箭从远处『射』来,正中左边信使胸口,那信使只惊呼一声,便捂着胸口倒了下来。
另一名信使见状,疾抽一鞭,就要逃走,不料远处又『射』来一箭,朝他马头『射』去。那信使也是军中精挑细选的勇士,挥鞭将箭打落,忙喝道:“什么人,竟敢打劫五百里快报,可知是死罪?”
那边没有声响,又『射』了一箭,这一箭又没有中,此时信使已经发现箭来的方向,拿起背着的弩机,朝对方所在『射』了一箭。
那箭虽然未中,但却听得『乱』草枯叶之声,显然对方换了一个位置。
刚才那受伤的信使,虽然伏马不动,却偷偷地取了弩机,朝着那方向也『射』了过去。这两人本就是军中同袍,多年一起同行,早有默契。
但见双方弓箭互『射』,虽然信使这一方中了埋伏,先受了伤,但毕竟是久经训练的军中好手,伏击之人似只有一人,且经验不足。再加上信使这边用的是弩机,而伏击之人用的却是弓箭,虽然明暗有不同,但等到信使这边找准掩体,那伏击之人,便不是对手了。
忽然听得一声低呼,便见树叶声响,那人一声呼哨,一匹黑马飞驰而来,一人从山间石后跃到马上,那马驮着那人,飞速而去。
那受伤信使“啊”的一声,叫道:“追……”
另一信使却挡住了他:“不必了,我们还有任务,太平王有令,叫我们尽快把信送到幽州。赶紧走吧!”
那受伤信使心犹不甘:“贼人已经受了伤,我们追过去,必能抓到他。”
“那马比我们的马快,追不上了。”
“可是,此时伏击我们的,必是与逆党同谋,恐防他有同党。”
“已经受了伤,我看再接下来不会有人挡我们了。我们只是信使,抓逆党不是我们的差使,用最快时间把信送到才是完成任务。那人是个女的,马也很神骏,这不是一般的人,我们未必追得上,若是追上了她有同党,我们反而有麻烦……此事还是回去之后禀告太平王去追查吧。”
“那是个女人?”见另一信使点头,不由嘀咕,“哪家女人这般胆大?”
这个胆大的女子,自然就是偷偷逃离家门,只身赴幽州截信的燕燕。她仗着马快,趁两名信使换马歇息之际,预先在信使必经之路埋伏,并以弓箭偷袭,只道自己准备充分,计划周全,哪里想到竟然失败而归。
一则是她缺少经验,二则也是小姑娘心软,『射』的几箭都不是朝人致命之处,只是『射』人手足和马匹,那些信使却都是百战出身。一不小心,她肩上便中了一箭,不敢再留,呼哨唤来乌云盖雪迅速逃离。
幸而她事先准备了黑衣黑巾蒙面,又用墨汁将乌云盖雪的四只雪白马蹄俱染成了黑『色』,方没有当场暴『露』。亏得她素来爱缠着韩德让讲些游侠故事,又爱听汉城中瓦肆的说唱优人说些话本故事,从里头听了许多歪门邪道。她骑着乌云盖雪落荒而逃,捂着伤口不让血流下来,一路疾驰逃过山间,便脱离官道,幸而大草原上不辨方向,直至确定后面再无追兵,才松了口气。
她怕行迹败『露』,忙先取下蒙面头巾,又把黑『色』斗篷翻过来成了红『色』,如此改装完毕,再看看肩膀上的箭,此时血已经染湿了整个肩头,她看着右肩所中那箭,伸出左手咬牙欲拔,只是方轻轻地拔了一下便觉得疼痛难消,左手顿时酸软下来,无力再拔。但带着箭杆疾驰,却又会加重伤口,想了一想,从鞭中拔出小刀,削下箭杆,再咬牙拿出伤『药』撒在伤口暂作止血,用手帕包住伤口,忍痛继续往前跑。
此时乌云盖雪连跑过了几处小溪,马蹄上染的墨汁也早就洗去,便是那两个信使追上来,除非挨个查她伤口,否则若要去追一个“黑衣黑马的女子”,可就难了。
她一口气催马跑了数十里外,只觉得头晕眼花,腹内空空,肩头伤势更是痛不可挡,眼见远处似有一些牛羊牧人,忙骑马过去。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大草原上几处牧民的小帐篷外,是一群群雪白的羊儿。一个老牧民在帐篷外煮着『奶』茶,香气四溢,燕燕策马而来,马儿越跑越慢,忍不住顺着『奶』茶香,走到这帐篷边。马停住,她的脸『色』已经十分惨白难看。
老牧人一抬头,看到了这个狼狈的小姑娘,忙和蔼地打招呼:“小姑娘,饿了吧,下来喝碗『奶』茶?”
燕燕停住马,艰难地欲翻身下马,却一下子摔了下来。
老牧人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又叫了帐中老伴来:“老婆子,老婆子,快出来。”帐篷里的老阿妈闻言走出来,扶起燕燕,触手便是一手的血,也吓了一跳,两人忙扶着着燕燕进了帐篷。
燕燕吃力地道:“我、我来讨口『奶』茶,讨口吃的。”
老阿妈急道:“别说了,你几时受了伤,这伤不包扎好,你还说什么啊!”伏在老阿妈温暖的怀中,听着她关切的话语,燕燕眼泪顿时止不住了,她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一个人逃命的时候,害怕紧张,还能够忍痛赶路,有人关心呵护,这委屈劲儿就再也忍不住了。
一边呜呜地哭到停不下来,一边指着右肩含糊不清地说着:“我右肩中了一箭,好痛啊……”老阿妈解开她肩头的手帕,这时候血已经有些凝结了,这一扯动,更是让燕燕痛呼不已。
老阿妈看了燕燕的伤口,忙叫老阿爸赶紧去拿小刀,生火来。这边她按住燕燕肩膀,老牧人便拿着小刀,在火上烤透了,便开始用小刀一点点沿着箭头方向,将那箭头自燕燕的血肉中挖出来。
燕燕嘴里紧紧地咬着布条,只痛得冷汗滚滚,她素来娇气,手指头伤了一点也要哭,这时候反而不敢哭了,只紧咬牙关,闭着眼睛,忍着这刻骨之痛。直到老牧人将箭头完全挖出来,这才上了伤『药』,包扎好了,取下了她咬着的布条,燕燕这才哇的一声,哭了个昏天黑地。
老阿妈抱着她,不住劝慰,这粉妆玉琢的孩子,一看就不是草原上日晒雨淋粗生粗长的,不晓得是哪家贵人的,竟吃了这样的苦头,想来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这样的罪吧。难得该忍痛的时候忍痛,该撒娇的时候撒娇。懂事的时候叫人怜惜,撒娇的时候更是叫人疼到骨子里去了。
燕燕抱怨:“好痛,老阿爸为什么不把箭头直接拔出来?”
老阿爸劝慰:“好姑娘,幸亏你聪明,没有把箭头直接拔出来,要不然箭头拉伤,伤得就更重了。”
燕燕泪汪汪地说:“我不是知道不能拔,是我不敢拔。”
老阿妈便笑着哄她:“那就是长生天保佑你了,好孩子,你就是招人疼,连长生天也疼你。”
哄着哄着,终于把燕燕哄得不哭了,这才问她:“看你穿着也是贵人家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出门?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弄得这么狼狈,你这是怎么伤的啊?”
燕燕怔住了,这话可不好回答。好在她素来闯祸多,编谎快,当下眼珠一转,就半真半假地说:“我、我爹去幽州打仗了,我、我家里、家里出了点事,于是,我和姐姐吵了架,就想出门去找我爹……我这伤是,是,在路上遇上、遇上……”一说到这里,就卡壳了。
老阿妈这把年纪啥没见过,见她卡壳了,便善解人意地说:“姑娘,若是为难,你就不用说了。”
燕燕一急,急出词来了:“我遇上两拨部族在打架,我本来是看热闹,没想到他们『乱』放箭,把我给『射』中了,那些人还说要把我抢走,吓得我赶紧就跑了……唉,真倒霉!”说着又是一阵委屈上来,更觉得肩头疼得厉害起来。
老阿妈忙把燕燕搂在怀中:“不哭不哭,闺女,不哭啊!都是他们不好,不怪你,不怪你。你这孩子,怎么能一个人跑出来呢,家里人得多担心你啊……”
天黑了,老阿爸上了『奶』茶面饼,燕燕此时在老阿妈帮助下清洗了血污,换上了带出来的衣服,她也饿得急了。从早上出来就没吃没喝到现在,顿时吃得狼吞虎咽,一不小心就噎着了。
两人见她吃饱了,方问她从哪里来,欲去哪里。燕燕哪里肯说实话,只说自己要去幽州。老阿爸大吃一惊,劝道:“幽州在打仗啊,姑娘,你可不能去!就算你喜欢的小伙子在幽州,你也不能冒这个险啊!”
燕燕却异常坚决地道:“不行,我去幽州有急事,如果迟了,很可能……很可能我家里人就要遭殃了。大叔,我明天就要走。”
老阿爸弥里吉却摇头坚决不同意:“不行,你还伤着呢,幽州又这么危险。我看啊,明天我就送你回上京。”
燕燕不说话了,眼睛却在骨碌碌转着。只是她再有意,此时又伤又累,也是没有办法的。当晚睡着的时候,还是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眠,最后实在熬不住睡着了。一觉醒来,正准备悄悄溜走,却发现日已西斜。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一觉就睡了这么长的时间,不由得傻住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在这对老牧民的帐篷里头过了一夜,或许是年轻力壮,或许是她携带的伤『药』甚好,这一夜过去,她已经觉得伤口没这么痛了,整个人的体力也恢复了许多。于是更不迟疑,第三日清晨,她便悄悄起身,拿起随身的包袱,悄悄走出帐篷,解下拴在柱子上的乌云盖雪。
燕燕取下金制的耳环和发钗,挂在帐篷帘子上当作谢礼,牵着马悄悄离开了。走了一段路,她才骑马而行,直奔幽州而去。
她此时一路疾行,便不敢再走官道,避开驿站,一直到了天黑,才发现一件事,就是自己这一晚,竟没有住宿之所了。虽说草原儿女,随处是家,但燕燕毕竟是个小姑娘,虽然时时筹备着做游侠离家出走,包袱打了无数次,终究这次出走用上了。但缺乏真正行路的经验就导致此时此刻,她连搭个帐篷毡庐的东西都没带出来。太阳西斜的时候,她还信心满满地以为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够遇上下一个牧民的帐篷,可惜这次运气不好,一直到月上中天,还是前后左右皆是一片草原。
无奈之下,她只得找了一处山坡避风处,拿树枝叉在地上,厚斗篷盖在树枝上,搭了个最简易的避风小毡庐,这边拾了些干树枝烧着烤火。
月圆之夜,草原上风吹着呜呜之声,显得格外瘆人。燕燕坐在火堆边,惴惴不安,一阵风吹过,让她感觉遍体生寒,双臂搂成一团,水囊的水在夜晚格外地冰冷,又不好用革囊烤火,翻翻口袋,翻出几条肉干来,愁眉苦脸地啃着。肩膀又疼痛起来,但这时候也不好自己换『药』。
夜风吹拂,燕燕仰头看着月亮,只觉得自己格外凄凉,倚着熄灭的火堆,渐渐睡着了。黑暗中,似有沙沙的声音传来,远处有闪着幽光的眸子在走近。忽然身边的马尖啸一声,不停地挣着被捆住在树上的绳索。
燕燕骤然惊醒,站了起来,却发现火堆熄了,而马在不安地嘶叫,踢动。燕燕一转头,忽然看到了两双绿油油的眼睛,她不由得惊叫一声,腿一软差点跌倒。她意识到了什么,踉踉跄跄地准备往系着乌云盖雪的树跑去。说时迟那时快,她刚有动作,便见黑暗中一道身影扑来,她甚至来不及拔刀,只能拿撑着斗篷的树枝一挥,恰好挡了那狼一下。
情势危急中,忽然听得远处有人在叫:“燕燕,燕燕……”
燕燕一怔,恍若梦中,不由得失声叫道:“我在这儿。”
只是夜风呼啸,她这一声叫喊,还不如马嘶声传得远。
忽然听得远处马蹄声传来,号角呜呜,一支火箭自远而近,『射』到附近高过一丈的树干上,顿时燃了起来。狼『性』本狡,又是最怕火的,也是燕燕受了伤,那血引来了狼,幸好危急关头,有援兵赶来。
燕燕惊魂甫定,却见远处又一支火箭『射』来,亦是一丈以上,这两箭相距较远,但却也照得这一片地方亮了起来。那狼见了火,又听到号角之声,眼见这顿饱餐吃不成了,又有所不甘,正低吼不已。
此时一骑远远驰来,叫道:“燕燕,可是你吗?”
燕燕高叫:“德让哥哥,是我,是我!”
她这一分神,那狼顿时扑了上来,却是一箭飞来,正中狼腰。燕燕惊魂甫定,那骑闻声迅速驰近,正是韩德让。他驰到近处,跃下马来,急道:“我刚才似乎听到了狼吼,你这里有狼?”
“德让哥哥——”燕燕只觉得这一刻恍若梦境,直扑到韩德让怀中,颤抖不已,好一会儿才哇地哭了出来,“徳让哥哥,徳让哥哥,我还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韩德让忙抱紧她,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忽然他身子一转,左手一扬,燕燕失声惊叫,却原来那狼中了一箭,还有另一只狼潜伏着忽然扑出来,韩德让只来得及拿手一挡,已经被狼咬伤了左手。
韩德让忍痛右手挥刀,斩下半只狼头来,幸好这会儿也只有这两只狼,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恐引来更多的狼群,于是解了乌云盖雪的绳子,两人共乘一骑,牵着韩德让的马,迅速驰离。
一直驰了甚远,直到有水源的溪水边,这才停了下来,燕燕忙着为韩德让的手清洗伤口,吸出毒来,又用『药』包扎好。这才问起韩德让是如何正好于此时赶到的。
原来韩德让受胡辇之托,带了几名侍从,连夜出了上京,一路急赶,这边又分派了几个侍从,在每个驿站打听。果然之前的驿站都没有异动,但却有几个驿站,见过与燕燕相似的男装之人。
过中京的时候几乎每个驿站都能够见着燕燕的行迹,过了鹿儿峡馆之后,却再没有燕燕行踪。仔细打听之下,却在牛山馆打听得太平王的信使似乎受了伤。但换『药』之后,就急忙上路了。
韩德让便料定燕燕在这两个驿馆之间伏击过信使,但信使只是有一人受伤,显见燕燕计划失败,心急如焚,不知道燕燕究竟怎么样了。此时再去挡截信使已经是赶不上了,只得令侍从信宁连夜赶往幽州,先去通知韩匡嗣与萧思温,自己带了几名侍从,在这两个驿馆前后分头搜寻。
幸而那次萧思温因为头下军州送了一批好马,自己留了几匹,又送了一些给亲友,韩匡嗣府也分到了几匹,他这一匹还是燕燕精挑细选,恰与乌云盖雪是一起驯养的。燕燕后来亦是常骑着乌云盖雪来找他,每每也与他这马系在一起。因此韩德让忽然想到“老马识途”之说,心中一动,便放开自己所骑之马,任由那马自己去找。也是他运气好,刚到附近恰好乌云盖雪狂嘶不已。这声音人听不到,马却能够听到,韩德让那马便朝着这个方向疾奔。驰得近了,韩德让亦是听到狼吼,想起狼最怕火,怕马赶不上,忙取了两支硫黄之箭,抬高了箭头,朝那方向穿空『射』去,终于将狼阻了一阻,这才得以救了燕燕。
燕燕听完经过,方觉后怕,倚在韩德让身边,低声道:“德让哥哥,若是你迟来一刻,可得到狼肚子里来找我了。”
韩德让知道她受了伤又受了惊吓,见她神情可怜,一肚子责备的话都咽下了,只『摸』『摸』她的头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燕燕默然,她沉默得让韩德让都不习惯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燕燕幽幽地道:“德让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
韩德让笑道:“怎么会呢,燕燕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燕燕终于忍不住哭了:“可我一直做错事,一直闯祸,一直连累你。”她越想越是觉得自己尽在韩德让面前做错事,惹是生非,几乎没有几次能够给他一点好印象,还一直连累他为自己收拾烂摊子。她越想越是羞愧,更觉得自己不敢面对韩德让,扑在他怀中大哭。
韩德让知道她这时候心理已近崩溃,只能不断温柔安慰:“燕燕,这不能怪你。其实,你能够想到挡截信使,并且当机立断抓紧时间出发,终于成功挡住信使,这说明你的判断没错!”
燕燕哭泣着:“可我并没有挡下信使,反而打草惊蛇,让自己受了伤,还连累你受伤……”
“那是因为,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你不懂政治的残忍和无情。你挡截信使,却不忍杀人,所以被别人反击。燕燕,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应该去直面死亡,更不可能冷血杀人,这不是你的错。
燕燕坐起,抹了抹泪,倔强地说:“可我失败了,连累了这么多人,这就不可以用我无知、我不是故意、我没有错来辩解了。”
韩德让意外地看着燕燕,燕燕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韩德让轻叹:“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有这样的认识。”
燕燕倔强地说:“我毕竟是萧家的女儿,大辽建国这么多年,经历过多少次皇位更迭,包括后族,也会被卷进来的。我们从小就听过爹讲这些故事,可我……一直当它们是故事,直到现在才知道,它们并不只是故事,而是真事。”
韩德让轻叹:“燕燕,你长大了。”
燕燕却一点也不高兴,她只有更伤心了,哽咽道:“可长大了,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我以为可以救二姐,我以为可以救大家,谁知道,谁知道……”
韩德让将她搂到怀中,轻轻拍着她:“没事的,没事的,有我们呢。我让信宁去幽州先通知你爹了,他们会做好准备的。这江山社稷,争权夺位,原不应该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自己一个人出来,受了伤,没有气馁,没有怨天尤人,还记得要往幽州去通知大家。燕燕,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
燕燕抬头,眼中仍然还有泪花,却已经显得好多了:“真的,我真的不是惹祸精,我真的没错?”
韩德让微笑点头:“你不是惹祸精,你是好女孩。”
燕燕抽了抽鼻子,韩德让递过手帕:“擦擦眼泪,早点休息,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去幽州呢。”
燕燕点头:“嗯。”她这一动,忽然又抽动肩头的伤势,不由得痛呼一声。
韩德让眉头一挑:“你受伤了?”
燕燕道:“就是前天,中了他们一箭。不过幸好遇上一对老阿爸老阿妈,帮我用小刀取出了箭头,也上了『药』了。”
韩德让道:“让我看看。”
韩德让说的时候不以为意,然则当燕燕解开衣服,『露』出雪白的肩膀来,他一眼看去,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已经由女童,变成了少女。他不由得涨红了脸,连忙扭过头去,又不敢在此时再让这小丫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以免羞臊了她。只能咳一声:“你且转过身去,把衣服再拉上一点。”
燕燕不解:“可我伤口在前面啊。”
韩德让只得再咳一声:“你把斗篷盖在身上,只要把伤口『露』出来就行。”燕燕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过身去,拉起斗篷再盖到身上,只『露』出了肩头一点伤口处。
韩德让这才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她伤口,放心地道:“我还怕你拔箭头时会再拉伤筋络,幸好伤口处理甚好,只有皮肉伤,只要好好用『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说着,这边又给燕燕上了伤『药』,再用细白布将她的伤口细细包好。
他虽然强作镇定,包扎伤口时,手也是极为稳定,并无一丝异样。然而燕燕扭头偷偷看去,便能够看到他的耳根都红透了。燕燕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神情,不由得心跳如鼓,一时又是欣喜,又是得意,又是羞愧,又是兴奋。
“德让哥哥,你的脸红了。”
韩德让轻斥:“谁脸红了,你又不是大姑娘,小屁孩别啰啰唆唆。”
燕燕抿嘴一笑,不再说了。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说他脸红了的时候,他的手抖了一下。她若是再说下去,她敢保证他一定会恼羞成怒的。
好不容易等包好伤口,两人休息了一夜,便上马直向幽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