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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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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床以前,金根带阿招出动把尿。从前他妹子金花在家的时候,孩子归金花照管,自从金花出嫁,就是他自己带孩子了,他还不十分习惯。

外面很冷,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鼻管里酸溜溜的,月光冲洗着天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托出山的大黑影,那座山是一个坚实的黑色花苞,矗立在房屋背后。金根弯着腰给孩子把尿,嘴里嘘嘘吹着。其实阿招这样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蹲在地下了,但是地面上寒气重,他认为是有害的。

狗在汪汪地叫。近来他一听见狗叫,就想着不知道可是他妻子回来了。他两只手托着孩子,一面就别过头去向路上望着。远远地一个橙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来了,灯笼上一个大红字,原来是周村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周村什么人?不会是他妹妹回娘家——她前两天刚回来过一次,而且她即使来,也绝不会拣这样晚的时候来。

但是倒好像是一个女人,在那一颠一颠的灯笼后面走着,手里挽着的是一个大白包袱。那灯笼摇摆着,向她脸上烫过去的时候,金根仿佛看出一些什么,使他突然旋过身去,孩子一泡尿没撒完。热碎呼地浇了他一脚。他很快地把孩子放下来,就向这条路直奔过去,是他的妻回来了。

跑着,跑着,可以看得出确实是她了,他立刻就把脚步慢了下来。她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向这边微笑。他高声喊着:\"我先还当是周村的人。\"

\"走到周村天已经快黑了,我就到妹妹那儿去借了盏灯笼。\"月香说。

\"哦!你上他们家去的?看见妹妹没有?\"

\"看见了。她婆婆真客气,一定要留我吃饭,真是不好意思。\"

他在她旁边走着。一只脚上的袜子湿淋淋的,现在已经变成冰凉的,贴在脚背上,紧紧抓住他的脚背,倒幸亏有这异样的感觉,不然心里总是恍恍惚惚的,疑心是在做梦。

\"看见妹夫没有?\"他问。

\"妹夫不舒服,躺在那里,我没进他们屋去。\"

\"怎么病了?该不要紧吧?妹妹好么?\"

\"她好。\"她并没有感到不快,这些年没见面,见了面不问候她,倒去问候他常见面的妹妹,她也知道他是没话找话说。

\"阿招已经睡了?\"她搭讪着问。

他大声叫\"阿招!阿招!\"孩子不肯来,还是他跑了去把她硬拉了来。

\"暖哟,长得这样大了!\"月香略有点羞涩地笑着说。她把灯笼放低了,想仔细看一看,那阿招只管扭来扭去躲避着,但是越是躲,月香越是把灯笼照到她脸上来。那孩子急了,一使劲,挣脱了她父亲的手,向家里狂奔,以为家里总是安全的。她穿过了那月光中的青白色的院落。院子里地下散放着的长竹竿,用来编箩筐的,被她踢着,豁朗朗变成一片。四邻的狗越发狂吠起来。

\"小心点,别摔跤!\"月香叫喊着,匆匆跟在她后面进了院门。月影里看不真,竹竿又被她踢得豁朗朗响着。这座白粉墙的大房子是谭家祖传的财产,金根这一房分到了一间半屋子。紧隔壁的几间屋子,就是谭老大他们那一房的。这时候谭大娘就在窗户后面高声叫了起来:\"金根啊?是不是金根嫂回来啦?\"

\"暖!是我,大娘!\"月香答应着。\"大娘你好!大爷好?\"

\"嗨呀!我刚才还在那儿惦记着你。我在跟老头子说:今天几儿啦?怎么还不回来呀?\"

纸窗后面油灯移来移去,人影也跟着灯影一同晃动。老头子咳呛起来,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了,哇哇哭了起来。

\"大娘,你睡了就不要起来了!\"月香说。\"我明天早上来给你请安。金有嫂好么?\"

他家的媳妇连忙答应着,\"我好呵,金根嫂。\"

\"没睡,没睡,正在这儿念叨你呢!\"谭大娘高声喊着。

一面说着,已经息息率率穿好衣服,拔掉门闩,走了出来。老头子也出来了,手里挽着个\"火囱\",一只竹篮里面装着两三根炽炭,用灰掩着,成为一个经济的手炉脚炉。

\"进来坐!进来坐!\"月香说。

大家都到金根这边来,金有嫂带着孩子们也过来了。挤满一屋子人,坐不下,但是谭大娘硬拉着月香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嗨呀!金根嫂。\"她带着笑叹息着:\"我一直在这儿说,怎么这样狠心呀——一去就是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孩子倒这样大了!\"她伸手去拉阿招,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帐子后面,把脸别过去,死命扳着床柱子不放。

\"叫妈,\"谭大娘教她。

\"妈!\"金有嫂捏着喉咙叫着:\"叫妈呀!阿招。\"

老妇人在阿招屁投上拍了一下。\"你瞧瞧,你瞧瞧,长得多高了!\"用谴责的口吻,就仿佛孩子顽皮,闯了什么祸。

金根微笑着站在阴影里。他常做到这样的梦,梦见她回来了,就是像这样,房间里挤满了人,许多熟悉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心里又有点恍惚起来,总觉得他们是梦,他是做梦的人。有时候仿佛自己也身人其中,有时候又不在里面。譬如有时候他们说得热闹;他插进嘴去,说了话人家也听不见。

谭老大坐在那里只管微笑,用一只毛竹筷子拨着篮子里的灰。他只问了月香一句话,而且是正着脸色,微仰着头,注视着离她头上一尺远的地方。\"航船什么时候到镇上的?\"

\"中午到的。\"

从镇上走回来,走了四十里路,水总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经熄了。壶里倒还有些热水剩下,倒出来刚够一碗。他把碗端了来,一抬头看见黄黯黯的灯光下,坐着满满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里倒怔住了,不知道这一碗水是递给谁好,总不见得当着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终于红着脸走到谭老大跟前,将碗递到他手里。大家都笑了起来。谭大娘劈手把碗夺了过来,转递给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着她接下了。

\"你瞧你们金根多周到呀,金根嫂!\"她说。

大家哄堂大笑。连金有嫂,向来是愁眉苦脸的,也跟着笑,金有嫂是个苦命人,生着一张长长的黄脸,眼睛是两条笔直的细缝。她的微笑永远是苦笑,而像现在,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笑容,其实她也绝没有讽刺的意思。

\"他们小两口子向来要好,\"谭大娘哈哈笑着说,\"好得合穿一条裤子。暖呀,可怜呵,这些年不见面——真造孽!\"

\"瞧这大娘,\"月香抱怨着,\"这些年不见,一见面就不说正经话!\"

\"哟!哟!嫌我讨厌了!我们走吧,走吧,老头子,别尽待在这儿讨人嫌了,也让他们两口子谈谈心。\"

\"谈什么心?我们老夫老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月香拉着她不放,谭大娘偏装腔作势的,再三说:\"走吧,走吧!老头子、自己也要识相点。\"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着笑,同时也帮着月香极力挽留,客人们终于不再挣扎了。被主人把他们捺到原来的座位里。一坐定,就又继续取笑起来。倒像是新婚之夜闹房的情景了,金根心里想。他的妻也的确有点像新娘子,坐在床洞上,花布帐子人字式分披下来,她怕把头发碰毛了,把头略微低着点。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头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里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慢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愿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一阵痛苦。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么样?下过雪没有?\"

\"今年雨水好,\"谭大娘说。

\"节气还没有到呢。\"

\"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说。\"今年立春立得早。\"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尴尬的神气。然后谭老大仿佛护短似的,\"明年收成稳是好的,今年雨水足。\"

\"雨水太多了!\"月香心里这样想着。就没有说出口来。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拼命护着这天气,不许人家稍微有点贬,倒好像这天气是他们儿子似的。乡下人向来一开口就是诉苦叹穷,抱怨天气不好,收成坏,一方面也是怕把话说得太满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时也是出于自卫,应付压来的政府与地主对他们的无穷的剥削。无论是军警、税吏、下乡收租的师爷,反正没有一个不是打着他们主意的。所以无论是谁,间起他们的收成来,哭穷总没错。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连在自己人面前也是这样,成了一种悲观的传统。

而现在他们竟是齐声赞美着今年的收成。月香听不惯,觉得非常刺耳,仿佛近于夸大而愚蠢。只听见谭大娘大声叹了口气,提高了喉咙唱念着:\"暖哟,现在乡下好喽!穷人翻身喽!老天也帮忙,收成比哪年都好。金根嫂,你可惜回来迟了一步,没赶上看见——你们金根当上了劳模咧!坐在台上,胸口戴着朵大红花。真威风呀!区上的同志亲手给他戴花。\"

月香是个最实际的人。像这一类的光荣,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因为是金根,她就觉得非常兴奋,认为是最值得骄做的事。她向金根看了看。金根很谦虚,假装没听见,仿佛这谈话现在变得枯燥乏味起来,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是我现在才说他好,\"谭大娘继续唱念着,\"我一向就跟我们老头子——不信你问他——我说,你们谭家这些人,就是金根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说!\"

月香笑着说,\"那是大娘偏心的话。\"她问起分田的事。他们又告诉她,土改的时候怎样把地主的家具与日用器具都编上号码,大家抽签。谭大娘他们家抽到一只花瓶,一件绸旗袍,金根这里抽到一只大镜子。

\"镜子呢?\"月香四面张望着。

\"陪给妹妹了。\"金根说。

谭大娘说:\"金根嫂,你们那镜子真好呵!真讲究——…\"

金有嫂向来胆小,但是一提起那面镜子,她兴奋过度,竟和她婆婆说起话来。\"暖哟!你没看见,金根嫂——雪亮的一个大镜子,红木镶边,总有一寸来宽,上头还雕着花。镜子足有两尺高——\"\"、

\"暖!不止呵!不止呵!\"谭大娘说。

\"过礼那天,四只角上扎着红绿彩——真漂亮!\"金有嫂叹息着。

老头子用竹筷拨着篮子里的灰,就把筷子指着月香。\"抽签抽的那些东西,就数你们家这个最好。\"

\"暖,人人都说你们运气顶好,\"谭大娘说。

金根问他老婆,你怎么没看见一刚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么?\"

\"我没上她屋去,妹夫不舒服,躺着呢,\"月香微笑着说。

\"你过天得去看看,\"金有嫂怂恿着。\"真漂亮呵!\"

她还看都没看见,倒已经给了人了。当然,要是和她商量,她绝不会不肯的,可是总要问她一声。她继续微笑着,心里却非常不痛快,听着他们说话,也懒得接碴。

她坐在那里老不开口,谭大娘渐渐地有些觉得了。\"这回真得走了!\"她笑着站起身来。\"再不走人家要骂了!\"

\"什么话?大娘!再坐一会,坐一会。\"月香拉着她胳膊不放。

\"真的得走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暖呀,不容易呵!小两口子团团圆圆,好容易牛郎织女会见了么!\"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就在笑声中鱼贯而出。主人挽留不住,送到门口。灯光渐渐暗下去了,金根没有再添油,却把灯笼里点剩下的一撅红蜡烛取出来,凑在灯上点着了,粘在一只青边碟子上。点蜡烛是一种浪费,但是今天晚上仿佛应当点红蜡烛,也像新婚之夜一样。

月香闩上了门,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我刚才一直想问你,当着人没好说。怎么收成这样好,妹妹家里怎么吃粥?\"

金根没答话,他正把蜡烛倒过来,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

他们周家原来穷得这样,\"月香说。\"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

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什么上了媒人的当!家家都是这样,我们这一向也是吃弱。\"

月香愕然望着他。\"为什么?怎么收成这样好,连饭都没得吃了?\"

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一动也不动。他手也没拾,暗暗地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话。但是她三脚两步走到窗前,他还没来得及拦阻,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就在这一刹那问,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朗一·声巨响,远远近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月光已经移上了白粉墙,院子里黑洞洞的。她探身出去,四下里察看着,并没有人。

她关上了窗,低声问:\"刚才是谁?\"

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随随便便他说:\"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

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怕什么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么话了?\"

他像是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

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是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呵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

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睫望着那杏仁酥。

\"叫我一声,不然不给吃,大家都吃,就是哑巴没得吃!快叫我一声!\"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没办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再也冲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钟,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开口,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还是月香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欢你了。\"

母女俩都吃饼,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

\"你吃,\"金根说。

\"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

\"留着给阿招吃吧。\"

\"还有呢,\"月香说。\"你吃。\"

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很拘束地吃了起来。在烛光中,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等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愤怒与温情。

柯招的饼吃完了。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三分惧怕,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觉,替她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哺哺说着:\"暖哟!看这棉袄,破得这样也不补补,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天哪,脏得伤心!\"她笑了起来。\"瞧这钮子!一只好的也没有。\"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她不在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以为是说她,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

\"咦,怎么又哭了?\"月香诧异地间。\"这回又是为什么?\"她把脸贴在阿招潮湿的面颊上。\"唔?为什么哭?告诉妈!\"

阿招没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来,给她坐在床上,把脚上的棉鞋脱了。\"不冷么?快钻被窝!快!你告诉妈为什么哭。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晤?\"

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握着。她暖哟一声,把身体一缩,叫了起来,\"冷死了!\"

\"冷,怎么不睡?\"

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着。手很粗糙,揪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唆唆响着,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现在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又不许东家辞佣人。所以我们那东家老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就回乡下去种田。,现在我才晓得,上了当!\"

她懊悔她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他微笑着缓缓他说,\"是呀,现在乡下是苦。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我也怕你回来过不惯。\"

\"什么叫过不惯?\"她突然愤怒起来,声音立刻提高了。\"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么享福日子?\"

他不作声。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于是就又忍住了。她弯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拍了拍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就着烛光。

\"这是妹妹做的?\"她带着挑剔的神气,这样问着。

\"是她外婆给她做的。\"

\"哦。\"她满意地想,\"我说呢!看着也不像他妹妹的针线。\"一方面嘴里说:\"我妈的眼睛倒还不坏,还看得见做鞋。明天我回去看妈去。\"

\"明天还不歇歇,过天再去吧——来回又是三十里地。\"

阿招突然叫了起来:\"爸,我也要去!\"

\"你还没睡着?\"金根说。

月香别过身去替她把被窝往上拉拉,又嗅嗅她的面颊。\"快睡吧!不听话,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阿招大兴奋了,久久睡不着。那几只杏仁酥仿佛具有一种活力,有它们在房间里,空气有些异样。

月香捏着拳头在膝盖上捶了两下。\"腿酸死了!大概这两年在城里没怎么走路,就走不动了\"

\"我就知道你不行!\"金根愉快地笑了。他很高兴他有一个机会可以嘲笑她。\"还说明天就要到你妈那儿去,来回又是几十里。\"

她动手解衣钮,忽然想起来,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掏出钱来数了钱,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但是她不说,他也不问。反正不会有多少剩下来,她每月都往家里带钱。他又觉得羞惭起来。

她数了又数,仿佛数目不对。他不愿意在旁边看着,就突然站起来走开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咦,你这时候去开箱子干什么,半夜三更的。\"

床头堆着一叠箱子,他从箱底取出一张很大的纸,摊在床上,用手抹平了,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着头看着,耐心地等数完了钱。然后他把那张地契挪至她面前来,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看。\"

纸上的字写得整整齐齐,盖着极大的圆章与印戳\"数目字他是认得的,他又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哪里。他们仔细研究着,两只头凑在刃。蜡烛小小的光圈里。

她非常快乐。他又向她解释,\"这田是我们自己的田了,。眼前日子过得苦些,那是因为打仗,等仗打完了就好了。苦是一时的事,田是总在那儿的。\"

这样坐在那里,他的西只手臂在她的棉袄底下妥贴搂着她,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来,一代一代,像无穷尽的稻田,在阳光中伸展开去。这时候她觉得她有无限的耐心。

但是她不能不挣脱他的手臂,\"阿招还没睡着呢,\"她说。

\"睡着了,\"他说。

\"刚才还在那儿说话呢。\"

\"睡着了,\"然后他说,\"从前你也不这么怕她。\"

\"从前她还小。\"

他在看她颈项背后的一\"个黑点。他伸手摸了摸。\"还当是个臭虫,\"他说。

\"航船上臭虫多得很。\"

\"是个痣。咦,你几时长的这个痣?\"

\"我怎么知道?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从前没有的。\"

\"三年工夫还长不了一个来?\"

他有点羞涩块笑了起来,\"暖,三年了。\"

蜡烛点完了,只剩下一小滩红色的烛泪,一瓣叠着一瓣,堆在碟子里,像一朵小红梅花。花心里出来一个细长的火苗,升得很高,在空中荡漾着。

阿招在做梦,梦见在外婆家里吃杏仁酥。她父亲和她的姑母金花都在那里,还有许多别人。但是她的母亲还太陌生,没有到她的梦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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