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乌衣门第(2)
阴天,没有太阳,难得天空匀出几块淡青色的空处,将柔和的天光透了出来,川南的土地一向是丰腴润泽的,含得住热气和湿气,树木花草俱开得温润可亲,这种时候,茶馆的生意往往是最好的,耳听市上的杂噪混合着茶社的丝弦,搓搓麻将,打打骨牌,喝茶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享受那一份怯意悠闲。
西秦茶社是清河最好的茶馆,坐落在龙王庙附近,临近杜宅。
郭剑霜算是大半个外地人,杨霈林则完完全全是个外地人,对于清河人的所谓悠闲,接受起来很有一些难度。郭剑霜好歹已经习惯了好几年了,能耐得住性子坐在茶馆听听他并不怎么喜欢的川戏、看看茶馆小厮将一个茶壶耍出百十来种招手,杨霈林约着在西秦茶社见面,他早早地就去了。
他是真着急,差不多近二十万大洋啊,一辈子的积蓄,说不定就真着在这房子上了,这事情错就错在当时没有跟杨霈林立一个协议,哪怕寥寥数句也行,房子在自己手上虽说也算个不动产,可一旦打起仗来,再稳实的产业也靠不住,撂在手上开换不了钱也甩不了给别人,你还得白白养着。
越这么想,心里越是发慌,不住掏出怀表看时间,这种焦虑的心境下,坐在市井茶肆,则愈加衬托出焦灼。
他是清河的大人物,茶社的老板不敢怠慢,赶紧着人上了最好的茶点,咸酸、鲜果、蜜饯样样俱全,又连连给小厮使眼色,那小厮极是机灵清秀,提着长细嘴茶壶蹭蹭窜上,满脸笑容:“郭老爷新茶出了,给您老沏上?”
郭剑霜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点点头。
“郭老爷是要清流如带还是双龙戏水?”小厮笑问。
这都是上茶时的招式,清流如带,是将茶壶高举过头顶,身躯斜侧,将滚茶飞快注入至茶碗,如一泻清流。双龙戏水,难度稍微大一些,斟茶时要翩然舞动,将一条水流挽出曲线,看起来就好像变成了两条水柱双双注入茶碗,最难的是要位置不偏不倚绝不能将水溅到外面,更要保持水的温度,落入茶碗时刚刚好,端起就能入口。
郭剑霜根本没有心情看,只轻轻敲了敲桌子:“直接倒吧。”
这两招本是这小厮的拿手好戏,见郭剑霜一脸不耐,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那小厮颇有些受打击,但还是连忙笑着给他直接斟上了茶。
郭剑霜喝了一口,点点头,挥挥手让他去了。
外面,黄包车、马车、汽车、轿子,都在柔和光线里混战着,小孩子们跑来跑去,那声音太过烦人,妇女们为了一两个小钱争执,聒噪不堪的语声一阵阵传过来。正烦躁间,听到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一个中年素衣男子从西侧旧书铺旁的路边行过来,风吹得头发轻轻扬起,阳光下眉眼清爽,正是杨霈林。
他骑的那辆自行车,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物色来的旧货,连漆都掉了,轮子松松垮垮,好像颠簸几下就会滚出来似的,但他似乎骑得甚有乐趣,从修整狭小的街巷一路跑过来,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避开人群车辆,极是自在。
到了西秦茶社门口,刷的一停,杨霈林从车上轻快跃下,随意把车往门前的一个大青花花盆边一靠,有小厮慌忙从茶馆里头跑出来,叫道:“哎哎,你的洋马儿不能搁在这里,我们的花盆贵着呢,别碰坏了。”
洋马儿是四川人对自行车的称谓,杨霈林愣了愣,见小厮指着自行车,他方会意,也不以为忤,便又把车往旁边再挪了挪,这一次,是靠着一个青石墩子。
那小厮顺带又要说两句,杨霈林皱皱眉,从衣服里掏了几个铜板放到小厮手里:“帮我看好车。”
也不待他回答,径自便走了进去,见郭剑霜坐在靠窗位置,正往自己看来,他笑着招招手。
那小厮捧着铜板,站在外头,看了一眼那破旧的自行车,无奈地摇了摇头。
杨霈林走到剑霜桌前,轻轻一礼,潇然坐下,笑道:“郭兄等久了吧,适才去了趟运丰号孟老板那儿,耽搁了些许,还请见谅。”
郭剑霜手指了指窗外,正好看得到那辆自行车,嘴角微斜:“华中商界巨掣的座驾,就是那个玩意?”
杨霈林淡然一笑:“时间金贵,这清河的路窄,汽车走的估计还没有它快呢。”
茶社老板一直密切留意着郭剑霜这一桌,生怕照顾不周,见来了新客,忙又给那沏茶的小厮使眼色,小厮拎着茶壶又蹭蹭蹭走过来了,笑语招呼,眉毛飞扬,是极欲露一手的表情。
郭剑霜想讨杨霈林一个高兴,忙主动笑道:“这家的茶活儿是川南一绝呢。”
小厮脸上恨不得开出一朵花来,立刻神采飞扬重问了一遍杨霈林:“老板您是要清流如带还是双龙戏水?”
换做新来的客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多半会好奇地顺着嘴问下去,何为清流如带、双龙戏水?那小厮自会滔滔不绝讲一番,再活灵活现表演一下。
可惜杨霈林只随意将空空的茶碗一掀盖,手一指:“直接倒吧。”又抬起头,正色问:“有没有煎饺?锅贴?馄饨有没有?”
那小厮一脸笑容僵在嘴角,过半晌才应道:“有……有锅贴,新,新做的,没有煎饺。老板若要吃抄手,我去让厨房做。”
杨霈林点头,问郭剑霜:“你要不要一碗,让他多做一份?”慢慢伸了个懒腰,笑道:“我一上午可跑了不少地方,肚子饿坏了”
那小厮给他把茶斟了,极是失落地拎着茶壶退下。过一会儿,另一个小厮捧着一盘热腾腾的煎饺上来。
杨霈林快速喝了口茶,拿起筷子,一连吃了三个煎饺。
郭剑霜看着他,极力抑制自己内心的焦虑,勉强笑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好好的一个生意人,日子过得这么枯燥单调,连个爱好也没有。我已经算是个顶没有情趣的人了,但好歹还能听听戏,在清河也还能跟人玩到一处。这边的盐商惯会享受的,什么花样都有,你要跟他们相处,也得学学人家怎么玩,要不以后生意难做啊,连话都谈不拢。”
“象以齿毙,膏用明煎,人一旦有了嗜好,便不得不为其所累。”杨霈林淡淡地道,呷了口茶。
郭剑霜脱口道:“世上总有累人之物,你十年不娶,不也是为情所累。”
杨氏姐弟出自江西南昌名门大族,父亲是知名的实业家杨良开,杨霈林还有一兄长,携妻儿一直旅居国外,而杨霈林自己和其姐杨漱亦都是留德的学生,一个学医,一个学的化学。回国后杨霈林子承父业,生意做得比其父还要出色,郭剑霜任两淮盐运使的时候便与杨霈林结识,两人相交甚厚。
杨漱是个奇特的女子,谈了不少恋爱,也有许多追求者,可抱定了独身一辈子的志向,到现在尚未结婚。
而杨霈林成婚却极早,十八岁就与家族指定的一个名门女子结了亲,夫妻感情却极是深厚,郭剑霜见过杨霈林的妻子,温柔貌美,非常贤惠的一个女子。
十年前,杨霈林的爱妻难产而死,他自此很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弃,郭剑霜是亲眼所见,亦曾勉力劝慰,并在其生意上多有襄助。杨霈林性格沉稳冷静,是个一根筋扭到底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哀伤到深处,反而显得淡然。也许是为了逃避丧妻之痛,杨霈林将工厂和商号全部迁入湖北,一日与郭剑霜在武汉偶遇,相约饮酒,几乎醉得人事不知。郭剑霜记得清楚,那天一向温文从容的杨霈林,如一个高烧畏寒的小孩子,浑身发颤,低低饮泣,从怀中掏出一条珍珠项链,想是日日揣在身边,手紧攥着项链凑向自己鼻端,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绝望,凄然流泪道:“晓仪(杨妻小字)去后,我此生再无幸福可言。”
虽过了这么多年,现在说完这句话,郭剑霜却登时有些后悔,忙小心地看向他。
杨霈林修眉微皱,深沉的双眼静水无波,淡然道:“其实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杨家也不缺我一人延续宗嗣,徒找个女人娶了,既耽误人家青春,我也提不起兴趣应付。”
郭剑霜轻声叹了口气,摇头:“你们姐弟俩,真是特立独行。”
杨霈林一笑,小厮端上两碗馄饨,他搓搓手,眉眼一展:“太好了,闻着就觉得香。”
说是馄饨,其实是四川特有的红油抄手,杨霈林久居湖北,爱吃蒸菜、湖鱼,却不爱辣椒,一碗馄饨几口下去,辣的额头上全是汗水,掏出手帕子擦汗,另一只手却握成了拳头,很烦躁紧张的样子。
郭剑霜眼睛似笑非笑看着他:“辣到了吧,味道怎么样?”
杨霈林连喝了几口茶,很严肃地说:“辣的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郭剑霜哈哈大笑,手指朝他点了点:“你啊,你啊真拿你没有办法。”
杨霈林待小厮上来加了茶,喝了两口,掏出怀表看了看:“你没有公干?不去局里上班?”
郭剑霜一脸无奈,很是痛心疾首的样子:“如今我做什么都没有心情了。”
杨霈林眼中隐隐有笑意:“就为了这么些钱,让你这个好官清官说出这么些话来。”
郭剑霜急道:“这么些钱?老弟,这是你哥哥我一辈子攒下的积蓄”手在桌上一敲:“我就不明白了,这房子哪里不讨你喜欢了,那么好的地段位置,现成的好庭院,哦,就因为雷霁住过?你要知道,雷霁是从这房子里搬走了好几年以后才死的。你这么瞎讲究干什么,你可是留过洋的人”
杨霈林用茶碗的盖子拨着茶叶,依旧是神色疏淡的样子:“我就是不喜欢,你待怎样?”
郭剑霜鼻子里吐出一口气,道:“好吧,那你得把钱给我,住不住在你,这房子是你要买,我才给你先盘下来的。你可不能冤了我。”
“自然不能冤了你。”杨霈林微微一笑,从衣兜里取出一个信封来,缓缓放置桌上,轻轻推到郭剑霜身边。
郭剑霜大松了口气,脸色顿时好了许多,眼睛都亮了,把信封打开,里面果真是一张汇票,他一面打开一面笑道:“说真的,你这个人性子一向古怪,清河地少人多,那些盐商早就把好位置全给占了,你那房子真的没得挑,偏生你又不喜欢。”
说着随意看了一眼那汇票,忽然一愣,紧接着脸色一变:“这什么意思?”
“你的钱啊。”杨霈林眼皮都没抬,又夹了一个煎饺吃。
“开什么玩笑,这才三万?我花的钱可不止这些”剑霜失笑。
“你不是帮我拾掇了一下这房子吗?这是人工钱,我算了算也差不多是这个价,我还多添了些。”杨霈林喝口茶。
郭剑霜一口气憋在心里,气得脸一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杨霈林懒懒问道:“那皮货商去哪里了?”
“什么?什么皮货商?”
“你不是从那个什么皮货商那里买的吗?”
“不知道”郭剑霜没好气地应了声,“你问他做什么?”
“把他地址弄到,我叫人找他谈谈,房子还给他,把钱要回来呗。”杨霈林道,说的极是稀松平常,“我一面叫人去找他,一面再在这儿找人张罗下看能不能转手卖出去。总归会让你把投出去的钱拿到手就行了,放心吧。”
他说着伸手在郭剑霜手上安慰似的拍了拍,露出极宽慰的笑来。
“你”郭剑霜指着他,瞪起眼睛,“你就这么对朋友?你就这么扣着手上的钱?杨扒皮啊杨扒皮,你真没白有这个外号啊,二十万,也就二十万,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你何止悭吝如斯啊杨扒皮”
他音调甚高,有茶客往他们那儿看去,郭剑霜毕竟顾及自己面子,说到后面,只好强自把声音压低。
杨霈林温然一笑:“一分一厘都很重要,我可不喜欢浪费钱在我不需要的东西上。”
郭剑霜闷头揉着手,把指节弄得嘎嘎作响。
杨霈林又是安慰的语气:“郭兄,别急啊,别急,这顿茶钱我来出,你还吃不吃点心?我再多要几份?给你点最贵的。”
郭剑霜咳了咳,脸涨得通红,蹭地站了起来,杨霈林平静又无辜的眼神看着他,郭剑霜几次欲张口,终还是把话给憋了回去,站了一会儿,却重又坐了下来,敲桌子叫来小厮:“把最贵的点心再上几份,我打包带走。”
杨霈林听了一笑。
郭剑霜瞪着他:“我告诉你,你要不赶紧把这事情给我了结了,你就天天请我喝茶吃点心,我啊这叫苍蝇也是肉,怎么也不能亏了我自各儿。反正你现在是要安家在这里了,三年五载我看你是走不了。”
杨霈林点头呵呵直笑:“是的,是的,走不了了。”
转头看着茶社的雕花窗户,又幽幽叹了口气:“不过也说不一定,人这辈子,变数太多。”
郭剑霜哼了一声:“这世道什么都变,你却是怎么都不会变的。”
杨霈林听了,眉毛微微一扬,待要反驳,却觉得无甚好说,便耸了耸肩,淡然一笑。
房子的事情,最终倒是有些出乎郭剑霜的意料。原本以为找第三人卖了会比从皮货商那儿要钱容易些,孰料如今清河的商人们都忙着准备战时囤货,无心置够房产,找了好些个貌似有意向的下家,都不了了之。
一周后,还是杨霈林那边有了好消息,不知道他想了什么方法,找到那皮货商后,竟生生地把房子退了,将钱要了回来。
二十万的汇票由杨霈林亲自送到郭剑霜府上,郭剑霜手捧着汇票一个哆嗦,几乎要喜极而泣。
市立医院的器材重新换了新的,从上海订的货,郭剑霜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劝通杨漱不买外国货。
杨氏工厂的物资陆陆续续从武汉迁来,按理,清河市政府和盐务局都要给一定的补贴,让郭剑霜意外的是,补贴的这部分费用,杨霈林提议全数交给他姐姐接受的医院。
郭剑霜闻之,大喜之下,和市长曹心原亲自登门拜谢,杨霈林很是惊讶的样子:“这有何好谢的?我是在做生意啊。”
他脸上依旧还有些愕然:“你这个医院又不是公费医院,看病吃药都要花钱,你们政府投钱做公益支持那是天经地义的,我是商人,钱也不是说白给了医院,这医院有股份的不是?”
他加强了语气,又问:“这医院有董事会的吧?我投这钱,可以算股份的,是不是?”
曹心原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郭剑霜,郭剑霜脸皮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干涩地苦笑了一下。
清河低处内陆盆地,一向波澜不惊,杨氏姐弟的到来,竟给大家凭添了不少新奇的话题。
比如,一个女子,留了洋,读道了博士,四十来岁还是独身,若是容貌不佳、读成书呆子也就罢了,偏生杨漱又长得一副杏脸桃腮的好相貌,洋场上诸多交际应酬一概不耽误,跳舞跳得极好,谁能料到竟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即便是疾言厉色时,也多似是在娇嗔,委实让人头疼。
以往段孚之在清河是出了名的抠门,如今杨霈林来了,段公鸡立时就落了下风。杨霈林这个人性格冷漠,不冷不热,高傲起来竟似不下于静渊,而且无妻无子,当了十年的鳏夫,身边亦没有什么红颜知己,这在三妻四妾、爱好酒色的清河盐商眼里,简直难以想象,怪不可言。
七七在盐店街听到关于杨霈林的种种传闻,只是觉得奇怪,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竟有了些许神秘的色彩。
她如约去医院找杨漱做身体检查,心情不免有些紧张,杨漱一甩对旁人犀利讽刺的语调,对七七却是非常的亲和关切,宽言安慰。
因问静渊为何不陪着来,七七道:“我怕万一有什么问题他会担心,所以硬没有要他来。”
杨漱淡淡一笑,心想:“唉,你是怕他不要你生这个孩子。”
见七七脸色苍白,秀眉紧蹙,笑道:“你若是不放松,指不定查出来问题还更严重。”
七七勉强笑道:“我也想放松,可是越这么想越紧张。”
杨漱轻轻叹了口气:“至衡,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姐姐千万别跟我见外,只管说。”七七恳切地道。
杨漱想了想,笑道:“还是先做检查吧,到时候合在一起说。我别的不是特别担心,惟独担心你的心脏,不过好在如今我费力争取了一套好的仪器,不是之前郭局长他们买的破铜烂铁。”
七七听了,忍俊不禁。
解开上衣,躺上一张窄窄的****,七七紧张极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检查,眼见那些冰凉的胶条、管子直往自己赤luo的胸脯贴来,不由得窘得满脸通红,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紧张地闭上,手紧紧攥着床沿。
杨漱语声沉静温柔:“你要紧张就找点话说吧,放松些,要不然可查不准。”
七七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好随口问:“姐姐是在哪里念的书。”
杨漱便说了一串洋文,不像英文,七七完全听不懂,只知道可能是国外的什么学校,却还是起了一丝羡慕,道:“我一直想去外国看一看,或者再多像你们这样念点书。如今世上的小姐们都是大学生,我只读过几年私塾,说出来挺不好意思。”
杨漱道:“学以致用,有些人读一辈子书,对自己对国家,一无用处,读来何用。每天踏实过日子,做好本分就可以了。要学东西,不光是在学校里。你也不用太菲薄自己。你一个弱女子在男人的商场上打拼,便强过好多空口说白话的读书人。”
七七笑了笑。
杨漱一面和七七说着话,一面沉静地看着心电图机上的显示,慢慢地,她秀雅的眉毛轻轻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