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情深莫问(5)
早上起了雾,屋里的陈设都泛了潮,七七每日来盐号来的早,又是最怕潮的,忙吩咐下人抹桌子、晒坐垫,自己亦到账房将重要的账目拿出来检查一遍,看是否有潮湿的痕迹。
天海井那两本宣统四年的老账,早被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了,古掌柜进来通报一日的行程安排,见她又拿着看,也不禁微笑,叹道:“大*奶,老账就别看了,看看新的吧。”
说着递给她一小本册子,是戚大年从六福堂送来的十口炭花灶的名单及人工安排。
原来静渊响应盐务局的号召,投了五十口炭花灶,又另加投了十口,送予七七。这件事两个人早商量过,七七点了点头,接过册子,并没看,只随手一放,只看着古掌柜笑道:“你说的新账,自然不是这十口还没赚钱的盐灶吧?”
古掌柜乐呵呵地道:“托东家奶奶的福,我们的香雪堂从一开始只有一个盐井,数口盐灶,如今增产扩灶,风生水起,我算了算,连着这两年新近购置的炭灶、花灶十五口,东家送的这十口,差不多在清河算是中等规模的盐号了。香雪井的盐一向是贡盐,牌子是好得没的说,如今新进了新的盐灶,东家扶持,加上政府又肯花钱帮携,我看以后定能大赚一笔。”
七七沉吟道:“若是只有香雪井一口盐井,当我的嫁妆让我吃到老倒是无妨,如今我们也好歹有了一二百长工,再怎么也不能不顾他们的生计。我们盐井依旧只有一口,至于盐灶多少,赚不赚钱,还是得靠盐卤的多少。我琢磨了一下,这二十多口新盐灶虽说确实让我们增加了些许实力,一旦盐卤不够,那可是极大的一个负累。在卤井上,你这几日多去帮我走动走动,看看黄老板的金溶井、怡生井、煜涌井、余老板的龙涌井、江源井,能不能跟我们分摊一下,我帮他们烧盐,他们给我盐卤,怎么均利只管商量。”
古掌柜连连点头,啧了一声,笑道:“东家奶奶,你心里的算计,真是笔笔清楚,句句到位,真不输于盐场的老东家们。”
七七脸红红地笑道:“你又来打趣我。”
古掌柜呵呵一笑:“我是发自内心钦佩,东家奶奶就别太谦了。”忽想起一事,问道:“东家奶奶什么时候出发?可定好日子了?”
七七笑道:“后天就走,静渊那边也有些事情要料理一番,他的事可比我的多多了。”
“那是,东家的铁厂接了盐务局的大生意,听说这二百口炭花灶的盐锅几乎全都由东家的铁厂来定制呢,我们挣的是小钱,东家挣的可是大钱。”
他说得挺高兴,七七听着却脸色微微一变,古掌柜奇道:“怎么了,大*奶,我说的不对?”
七七摇摇头,道:“我突然想起绣坊要给省长夫人送去的那个座屏,我得去盯一盯,最好走之前能完工。你先出去吧,我再休息会儿,喝杯茶就过去了。”
“是。”
屋子里潮湿,她最喜欢的一套青花茶具上都浸出了小小的水珠,朵梅和缠枝卷草线条在粒粒晶莹中流丽盛开,显得极为青翠古朴。
七七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边缘,心里道:“如今我们清河的瓦斯火日衰,盐灶和铁厂要保证生产,必然需要大量的煤炭,清河的煤都在我大哥手里,也就是在我爹手里,唯一静渊可控的运煤通道雁滩又分了一半股份给欧阳家,他铁厂用煤自然好说,我这二十几口盐灶的煤,若到紧缺之时,要么是去求我娘家帮忙,要么求夫家,如今这两家都靠不住,再加上这欧阳家在里头,若是捣乱,我可怎么办?”
父亲虽然一直反对自己涉足盐场,可也没有太过为难,念及长兄对自己的顾惜,静渊如今的千依百顺,暂时问题不大,可这欧阳家……,七七想来想去,秀眉微微蹙起,眼光变得深沉:“一定要想个办法,总得让这家人不要捣乱才好。”
半盏茶时间过去了,把账本收拾好,打算去韭菜嘴的绣坊,出到外面叫小桐,小桐过来问:“可要孙师傅把车开到门口?”
七七一面披上披肩,一面道:“不用,也就几步路,我们走去平桥就行了。”
雾沉沉的天气,阳光似乎很难穿透空气,雾水扑在面上,倒是凉凉的很舒服。在平桥码头,正巧碰到徐厚生跟着瞿掌柜在那儿看货,七七忙走上前去,向徐厚生行礼,道:“徐伯伯,多谢你相助隆昌灶。”
徐厚生微笑着点点头:“开工了没?法事做了吗?”
“已经一切妥当了,多亏了徐伯伯。”
徐厚生轻叹了口气:“也难为了你们林东家,你知不知道,以前他小时候被戚大年抱着来盐场,我们这些老辈子都不敢跟这孩子开玩笑的呢,一逗他他就会气鼓鼓的不理人,逢年过节有时候碰到,给他个红包,也就轻轻鞠一鞠躬算是还礼了。他父亲八面玲珑的一个人,生个儿子这么硬气不过那天他可不一样了,在我家宗祠以孙辈之礼行三跪九叩,以他这么高傲的性子,还真是难得,回去有没有跟你闹别扭?”
怪不得那日静渊身上有那么大的香火味,他爱面子,脸皮薄,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如今为了自己要这十几根木头,竟然到别姓宗祠磕头叩拜,七七心中惊讶之余,亦终不免震动,神色倒是平静,勉强笑了笑:“既然是徐伯伯家的规矩,我们作为小辈的有求于您,自然得按照您的要求来。”
徐厚生点头道:“你们小辈懂规矩,我们老辈自然更得懂规矩。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你的,尽管来找,只要别嫌我老不中用就行了。”
七七面露喜色:“徐伯伯说哪里话,侄女感激不尽”
徐厚生微微一笑,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反而脸上有了一丝惆怅,顿了顿,说道:“你一个****家,如今在盐场里做生意,难免会受一些委屈,这一次我也不瞒你,孟老板确实跟我打过招呼,让我不用把木头给你,我猜想他可能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也是体恤你之故,我亦是当父亲的人,我能明白他的苦心,希望你也别跟你爹太过计较,要理解他。”
七七早知道父亲在其中阻拦,因此也并不惊讶,便道:“侄女理会得,徐伯伯放心。”
也不敢太过耽误他的时间,略再说了几句话,便告辞。
走了几步,徐厚生忽然叫住她,七七回头,徐厚生道:“侄女,我看静渊不似以往那般狂戾,老段和我之前的事情,他虽然负点责任,但我相信他也是被迫为之。我们都是商人,明白有时候利益所致,人不能自主。这几年我也想过,其实他为清河也做了不少好事,当年官仓的那把火,虽然都不能放到台面上明说,我们这些老老少少,都受了他的恩惠。如今战事说来就来,清河盐场需要他和阿飞这样的年轻人挺住,你就好好帮帮他。人和人之间没有解不开的恩怨,我和老段从此不会再跟他刻意为难。”
七七心中暖流涌动,朝徐厚生深深一礼:“侄女替静渊多谢了。”
徐厚生摆摆手,长叹一声:“唉,别客气了,生在乱世,大家各自保重,做好本分就行了。”
车子在清河岸边缓缓行驶,七七取出静渊送给她的一个镶嵌着珍珠的小小怀表,轻轻打开,里面嵌着那天他们一起的合影,相片很小,但静渊的笑容却是灿烂的,她轻轻抚摸着相片,他的过去,他并不太完美的童年,正在她的脑海中一点点勾勒出画面。他什么时候真正的快乐过?在乱世里,谁又能真正获得内心的平静和愉悦呢?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雾蒙蒙中,却依稀能见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紫云山修防御工事的士兵和壮丁们散坐在茶铺外头,神情呆滞疲惫,眼睛愣愣地看着道路,而清河,混沌一片,仿佛未知的将来。
行至韭菜嘴,绣坊外头却停着静渊常坐的那辆车,走进去,果然他在里面,坐在里屋,因绣坊里多是女子,为避嫌,他便叫来一个打杂的年轻后生跟他说话。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盐场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可不信。”七七道,嘴角却忍不住露出笑来。
静渊道:“我的效率向来是高的。”
七七想着徐厚生说的话,静渊为自己去磕头下跪,她心中感激,屏退下人,给他重换了一杯热茶,柔声笑道:“林东家是大老板,自然和我们这些小商小贩不一样,林东家辛苦了,为妻给你斟茶了。”
静渊笑着接过茶喝了一口,七七见他眉间隐有忧色,柔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心念一动,“你去了盐务局?出什么事了?”看了一眼外面,见几个绣娘都在埋头做工,她便把门轻轻带着上。
静渊伸出手放在她手上,微笑道:“你现在真是个鬼灵精,我眼珠子一转,你就猜到十之**。”凝视着七七,爱怜横溢,“真希望我们的安稳日子过得越久越好,不等后天了,明天就带着宝宝去峨眉山吧,郭剑霜告诉我,北方的日本人现在不断滋事,跟他们这场仗,最迟下半年肯定会打起来。趁内陆现在还太平着,我要赶紧还你和女儿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