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六十二章 浮华借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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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浮华借问(1)

    ****秋凉,似让繁华落尽,只有台阶上的羊齿蔓延生长,花盆里菊花经霜变紫,却让人更觉萧然,那些愁思与沉郁,是萦绕在空中的浓云,暮去朝来,永不消散。

    孟府新换了管家,姓穆,原也是运丰号的老人,在清河郊外也有自己庄子的,新近到任,为讨主人们喜欢,从庄下进了不少野味,又给孩子们送了几对长耳兔和鸳鸯,秀贞抱着孩子,跟穆管家一起张罗着收拾,又叫人把鸳鸯送到花园,叮嘱千万不要放湖里,就养在旁边小水潭里头,这样孩子们才好玩。正安排着,见罗飞沿着坡道走上来,穿着身深灰色布袍子,人倒是精神了些,不似前阵子那般****。

    罗飞见只有她一个主妇在忙活,笑道:“大嫂总是最勤勉的。”

    秀贞把手中的孩子换了个手抱着,笑道:“杜老板家请客吃饭,你大哥他们早早都去了,说是有牌局,几个弟媳妇都忍不住要去凑热闹。还好小坤他们上学去了,剩下的孩子也都在睡觉,不麻烦。”

    一只兔子偷偷从背篼里跑了出来,穆管家急道:“抓住,赶紧抓住”有伙计便手忙脚乱扑过去抓,终于按住那兔子,脚却一滑,踩着青苔,差一点摔跤,倒是那兔子,被那伙计揪住耳朵提着,却不慌不忙地撒了泡尿,众人见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罗飞跟穆管家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想到了父亲,很快便转开了脸。秀贞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情,关切地问了句:“你母亲身体好些没有?”

    “好多了,怀德跟三妹一直照看着。”

    秀贞宽慰地笑了笑:“你是来见老爷的吧?他已经起了,和夫人用过早饭,现在在书房里。”

    罗飞嗯了一声,便道:“那大嫂慢慢忙。”

    往前走了几步,秀贞把他叫住:“阿飞,那个,那个……”不知为何有些嗫嚅,脸不由得微微一红。

    罗飞转身看着她。

    秀贞尚未说话,厢房有仆妇抱着被褥出来,院子里支好了架子,那仆妇正要把被褥搭上去晾晒,见秀贞站在一旁,便道:“大少奶奶,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小小姐的行李也理好了,下午一回来便可以跟着人走。”

    秀贞应了一声,见罗飞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想了想,温和地笑了笑,说:“宝宝今天就回晗园去,她妈**病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七七跟雷霁的事情,即便是孟家的人,也甚少有人知道,连孟夫人也并不知晓。大家只道她因为咳疾去成都疗养,其实根本不知道她一直都在清河。转眼半个多月过去,只因这日老许从晗园打来电话,说下午晚饭后便派车来接宝宝回去,秀贞因问七七是不是也回了,老许便说:大*奶上午已经回来。秀贞只知道罗飞因为秉忠之死对七七嫌隙甚深,但想着两个人多年的情分,便还是忍不住跟他说了,又道:“她这一走就是十多天,一定是想孩子,宝宝月底就过生日了,也没几天的事情,这当**怎么也得着急张罗。”

    安静的气氛中,只见罗飞微低着头,呼吸急促轻浅,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只道:“回来就好,宝宝一定也很想她。”说着也笑了一笑,可却像被一根针突然刺到,脸颊的肌肉轻轻一个抽搐,转身快步朝善存的书房走去。

    书房里燃着百步香,却不似秉忠在的时候,总往香炉里撒一些浸了蜂蜜的木屑,虽然雅致清新,气味单纯,但透出一股冷意。善存独自一人坐着喝着茶,书案上却放着些七巧板等小孩的玩具,见罗飞进来,他展颜一笑:“来了。”

    罗飞向他行礼,善存见到他很是高兴,让他坐到身旁来,罗飞看着书桌笑道:“老爷现在真是有童心。”

    善存呵呵一笑,知道他指的是上面的玩具,道:“那是宝宝的,她这段时间住在我们这儿,怕她闷着,连我这个老头子也得陪着哄,她呀,跟她妈妈小时候……”

    话说了一半,却陡然止住,眼中渐渐浮起苍凉的伤感,沉默了片刻,却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眼中渐渐泛起一丝泪光。

    罗飞低下头,紧紧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方道:“老爷今天叫我过来,是为什么事?”

    善存道:“你爹临终前处理了老杜家的债务,杜家把他们十三口盐灶作礼,用以酬谢,你父亲一向仗义,若他还在世,定不会收的。我想了想,便跟杜家商量,以租佃方式接收,佃价七千,名佃实送,这样外头看起来也好说。”

    罗飞轻轻一笑:“我爹不会在乎虚名,若真是仗义相助,便也不求他人怎么答谢。罗家不会要这些盐灶。”

    善存看着他:“阿飞,我知道你在怨恨我。”

    罗飞不语。

    善存道:“二十一军之所以迟迟不派人来帮你,只是因为刘主席要避嫌疑,我们本跟南京那边打好了招呼,这边稍微有些动静,就会跟上头举荐郭剑霜,刘湘如果贸然让他的军队掺和这件事,别人难免会说他的闲话。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不是雷霁突然从中捣乱,你们原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曙色透过窗棂,数日不见,善存苍老了不少,微风吹来,白发轻轻飘拂,更是显得憔悴。

    罗飞低声道:“我知道,老爷花了钱给二十七军的军长。这件事情我爹并不知道,因此才会误解老爷。”

    善存苦涩一笑:“误解我的不止他一个。你还有七七,何尝不是把我当成一个奸猾无情之人。倒是静渊了解我,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会由着你一个人在罢市的时候冒险,所以才买通了那个什么营长。不过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心肠害你了,我倒是没有想到,他转起念头来竟然如此之快,那天晚上若不是他和你一同去找纪五,七七说不定真的会死在雷霁手里。”

    罗飞道:“我只是不明白,老爷明明比我们更有能耐,怎么却只是想着用钱去收买雷霁,而不是想法把七七救出来。”

    “我怕雷霁狗急跳墙,反而把七七害了,所以先用钱让他放下心。”

    “原来老爷也和别人一样,认为钱是万能的。”罗飞冷冷地道。

    善存倒是不生气,见罗飞愤懑的神色,容色依旧温和,站了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大的牛皮纸信封,放到罗飞面前。

    善存道:“这是你父亲在运丰号名下的田产、井灶、火圈和银行的股份,你大哥和我这几天整理好了,如今自然是顺延到你的名下,这是你们罗家自己的东西,你把它收好。”

    罗飞并不客套,把信封接过,拿在手里,说道:“我家也有一些债务,我会处理好,绝对不会连累到老爷,给运丰号添麻烦。”

    善存道:“因为雷霁的死,一直有人盯着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汪立人告诉我,只是做做样子,过段时间自然也就风平浪静了。”

    “是。”

    “你的宝川号最近生意大受损失,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多谢老爷。”

    气氛越来越僵冷,罗飞见善存似没有什么好说的,便想起身告辞。

    善存忽道:“阿飞,我希望我们两家的情义,不要因为你父亲走了就断了。”

    他目光中似有一丝乞求,让人无法拒绝。

    罗飞心中一酸,点了点头。

    善存道:“现在专商崩溃、盐无出路,郭剑霜提出实行各盐号运输统制自由,你们运商的生意如今略有保证,我们场商的盐有人承买,营业才比较好转。你二哥在军队,略知道一些战事情况,与日本人的大仗是迟早要打的,最快两到三年,淮盐的盐路必然会被打断,那时清河会成为全中国最大、最安全的产盐基地,等着我们的,是无尽的财富和机会。我之所以做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大家的力量整合在一起。你们年轻人意气风发,向来只愿意单打独干,不知道彼此依附才是最好的生存办法。如今静渊因为欧阳松的事情,暂时离开了商业协会,我想他也应该明白,靠他一个人在清河是不会真正安稳的做生意的。阿飞,我从来没有意愿要打压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的苦心,希望你能够明白。”

    罗飞听了他这番话,心里不免震动,仰起了脸,却是一丝淡漠与心痛:“老爷,也许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您认为对的事情。不过在做这些事情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否给过别人选择的机会。就像你的女儿,她的这一辈子,就是您给她决定的,您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

    善存眉间一蹙,脸色顿时变得黯然,过了一会儿,喃喃道:“她的命,不是我定的,不是我。”

    罗飞心痛苦笑,向善存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过渡时期,盐场困顿,盐无人买,有一些资金有限的场商,无力继续经营、井灶不得不停搁,盐店街上依旧有些冷清,罗飞回到宝川号,却惊异地发现,对面的香雪堂凭空多了好几个伙计,都是清秀规整的后生,一辆板车上卸下一个大箱子,从里头捧出各式各样的大包裹。

    不一会儿,小蛮腰开着车从平桥上来,停在香雪堂外头,里面下来两个俏丽的丫鬟,其中一个却是晗园的丫头小桐,和另一个丫鬟一起捧着个用紫色绸布包着的妆台模样的东西,罗飞心中惊异,便走过去,只见小蛮腰已经先进了香雪堂,大声张罗着让人把桌案收拾好,小桐和那丫鬟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上面,香雪堂里明晃晃地点着灯,把绸布一揭,众人眼前陡然一亮,顿时啧啧赞叹连声。

    上面是一个蜀秀座屏。

    灿灿白雪中,有红梅翩然开放,那股倔强与坚韧映入眼帘,似越是风欺雪压,花朵开得却越精神越艳丽,冰心铁骨,花色如海。

    罗飞震动莫名,眼中涌上热泪,痴痴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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