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千山暮雪(2)
她很想与过去做一个了断,可总是有丝丝的记忆浮光,如刻刀一般,雕琢着她的心。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是每当这样的记忆之光闪烁在她的心中,她就会想起所有被她抛下的事情和人们。
舍不得。她知道自己舍不得。
她强迫自己不吃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告诫自己,就为了一时不能忍耐,被迫匆忙斩断了与阿飞的情义。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盐店街的那家人,可每当孩子轻微的一个动静,她就会想起静渊,想起与他的温存,想起他的一切好,心中竟然一丝怨恨也没有。
静渊,静渊她多少次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可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即便他曾经伤她这么深,她依旧想去原谅他。
刚刚离开他的时候,她心中依然存有某日会与他重逢的念头,她也幻想过有一天会突然跟他在这个山谷相遇,然后自己骄傲地告诉他她曾多么能干,渡过了多少困难,让他听得泪如雨下,然后再得意地听他用抖颤的、充满歉意的声音诉说他对她的思念。
可是,当她真正在这个山里住下,看着天上的飞鸟,流云,寂寥的星,她才知道真的是所谓“人生不想见,动如参与商。”她已经离他太远,无法后悔,不能相见,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再不能回到从前。
她嚼着一颗颗饭粒,喉咙里似哽了一块大石头。
越是这样的时候,她越想放弃,这念头在她自以为冷静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充满****的魔鬼。
赵夫人开始渐渐对她冷淡下来,可能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关怀备至,尤其是赵四爷。
赵夫人以为丈夫真存有好心,为她找来一个女伴,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佣,可是她却生气地发现,七七无意间的言行,总会衬托出她的笨拙与识浅。
对外头的乡人,赵家说七七是赵四爷的远方亲戚,丈夫在外头做生意。人们根本就没有把七七当做一个佣人来看。
她哪里像个佣人,她简直是幅画。当她腆着肚子,面带幸福的微笑,坐在坝子的一张大藤椅上缝衣服的时候,不光老夏,连赵四爷都把眼睛看直了。就连宋妈也悄声对赵夫人说:“太太,这孟小姐好像礼拜堂里画的仙女儿啊”
宋妈指的是圣母画像,她只知道那是洋人们眼中的仙女,七七就是一个仙女。
不,这山里只有一个仙女,那就是她,在资阳河最有名的青衣,黄金莺
她不再让七七与他们一起吃饭,减少她与赵四爷单独见面的机会,不断给她派活儿,让她不停地缝补衣服,但她毕竟还是心软,七七毕竟是个将要生产的孕妇,她一面忍不住想折辱她,却一面又勉强说些软话来圆场。
“我没事,嫂子,我没事”七七用那双盈盈的眼睛看着她,柔声道。
可每到这个时候,赵夫人却莫名其妙的更加讨厌她
直到那一天,刘麻子趁送草药的时候,偷偷跑到澡堂子,窥视七七沐浴,被赵四爷发现,吓得从坡坎上摔下摔折了腿。
赵夫人大怒
不是因为刘麻子行为不轨,而是,为什么偏偏是赵四爷发现刘麻子在偷窥?她忘不了,那日七七被宋妈扶着从浴室慌慌张张地出来,流云般的秀发还滴着晶莹的水珠,赵四爷一面呵斥刘麻子,一面回头看,脸突然变得通红。
她是个小狐狸精臭不要脸
从此,她对七七再无好感,认为七七之前对她的一切温柔友好,全是有蓄谋的别有用心。
“孟小姐,”她走进七七的房间,对她说,“你生了孩子以后,就另外找地方去吧,我家老爷心软,不好跟你说,咱们总住在一起,总有不方便的地方,你懂我的意思吧?”
七七默默地点点头,她懂。
那一年入冬早,秋末,山中开始密密地下起小雪。
七七已经不能再干活了。山里冷,冷极了她的双手双脚冰凉,即便赵四爷已经把赵夫人最好的一个暖手炉给了她,她还是觉得冷。
她像只小狗蜷缩在被子里,头发冰得扎脸,山里的雪从树枝上一坨坨落下,在她耳中发出恐怖的回声。
宋妈给她烧着热水。
可是水许久都不开,火太小。这场雪下得急,连柴都没有拣多少。
喀擦,喀擦,她听见宋妈在划着火折子,她知道宋妈年纪也大了,前两天把手摔得脱臼,缠着绷带,极不利落,一遍又一遍,火到底生起来了,却还是很小。灶上的那锅水犯起拧来,怎么也不开。
这锅水和她一样倔强
她终于受不了了,她知道孩子很可能随时出生,可是她受不了了。她想回家,当工具也好,被囚禁也好,她只想过得安逸,她想要温暖的鸭绒被,她希望有佣人来服侍,她还是吃不了苦她想吃黄嬢做的凉皮,她想吃天海井的豆花饭,她想睡进三妹铺的热被窝,她想吃罗飞做的鱼,她想扑进父母的怀里撒痴撒娇,她甚至想回到玉澜堂,跟林夫人吵上一架或者跟静渊打一架,然后再放肆地哭,放肆地笑。
她在最脆弱的时刻崩溃了,她只想有人照料,宠她,爱她,哪怕欺骗她,她也吃不了这样的苦了。
她默默流泪,直到浑身发抖。
赵家有一辆汽车停在山上的驿站,赵四爷见雪似乎停了,思忖了一下,决定把她送去璧山县城,那里有一个教会诊所,有修女和外国医生,把七七送到那里生产,至少不会冷着,好歹也能得到相对专业的看护。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送你去县城,那里条件好一些,你先去那儿把孩子生下来……至于回不回家,到时候再说。”
他和老夏把她抱上了一个骡车。
手伸过去,将七七揽到他的怀里。赵夫人眼睛往上斜了一斜,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赵四爷轻声道:“山里路险,我和老夏有些路得推着车走,宋妈手受了伤,在那路上不管用。”
“孟小姐,你肚子痛不痛?”他不敢再看妻子,便飞快地把目光转到七七脸上,把一床厚厚的毯子裹在她身上。
“不痛……我们快走。”她道,眼睛看向那蜿蜒向上的山路,她想,生了孩子,就让他们发电报让家里人把我接取,我要过好日子,我不要再回山里了啊,我不要再受苦我后悔,我后悔了行不行?
上面有白色的细雪,明晃晃的,他们上了山,才发现完全把形势估计错了。官道上的雪积得很深,汽车完全不能在上面行走,还是只能用骡车。
三个时辰。最快要三个时辰才能到县城。
他们在驿站给暖炉加了热炭,让七七抱着,又拿了一个给她暖脚,老夏有些担心:“万一路上……。”
“你真的没事?”赵四爷看着她,想再次确认。
她咬牙摇头。
暖炉的温度渐渐变得与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她觉得似乎血液也跟着一起结成了冰,太冷了,但是冷到极点,真的会变得麻木,直到破水的时候,下面一阵潮热,像身体里燃起了一小团火,要代替暖炉来温暖她一样。
她完全不懂。
她甚至害羞的以为可能是自己小便****了,忍了忍,不敢跟赵四爷说,脑子里还迷迷糊糊地想,假如到了县里的诊所,该怎么解释自己下身的潮湿。
跟着就是剧烈的疼痛,她这才觉得不对劲。
“四哥……”她突然捉住了赵四爷的手,攥紧。
“怎么?”他的目光十分紧张,似乎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我肚子痛。”她的脸突然一抽搐,“车子抖得我痛”
赵四爷让老夏赶紧把车停下,见她脸已经变了颜色,惊道:“孟小姐,你……你不会要生了吧?”
她已经痛得无法再回答了,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她大口喘着气,气雾在冰冷的空气里变成一团团小小的烟云。
赵四爷对老夏大声道:“赶紧去生火给暖炉子加炭”
老夏飞快地跳下车,双脚在雪地上嘎吱一踏,飞速地捡起路上的枯枝和木条,拿出火折子点起火来,他心里紧张,手一抖,火折子掉在地上。
“求你……”七七掐住赵四爷的手,奋力挤出几个字:“帮我……”
“我怎么帮你?”他心惊胆战,她把他的手拉过去,拉到自己的腰间:“脱……脱下。”
他摸到她的腰带,她穿着厚厚的棉裤,她柔软的手无力地要解下腰带,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吸口气,闭上眼睛,将她的裤子往下一扯。
他摸到她温软的肌肤,心弦颤抖。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似在嘲讽她自己如今活该受这番苦,随即又是一阵抽搐,有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力量穿透了她,挤压着她、推动着她,她闻到一股血腥气,赵四爷看得清楚,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孟小姐,如果受不了就喊出来。”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她喊不出来,她没有呼喊的力气,她紧咬着嘴唇,把所有的力气全用在一个地方。他握住她纤细的手,却无法忽略她雪白的赤luo的大腿,以及两****让他触目惊心的景象。他杀过人,也被人用刀砍过,他看过无数的死人,断臂残肢也看到过,腐烂的尸体也看到过,可是,这新生命诞生的景象,却原来比死亡还要惊心动魄
他怕她冷,忙用毯子给她支起一个屏障来,他的手不经意间摸到她腿上冰凉滑腻的肌肤,吓得手一颤,毯子无力地落到她的身上。老夏走过来,赵四爷从毯子下摸出那两个已经冰冷的、沾满了粘液与鲜血的暖炉递给他,老夏飞快接过,蹲在地上心中怦怦直跳,把凉透的废炭倒了出来,再将烧得通红的木条踩断,一块块用树枝夹着放进去。
“别让火灭了,一直生着”赵四爷大声道。
老夏点点头,他也紧张,手都是颤的,一声不吭地加着柴,雪下得大起来了,北风开始呼啸,火太容易被吹灭,他不停地变换着位置,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
七七想把****屈起来,可却使不出力,赵四爷看到她费力挣扎的样子,本能地把手伸过去,帮她抬起腿。
她无声的眼泪不停涌出,凝结在脸上,变成颗颗晶莹的盐粒,被北风吹干,变成一条条细细的裂纹。
“妹子,”他的眼眶也湿润了,这个倔强的小姑娘,直到现在都不叫声苦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要哭要闹,你尽管出声,不要怕羞……”
她想把目光聚拢,给他一个感激的回应,可她失败了。
她只看到雪花一片片朝她扑过来,她想用呼气将雪花喷开,可一张嘴,它们却密密地洒进她的嘴里,雪花看着她,眨着无数狡黠的邪恶的眼睛,死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