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三章 火烧官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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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火烧官仓(2)

    清河商业协会最大的会所叫井神庙,清乾隆元年动工兴建,历时十六载,坐落于紫云山下,形如鲲鹏展翅,挑梁朝向清河翩然欲飞。清河盐商在此地供奉井神梅泽,原是本地井灶商的会馆,后来逐步修葺扩大,成为全清河盐商的会所。两侧走楼、耳楼环抱一个大戏台,中间是石板铺成的雅致庭院,两侧石梯拾级而上就到了高大雄伟的大殿,大殿两厢,通大小四合院三座,南面有一个小的四合院,叫“善堂”,这是盐商捐资设立的慈善机构,以兴办义学资助孤寡和捐葬孤死者为举,庙后有花园十余亩,遍植奇花异卉,特别是有两棵六百年的桂花树,一到秋日,满地金粉,幽香扑鼻。

    盐商们常在这里议事、休憩,若有什么需要公众仲裁的大事,也多半是在井神庙商议。二月十五日,离雷霁的最后期限只有五天时间了。盐商们焦头烂额,聚集在井神庙里,你一言我一语,人声喧喧,善存、秉忠坐在一起,罗飞抄着手立在一旁,素衣寡淡,神色冷漠。正午时分,静渊也从六福堂赶来,他一进来,便有数道目光齐刷刷朝他射去,清河“三牲”中的“公鸡”段孚之见到他,极为不耐地咳嗽了一声。

    善存朝静渊看了一眼,道:“你是迟迟不愿意跟雷霁谈判吗?”

    静渊淡淡一笑:“爹,你知道的,口舌上的功夫,对于雷霁压根儿就不管用。”

    段孚之在一旁听到,忍不住语带讽刺:“孟老板,你这个女婿还是个黄口小儿,你让他去跟雷霁谈?分明把雏鸡送入老鹰嘴里去”

    他历来忌恨静渊,此时分明就是有意讥讽。众人一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些人幸灾乐祸,更是加意嘲讽。罗飞抱着手臂在一旁听着,脸色淡淡的。

    静渊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语声低醇,极是恭敬:“不敢不敢,全清河谁不知道三牲里的‘公鸡’段老板的名讳雅号,世伯如此称呼小子,真是谬赞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段孚之眼睛通红,恨不得一巴掌给静渊扇过去,只碍着自己是个老辈子,气得直喘粗气。“三牲”中的另两位杜老板和徐厚生在一旁只是笑,徐厚生道:“老段,你不要太意气用事了。静渊可是咱们雷师长跟前儿的红人,你说话可要小心。”

    段孚之道:“哼之前的盐运使喜欢戏子,我们便给他送了最红的一个让他养着。如今新上任这一个,咱们林老板成了他的红人,想是这个雷师长口味比较独特,林老板,你倒说说,你是哪一点对上他的口味了?”

    这话里的侮辱味道极重,静渊听了,脸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缓缓道:“他的口味我倒不是挺清楚,只是有一次跟雷师长一起吃饭,他说他最喜欢烧鸡公这道菜,就是很少有人做得好吃,毛太多,拔不干净”

    “姓林的小子”段孚之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静渊,“别说我段孚之出道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娘胎里清河商界向来最重辈分,我们这些老辈子,吐口唾沫给你,你也得毕恭毕敬地舔了你小小年纪就这么猖狂,眼里无人,活该你们天海井当年……”

    “老段”杜老板一声断喝,圆睁着小小的眼睛,将段孚之一拉,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天海井当年落势,历来是静渊最为忌讳的事情,家里人是提也不敢提的,清河商界,碍于林家当年声望,也都向来避讳提及,段孚之如今辱及天海井,犯了静渊的大忌,他本是冷静自制的人,此时忍不住冲口就道:“段孚之你不要为老不尊我告诉你,好好守着你家里剩下的盐灶,我天海井如今嫌同兴盛那一百六十口盐灶不够多,平桥码头上多的是船等着运我家的盐”

    “好了”善存发话了,“外敌未退自己人先打起来。老段,你可是被雷霁写进他的名册之中的,你还想不想让盐号重新开业啊?那六十万旧欠,可不会因为你停业一个月,你就不出分子的”

    段孚之直气得肩膀抖动,喃喃道:“出分子,出分子,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善存看着静渊:“静渊,这么多天,你没有想出办法吗?”

    静渊沉住了气,朗声道:“已经有了办法,只是需要各位叔叔伯伯耐心等候,最后期限那天,更要在座诸位配合,至于怎么配合,到时候我会向各位发出通知。大家的利益以及以后的安宁,全掌握在那时各位的手中。在座的诸位,大可以今天从井神庙一出去,立刻向雷霁告密。林某人既然应承了会长的重托,不论各位成全与否,林某人自会为自己的承诺肝脑涂地而不惜。”

    他说得斩钉截铁,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众人心中均怀疑这个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儿,是否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但看静渊的神情,听他的话音,怀疑之外,又存有一丝侥幸。

    静渊朝善存低声道:“人多口杂,我的办法,只能极少人知道。”

    善存点点头,朝秉忠、罗飞使了一个眼色,对静渊道:“我们去里面谈。”

    四个人进了一间内室,秉忠把门关上,对静渊道:“姑爷,这件事情我们也知道你一个人做势单力孤。你给一句话,需要我们做什么,我和阿飞必然全力以赴。”

    静渊眼光却看向罗飞,薄唇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你会帮我?”

    罗飞冷冷地道:“我不是帮你,只是帮自己,对付雷霁,对清河所有的人都有好处。”

    静渊笑道:“那么你会跟我一起去放火吗?”

    善存和秉忠面色都是一动,秉忠惊道:“姑爷,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静渊懒懒地道:“借东风。”

    善存眼睛一转,立时会意,目光里闪出一丝赞赏:“你是要烧了雷霁的粮仓?”

    静渊尚未回答,秉忠已经插口道:“不行若是被抓到,这是杀头的事情老爷,姑爷不能这么冒险,一旦事发,牵连到的可不是林家一家人。太危险了”

    善存道:“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老爷”秉忠急道。

    罗飞却突然插进话来:“龙王会袍哥——纪五爷。”

    静渊回过头,和罗飞对视了一眼,目光里都闪出一丝兴奋,这心意相照的一瞬,让彼此都有些讶异。

    善存微微一笑,道:“纪五爷曾是是刘文辉的部下,雷霁上任,断了刘文辉的财路,这个人也跟着吃了不少亏,想来早有一肚子怨气。”

    静渊低头道:“正是。”

    善存道:“你这一次,是用命来拼来赌,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也没有。”

    “那你还要做。”

    “没有把握,就是最大的把握。”静渊眼光灼灼。

    善存看着他的眼睛:“你为清河做了这么大一件事,需要什么回报?”

    静渊直视着善存,坚毅,冷峻:“我想要回爹当年从天海井买走的六口盐井。香雪井是七七的陪嫁,我不会要,经营上有任何问题,我会帮她,但是所有收益,我一分不取。”

    “你用你的命来赌,就是为了这几口盐井?”

    “不,它们不仅仅是几口盐井。”静渊微微挑眉,“我也不光是为了这几口井,我还为了七七,我想早些安定下来,和她好好过日子。”

    善存目光幽寂,似有深意:“静渊,我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安定下来。”他的语气笃定无疑。

    静渊不语,目光恍如墨染,幽黑如暗夜之水。

    善存朝秉忠道:“你去一趟纪五那里,就说明日若有闲心,我和他一起爬爬天池山,顺道引荐几个年轻人给他认识。”

    秉忠无奈地轻叹一声,应道:“是。”

    会馆中,人已渐渐散去,只有几个商业协会雇佣的仆人在打扫着庭院。静渊是最后一个走出会馆的,他默默地站在井神梅泽的塑像前。

    梅泽的塑像安宁、慈祥,目光圆润,脸色黝黑,披散着头发,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

    “我爹告诉我,这个梅泽是一个彝族人。”静渊身后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静渊回过头,见罗飞将背斜靠在大门的门框上,目光也是看向那个塑像,神思似乎飘到了远方:“以前我们清河是一个不毛之地,老百姓要吃盐,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买池盐。梅泽也是从远方来的,他是被人人都看不起的异族人,可偏偏就是他,为清河的人找到了盐脉,为清河打下了第一口盐井,梅泽死后,被清河的人尊为神。清河的百姓从来都不信什么虚名,他们只认实事,清河的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仙,他们都是为百姓做了实事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得到永远的尊重。”

    静渊听着,却依旧沉默。看了一会儿,转身朝门外走去。

    “林少爷,”罗飞道,“火烧官仓,并不是一条正路。”

    “这个不用你说。”静渊冷冷地道。

    “你的手段,永远都只有这样吗?为了开泰井,你让傅家家破人亡;为了同兴盛,你在赌桌上使手段;为了重滩贷款,你不惜和雷霁、欧阳松联手逼死兴记的老板;如今你又要烧毁雷霁的盐仓。你用这样的方法去赢,你让别人怎么尊重你?”

    静渊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傲然的笑意:“只有赢了的人,才能得到尊重,这就是我的观点。你说得对,清河的人看重的都是做实事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这一次帮你,希望你能如你所说,好好跟七七过日子。”罗飞道。

    “你帮不帮我我不在乎,我再一次告诉你,我和七七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静渊傲然看向罗飞,脸色冷峻,衣袖轻抚快步远去。

    “这个人的倔,倒是和她一模一样。”罗飞看着静渊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

    天气好了,丫鬟梅枝扶着七七花园里晒了会儿太阳。

    林夫人远远看了她们一眼,犹豫了一下,终款款地走了过来。

    “你先下去。”林夫人对梅枝道,梅枝应了,顺着小石子路朝走廊行去。

    七七轻轻朝林夫人侧了侧身:“母亲有什么吩咐?”

    “媳妇啊,”林夫人上下打量了下她,见她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窝都出来了,大是憔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没有恢复好,有些话,原本应该晚一些跟你说。不过,早说晚说都一样,你早点知道,可能对于你,对于静官儿,对于我们林家,甚至你们孟家,可能都有好处。”

    七七的嘴唇轻轻扬起,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母亲但说无妨,至衡已经没有什么听不进去的了。”

    林夫人指着远处一丛绣球花:“你知道那丛花下面埋的是什么吗?”

    七七摇摇头。

    林夫人声音轻颤:“那是静渊的姐姐,她生下来不到三天就死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七七背脊一阵发凉,眼睛却勇敢地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的声音说不出的悲痛苍老:“我小产过两次,一次是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另一次,是你父亲向官府告发林家盐井害死人命,林家差一点被查抄,我在四处奔波求饶的时候被盐官推倒流产。你父亲吞了我们六口最好的盐井,你公公为了让天海井勉力支撑下去,不得不免了你们运丰号在盐店街十几年的房租,同时将天海井最好的盐工、技师借给你家。我后来又怀了身孕,一心想为林家生个儿子,让这个儿子为他祖父、为他父亲扬眉吐气。可是,我生的却是一个女儿,我要的不是女儿,我只能把我的爱和所有的精力放在我的儿子身上,女儿没有用,我要为林家生一个儿子所有我掐死了她。你想不到吧?我就是有这样的狠心,我在掐死我女儿的时候发了誓,我一定要生个儿子,我要把没有给这个女孩的爱,加上更多的爱,全部给他。”

    七七捂住了嘴,极力忍住一种想呕吐的冲动,向后退了两步,惊恐万分地看着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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