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生活淡薄而又萧瑟。
清河自秋后几乎天天下雨,天气骤然转凉。林夫人喜欢菊花和牵牛花,让花工用树枝织成藩篱将花枝缠在上面,刮了两天风,满园的秋花,尽被吹倒在地,到了清晨,篱倒花落,草露如碎玉般零乱,庭中积水泛出青白之色,断枝败叶,映着迷蒙烟色。
七七给林夫人请了安,走出佛堂,黄嬢把她端着的茶碗接过,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似在安慰,七七心中起了丝暖意,对黄嬢轻轻点了点头。走到花圃旁,鸭拓草由于长得过高,被风吹断后垂头丧气地浸在泥水里,七七便叫了几个小子,把花园那些被吹倒的花都收拾了一下。两个小伙子把袖子挽得高高的,把那一大丛鸭拓草扶了起来,一人拿了麻绳把中间捆上做个加固,鸭拓草的枝干饱满易脆,加固的时候一用力,便掉了好几根下来,花朵纷纷打在小伙子****的胳膊上,掉在花台上,有几朵蓝花掉进泥水里,溅起小小涟漪。一枚破败的蓝色花瓣,落到一只蜗牛的背上,它正沿着水洼的边缘慢慢地爬着,身后留下一条细细的痕迹。七七看着那只蜗牛,觉得那似乎就是自己。她才不到十七岁,生活却过得像个蜗牛一样。
这天中午,静渊倒是难得的回来了。她正准备午睡,见他兴冲冲进了屋,倒吃了一惊。
静渊一面脱外衣,一面拿了茶,一口喝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七七见他眼中似闪烁喜悦,忍不住问道:“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静渊俊眉一扬:“目前尚未有,但是就这两天,我一直心烦的一件大事情就会解决了。”
他脸上的笑容一扫多日阴霾,也感染了她,她也为他高兴起来,本来都快躺下,忙坐了起来,准备起床,笑道:“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他把她拦住,微笑道:“在六福堂吃过了,这会子只觉得累,想歇一歇。”
她连忙往里头让了让,静渊脱了衣服鞋袜,也上得床来。
她替他拢好被子,他问到她衣袖里的香味,把她轻轻揽到怀里。
“快到冬天了,你那些蓝花就快谢了,好在花园里有腊梅,我看那两种香味差不多。”他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吻。
她万料不到他竟然还为她记挂着这个,心中不免震动。
“七七,”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好累。”
她眼中的他,虽然心事重,但遇事历来疏冷清俊,云淡风轻,从未听他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这句话说出来,满带着疲倦,她只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他,紧紧握住他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力量传给他一样。
“这几天冷落了你了。”他喃喃细语。
她把头靠在他胸前,默默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声,心情逐渐宁静,过了一会儿方说:“只要你把你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他忽然轻声笑了一笑,模模糊糊说了一句话:“树上开花……,哼,以为谁会不知道?”
这些话接在一起,简直毫无逻辑,七七浑然不解,不禁抬起头看了看他,似乎多日的操劳到今天暂时有了一个休憩的时间,静渊鼻息沉沉,已沉沉睡去,手却依旧搂着她,她不敢动,怕惊动他,只好继续靠着,可她却怎么也没有睡着,数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再一下……。
她后来才知道,静渊脸上的喜色,来源于吕家一张请帖。
同兴盛老板吕清泉大发帖子,邀请众盐商携家眷立冬那天到他府邸赴宴。
做东摆酒宴,本是老一代盐商之间不成文的规矩。谁纳了漂亮的姨太太,谁修了新的会馆,谁又请了个名动天下的大厨子,哪怕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都可以借此来请客,轮流在各自府邸设下宴席,名为款待,实为借机炫耀。
据传前清乾隆爷年间,有一个皇子因睡懒觉耽误早课,乾隆爷知道后勃然大怒,他痛责皇子说:“你贪图享受,好逸恶劳,既然如此,实该去做盐商之子,而非生在皇家!”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朝之君,竟也认为盐商的奢侈享乐超过万乘之尊的帝王之家,这几乎让人难以想象。盐商的奢侈**以及虚荣,在中国“久负盛名”。
越是快要燃尽的蜡烛,到最后,越想拼出一丝光芒来。同兴盛的吕氏家族在清河也是老盐业世家了,虽已到没落之时,可兀自强撑面子,做一些虚张声势的文章。静渊脸上带有一丝不屑的微笑,将请柬轻轻扔在书桌上。
七七看到,突然恍然:“原来如此!”
静渊讶异道:“什么原来如此?”
七七笑道:“你前几日午觉的时候说了一句什么树上开花,我当时没回过神来,现在有些明白了。”
“哦?你倒说说看。”静渊微微一笑,似有颇有兴趣。
七七脸上有了丝淡淡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懂,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好像古时候张飞败曹、田单败燕,用的就是树上开花之计。一个人处于劣势,要想蒙骗敌人,就会做一些虚假的幌子。虽然吕伯伯家里殷实,但我们清河这些盐商,天天摆酒请客,难保有那么一两家是做的假场合,充面子。”
静渊笑道:“我说你就是聪明!”
七七听他夸奖自己,心中一喜,忍不住嫣然一笑,忽然间想起他曾说过不喜欢自己太聪明这句话,便又暗暗有些担心。但见静渊笑得平静和煦,也就松了口气。
立冬那天,静渊带着七七去了吕府,人声喧喧,好不热闹。吕清泉邀请的人不少,连盐店街上那个新来的江津冯师爷也来了。
冯师爷自替他老板盘下晴辉堂后,说也奇怪,既没有换掉牌匾,也没有摆下铺子进盐,而是找了几个伙计,将晴辉堂里两个木搭的货棚拆了,又新买了一辆货车,看样子似要做运盐的生意。他在清河并没有什么熟络的人,便站在欧阳松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副谦恭的样子。欧阳松很是高兴,偶尔遇到熟人,便意气风发地介绍给冯师爷,冯师爷连忙送上名帖,极为热情。
静渊和七七来的时候,善存夫妇及秉忠也来了,正和吕清泉、杜老板等老辈子坐着聊天,见到女儿女婿,善存笑着招手,静渊忙带着七七过去。
善存对静渊笑道:“我这女儿年纪还小,以后你可要多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静渊笑道:“就怕她自己不愿意。”
七七努嘴道:“爹,你知道我,最怕人多的地方。”
孟夫人插话道:“你好歹也是东家奶奶了,可不要眼浅皮薄,上不得台面,丢你爹的人。”
七七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便向静渊求救:“那你什么时候教我打麻将?”
静渊呵呵一笑:“你学不会的。”
杜老板也忍不住笑了,对善存道:“你这姑爷打得一手好牌,那天我、余老板、熊老板,三个老手对他一个,输的落花流水,就差钻桌子了。”
这时西侧大厅里一桌牌局上有人鼓噪了起来,却是孟家的三公子孟至诚,和大公子至聪一起,正和几个盐商的公子哥们笑闹着。
七七奇道:“三哥是什么时候从成都回来的呀?”
善存尚未回答,却见至诚手拿着骰子筒,人却跳到一张凳子上,对吕家的大儿子吕皓天叫道:“你还不服输?脱衣服!”
皓天一张脸窘得通红,嘴角一撇,直想耍赖:“不行,下一把下一把!”
至诚笑道:“我扔的是豹子,还让了你两把,谁输了谁脱衣服,这可是你说的!”
众人在一旁起哄,至诚把骰子摇得震天响,哈哈大笑。
善存皱眉道:“不学无术!”
孟夫人朝秉忠使个眼色,让他去劝劝至诚,秉忠正要过去,静渊却已缓步走了过去,对至诚笑道:“三哥,且先放过吕大哥,我们俩玩一把?”
“你?”至诚脸上笑容不减,却多出一丝兴奋,“林东家,你可是我妹夫,要输了的话,当哥哥的可不好不让你。”
静渊笑道:“输赢的规矩由三哥定,不过呢,谁输了可不许反悔,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哦?”至诚从凳子上跳下来。
至聪和众人只微笑着看着他们俩人,有些人不满至诚张狂,就在一旁起哄。
至诚道:“妹夫,你可要想清楚。”
静渊脸色平静如水,带着淡淡笑容:“谁要是输了,会怎么样?”
至诚看着他的眼睛,语气甚是桀骜:“要是跟你玩,输了脱衣服,我妹妹在这里,咱们两个人都不好看。要不这样,我听说今天吕叔叔家里杀了一头猪,猪血还留着呢,你若是输了,就当着众人的面,喝一碗猪血,可好?”
静渊点点头,笑道:“我若是输了,就喝一碗猪血。那三哥若输了呢?”
至诚笑道:“那自然和你一样。”
“好!”
这时大厅里都安静了下来,善存等人也均凝神看着他们这里。
至诚把骰子拿着,正要掷,静渊手一伸,笑道:“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