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洪流 第三十三章 月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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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夫人道:“这茶你端了半天,想必已经凉了,你去换了热的来,我再告诉你。”

    七七忙道:“好,我马上去换!”

    便端着茶出了佛堂,到厨房去,黄嬢正看着两个仆妇做早饭,见她回来,茶碗里的茶原封不动,奇道:“怎么不喝了?”

    七七笑道:“水凉了些。”

    小炉子上尚坐着刚泡的那壶茶,黄嬢换了一碗,递给七七,笑道:“太太胃不好,是不能喝凉的。这立了秋又下了雨,想是凉的快。”

    七七连忙端了回去。

    林夫人让七七掀开茶盖,只微微侧过身,把眼睛往那茶碗里一瞅,叹道:“这人呐,真是越老越挑嘴了,也不怕媳妇你说我的不是,我就只喝新沏的茶呢。”

    七七仍笑道:“不妨事,我就再走一趟便是,只是累得母亲再等会儿。”

    赶紧又去厨房,将茶炉里的剩茶连同茶碗里的茶全倒了,重新取了茶叶,舀了水重新烧煮。早饭在大堂摆好了,黄嬢正回来拿手巾,见她又在厨房,讶异道:“大奶奶怎么还在这儿?楠竹都去佛堂叫了,东家正等着一同用早饭呢。”

    七七尴尬一笑,心道:“婆婆给我下马威,我又怎敢跟你嚼舌根?今天若不把这茶敬好了,以后只怕日子难过。”便说道:“不妨事的,我这边马上就好。”拿着厨房一把小蒲扇,只连连煽火。

    正忙着,楠竹从外头走了进来,说:“夫人说先去大堂,不耽误东家用早饭,让奶奶拿了茶直接去那里。”

    七七有些着急了,被柴火的烟呛了一口,咳嗽起来,楠竹忙接过她手中的扇子帮忙。不一会儿,水开了,七七定定神,泡了茶,急急忙忙端着往大堂走去。

    静渊和林夫人已经在饭桌前坐好,静渊听见七七轻盈的脚步声,转过头来,见她头发凌乱,满脸通红,眼睛肿肿的,却显得异常可爱,俩人目光相接,想起昨夜,心中都是一热。

    静渊给她做个手势,让她入席,林夫人却把手放静渊手上:“等一等。”

    静渊微微一愣,林夫人却转头对七七道:“茶好了?”

    七七微笑道:“是。”

    林夫人道:“我当媳妇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大,对着长辈,那是恭恭敬敬的,从不敢把眼睛四处乱瞟,做出魂不守舍的样子。每天去给长辈请安敬茶,可不是直挺挺站着,要怎么样才能表现诚意和尊重,你应该明白吧?”

    静渊忍不住低声道:“母亲,这里下人们都在……”

    林夫人不理他,只看着七七:“至衡,茶又快凉了。”

    这句话里没有疑问的意思,因此是不需要她回答的,只需要她行动。

    七七心道:“我今天若敢跟婆婆在这里僵着,势必天天都得像今天这样尴尬。也罢,既然这是她林家的规矩,我便依了又如何?”

    咬咬牙,端着茶,轻轻向前几步,双膝一弯,跪倒林夫人面前,将茶高举过顶,恭恭敬敬地道:“母亲,请喝茶!”

    她一跪下,在大厅里伺候的佣人们互相看了一眼,均有些尴尬。

    林夫人缓缓接过茶,慢慢喝了一口,笑道:“乖孩子,这是林家教你的第一个规矩,你可要记住了,快起来吧。”

    静渊禁闭嘴唇,太阳穴上青筋直跳,手用力握着一双象牙筷子,手指泛出白色。

    楠竹扶了七七起来,黄嬢忙给七七拿了热手巾,七七擦了手,一言不发坐到静渊身旁。

    大厅里一时气氛骤冷,如在寒冬。林夫人见儿子媳妇愣愣地坐着,均不动筷子,便对静渊道:“你昨天可是惹至衡不高兴了?你记住,以后你要敢惹我这媳妇不高兴,便是惹我不高兴。”

    静渊何尝不清楚这话里的意思,面色平静如常,心中却泛起一丝寒意,笑了笑,道:“以后再不敢了。”

    “那就好,可不要忘了。”林夫人方展颜一笑,见七七呆呆坐着,笑道:“至衡,他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往心里去,听到了吗?快吃吧!”

    七七应了一声,顺手端起碗喝了口粥,也许是粥太烫,也许是心不在焉,一下子就被呛到。

    静渊忍不住要伸手帮她,然而手刚一伸出,就仿佛被什么力量拴住了似的,终究忍住,硬生生收了回去。

    林夫人并不看他们,只轻轻拿着一把珐琅色的勺子,小口小口喝着自己碗里的粥。

    七七把碗放下,用手捂着脸,又不敢大声咳,强力想把那排山倒海的难受压下去,胸口窒息,把张小脸憋得通红。黄嬢看不过去,给楠竹使了一个眼色,楠竹连忙走上前去,帮七七轻轻捶着背。

    静渊冷然起身:“我吃好了,母亲慢用。”

    给母亲行了一礼,看了七七一眼,离席而去。

    林夫人放下筷子:“黄嬢,东家吃好了,把菜撤了吧。”

    也不待七七起来,佣人们纷纷上前,慢慢将桌上碗筷杯碟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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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夫人的起居室在北边,静渊和七七的房间则在朝南的厢房。玉澜堂大堂通各厢房的走廊,镶着一溜儿圆形的廊庑,上半截均满嵌着玻璃,零落的雨水沿着玻璃缓缓流下,映着天上阴云中透出的些微日光,发着淡黄色光晕。

    七七有些狼狈地走在走廊上,一路上目不斜视,只不敢看佣人们的眼光。身旁楠竹却安慰她:“大奶奶,太太虽然严厉些,但却向来是个敦厚的人,有你这么个乖巧漂亮的媳妇,她心疼还来不及呢,爱之深,责之切,人们不常说这句话嘛。”

    七七苦笑了一下,不接她话,却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先前怎么从来没有见到你?”

    楠竹笑道:“六福堂戚掌柜是我二叔”

    七七哦了一声,笑道:“即是戚掌柜家里的人,定是能干人。”

    楠竹手拂着搭肩上的一根乌黑发辫,语声清脆,巧笑嫣然:“家里地被官府占了,找不着什么出路,便把我带了进来,太太觉得我年纪跟奶奶相仿,说姑娘家好相处些,便让我服侍奶奶。”

    七七心里忽然想,孟家运丰号管家与总掌柜均为秉忠一人,善存与秉忠关系紧密,既是主仆,更情比兄弟,秉忠也有自家生意,虽依附孟家,财力也甚为雄厚。而这林家,盐号与家宅事务分得一清二楚,管家的是老黄,料理生意的却是那六福堂的戚大年,林家人丁不旺,但人际关系复杂,却远胜孟家。婆婆今天这个下马威,更绝非无缘无故,自己只怕以后不会过得轻松。

    她原是喜怒忧愁形之于色的人,想着想着,脸上不由得罩上一层阴云。

    楠竹安慰道:“刚刚来,肯定有些不习惯,林家规矩虽然多,奶奶按着规矩来,一样样做好,也就不会有错了。以后天长日久,慢慢就好了,奶奶这么伶俐一个人,太太必然心疼还来不及。”

    天长日久,七七想,若天长日久都如现在这般的日子,那可别扭得很了。

    “不过只要有他在,”她想起静渊,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只要有了他,只要他对我好,即便天天如此,我也能忍受。”

    可是,从这一天起,静渊便如往常一样奔走于盐号及盐灶之间,中午几乎没有时间回玉澜堂,有时亦不回家晚饭,甚至夜深时才回来。好还是不好,冷淡还是热情,在这一点上,静渊表达得非常直接。他们没有再吵过,也许是没有机会,因为静渊几乎每天都很晚回家,连话也越来越少,这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和他是新婚。

    七七每日服侍林夫人诵经、访友、午休,中午和晚上跟着黄嬢看着厨房的佣人布置家宴,午饭和晚饭时守着上菜,和林夫人一起候着静渊回家。静渊如果没有回来,她便先侍奉婆婆吃饭,待婆婆颔首同意,自己方坐下用餐。七七年纪虽小,但行事伶俐,周旋迎待,谨小慎微,多日下来,倒还是没有出什么差漏。林夫人虽然严厉,却也没有过于为难她。

    中秋节前两天,至聪和秀贞过来,给林家送了一大箱月饼,哥嫂俩把七七叫到一旁,告诉她秉忠会暂时料理香雪井的事务,七七只装作没有听见,让这件事情不过心。

    至聪道:“可是静渊因为这件事情不高兴了?”

    她忙说没有,勉强笑道:“哥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我从小就对爹那些生意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才多大点,又是女孩子,再说了,这清河哪个盐老板的闺女还真进盐铺里做事了?”

    秀贞提醒她:“傻妹子,林家千方百计想要咱们这口贡井,你有了它,就是有了在林家站住脚的基础。这个道理,爹只是没有明说而已。我们都怕你在林家受欺负。”

    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受委屈?”

    七七摇摇头:“我才来多长时间,受委屈也得有缘由,婆婆对我很好,静渊也对我很好,哥哥嫂子就放心吧。”

    至聪知道妹子的性格倔强,不想说的事,便是往死了逼她,她也不会说的。见她神情倒不像撒谎,便也不好追问下去,和秀贞又叮嘱了她几句,便告辞走了。

    送走哥嫂,七七站在偌大的庭院里,悄悄叹了叹气。玉澜堂里四处贴的喜字,有些已经剥落了,她便和下人们将残缺的喜字撕了扔掉,红纸被揉成一团团扔进竹筐里,她木然地看着竹筐中破败的落叶和那些红色的纸团,新婚不过十几日,她竟然已全无新嫁娘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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