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马山看见周长江住宅的门开了,一道亮光像水一样从门口泻出来,然后是周长江走出来,身着黑色的皮衣,像一头熊。他边戴手套边顾看左右。有人在住宅里把门关上。住宅外有一辆铃木王摩托车,马山认识是周长江自己的,它表明周长江在住宅里,所以马山据此在偏僻处守望,从上午到现在,他已经了蹲坑近十个小时。
另一辆铃木王摩托车也像他一样蹲着,那是他跟“自强”摩托车修理店老板何树强借用的。何树强是马山的战友,十三年前周长江的哥哥周黄河刚牺牲不到一个月,他踩中敌方埋设的一颗地雷,战争给他留下了一条性命,却要走了他男人的根。他痛不欲生或生不如死地回到镇上,在人们的同情、耻笑和遗忘中苦难地活着。后来是马山的鼓励和支持,帮助他筹措开起了摩托车修理店。修理店开张后,门前廖落,马山几乎拜见了西门镇所有的摩托车主,动员和奉劝他们一旦摩托车坏了,就拿到“自强”摩托车修理店去修,以至于人人认为“自强”其实是马山开的店,何树强不过是代理而已,真正的主子是马山。
也正因为如此认识,人们才把摩托车送来“自强”修理,就像不看僧面看佛面。然而只有何树强最清楚,马山从来没有从店里拿过一分钱。在这个镇上,惟独他对马山知根究底。所以当马山第一次有求于他借一辆摩托车的时候,他把最好的车推出来。“铃木王”,西门镇为数不多的名车之一。何树强说这是他自己新买的车,请马山尽管使用。
现在,周长江跨上他的“铃木王”,与此同时,马山也跨上何树强的“铃木王”。两辆名车像两匹骏马,分别承载着西门镇两名勇敢的男人,具体地说是一名敢赚钱的男人和一名敢不要命的男人。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或者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在同一条道和同一方向相距甚远地行动着。
这是刮着寒风的晚上。
出了西门镇,马山只见一道车灯,像鬼火一样在前方摇曳。他虽然看不见周长江,但是他知道周长江就在车灯的后面,像幕后的导演。他也听不见前方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那么后面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也不可能被前方听到,况且现在是逆风。但是马山无论如何是不能开灯的,他怕周长江知道有人跟踪。他只能摸黑行驶,这是他当警察锻炼出来的一门绝技。
后来,车灯熄灭了,或者说消失了,因为前方出现了更明亮的灯光,将其淹没,像河水纳入溪水。马山被前方明亮的灯光吸引,或感到诧异。此地已远离城镇,也不靠近村庄,竟然也有像村庄准确地说是像营房和学校一样的亮光?!这是哪里?马山在黑暗里观望光明前景,像在荒漠里看海市蜃楼。
一股浓烈的卷烟的味道在这时候扑入马山的鼻孔和肺腑,像刺骨的风。敏锐的马山立刻警觉,这是一个生产名优假烟的地方!他把摩托车推到一个土坎或一个坟墓边放倒,然后蹑手蹑脚地向灯亮的地方靠近。
这原来曾经是部队的一个营地,很多年以前部队撤走了,改为干校,又改为农校。农校办不下去了,又改为养猪场。1975年大旱,颗粒无收,猪场破产,木瓦门梁全被拆卖,只剩下墙。想不到许多年后,有人把这里重新修膳,办起了工厂。马山没有来过这里,但清楚这里的变迁,除了现在变成生产假烟的工厂。他之所以没到过这里,是因为这已经超出西门镇的地界。它的西边是西门镇,东边是东门镇,北边是北山乡,用线一画或心领神会,就是“金三角”——马山立即联想到位于中国、缅甸和泰国边境上那块长满罂粟的土地,并仿佛身临其境。
他潜进工厂,像猫入林莽、官上贼船。他躲在一箱又一箱堆砌如山的“红塔山”、“阿诗玛”“红梅”等烟的背面,不敢使身体暴露。但是他的目光可以透过烟箱的隙缝,投落在卷烟的机器和操纵机器的人身上。
他看见三个他认识的人:周长江、梁青天和田肖人。他们在厂房里巡视,对操作的工人指指点点,像下基层或企业视察和指导工作的官员。三个人里田肖人的职权似乎最高,因为他居中,周长江和梁青天在其左右,还时不时对他言语,像是做汇报。
梁青天呀梁青天,你怎么能跟这些家伙搞在一起!马山在心里对妹夫埋怨说,你知不知道搞假烟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你做牢不要紧,但是把我妹妹给坑了。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子,绝不同意我妹妹嫁给你。现在这两个家伙拉拢你下水不算,还把我的枪给偷了。我的枪肯定是这两个家伙中的一个拿的,或者是合谋拿的。梁青天梁青天,如果你把我当是你内兄,就帮我把枪要回来,至少帮探明枪是不是在他们身上,在谁身上?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搞假烟的事我可以想办法放过你。马山藏在烟山里意念妹夫,同时想法和等待时机使妹夫从周长江和田肖人的身边走开。
机会终于有了。梁青天出了厂房去野地里拉屎。马山从钻进来的破洞里退出去。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摁住了光屁股的妹夫,并捂住妹夫的嘴。是我,马山轻轻说,然后松开手。梁青天说哥?黑黝黝的野地里谁也看不清谁,但声音是清楚的。马山说我们是来打假的,想不到你也有份。梁青天说哥,我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不是我。马山说但是你脱不掉,我们来了很多人,就埋伏在厂房四周。梁青天说哥,放过我这回。马山说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必须做一件事,你要老实,否则别怪我帮不了你。梁青天说一定一定。马山说你先擦干屁股把裤子穿好。梁青天擦干屁股穿好裤子。马山说我问你,周长江和田肖人身上有没有枪?梁青天说没有。马山说真没有?梁青天说反正我知道没有,我从没见过他们有枪。马山说他们以前没有,说不定现在就有了呢?梁青天说那我搞不清楚。马山说你进去搞清楚,他们有没有枪?你搞清楚了,算你立功,搞不清楚,发生意外你罪加一等。梁青天说你告诉我怎么办吧?马山就告诉梁青天怎么办。
梁青天走进厂房,对田肖人和周长江说我拉屎的时候,听到有咚咚咚很多人跑步的声音,向这边围过来,好像还有拉枪栓的声音,你们快去看看。周长江一听,慌忙说道他们对我们动手了。田肖人说他妈的,拿了我们多少钱也没放过我们。梁青天说怎么办?跟他们干了?田肖人说拿什么跟他们干?人家人多,又有枪,我们一支枪也没有,人手又少。耗子舔猫×,不是找死么?周长江说想办法,跑吧。
田肖人吩附周长江、梁青天先躲在杂物里,说等他们冲进来的时候,趁乱逃走。
三人立即就找地方躲起来,可躲了很久,也没见什么动静。田肖人示意梁青天出去看看。梁青天硬着头皮出了厂房,摸到原来拉屎的地方,对马山说没枪。马山说你保证没有?梁青天说我保证。马山说好,你回去稳住他们,就说原来是一群野狗在互相追赶,还有刮风。梁青天说那我被抓了你怎么帮我解脱?马山说我就说你是派出所的线人,卧底。
马山骑着摩托车返回西门镇。但他没有回家,而是让何树强赶紧给他弄吃的,因为他已经饿扁了。然后他就在何树强那里睡了。
韦解放见了马山,说这么快就上班啦?搞到什么灵丹妙药了没有?马山说还没有。我去寻访民间医生的途中,偶然发现一个造假烟的地方,所以返回来,向领导报告。韦解放说是吗?好。马山说就在西门镇和东门镇、北山乡交界的地方,原来部队的驻地。韦解放说知道了。
马山说把行动的任务交给我吧,那里情况我熟。韦解放说你先抓药去吧,这个事不是说行动就能行动。两镇一乡交界的地方,哪能是光我们一个派出所动得了?要行动的话,需要几个乡镇统一,还要协同工商、技术监督等部门。这个事不仅我指挥不动,镇长也指挥不动,要县长至少副县长才行。马山一听,说我太不自量力了。韦解放说总之我会向上级汇报,我会说线索是你查获的。马山说这个不必。韦解放说你赶紧抓药去吧,假烟多造几箱不死人,你岳父的病可延误不得。
从派出所出来,马山还真去看了岳父。他提着一包东西,不过不是药,而是两斤羊肉。岳父是退休的粮所干部,或者说是停薪留职的干部更准确些,因为粮所早就名存实亡了,工资很久没有领到了,他原来治病的医药费还是粮所卖了路边的晒坪给报销的。这已很让岳父感激不尽。他现在住在旧街的祖宅里,由小儿子照顾。马山来的时候,他正在家门口全神贯注地和别人下棋。马山把羊肉拿进家里。岳母去世了,小舅子不见在家。马山把羊肉洗好切好,放到锅里去炖。然后到门口看岳父下棋。岳父的棋下得很臭,马山忍不住出声并动手去纠正,岳父才知道女婿来了。马山帮岳父把对手打败了,对手不服气,要求和马山下。岳父让位。马山和对手连杀几盘,尽是输。
他原以为下棋可以暂时忘却一切,就像岳父只有下棋的时候才忘却自己是个病人一样。殊不知棋局上杀气腾腾,扑朔迷离,尤其棋子吃掉棋子的叭叭声,像恐怖的枪响。每当一个棋子被吃掉,他觉得就像是一个人被打死了一样。
棋下到最后,羊肉炖烂了,还有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