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家时,发现门下留了一封信。
大师:
临时在香港有紧急业务,下午就要赶过去,预计三四天,家里只有我外甥女(白天上午有佣人),不太放心,如有什么事,我叫她找你。烦请照料。匆匆请讬,务乞原谅(午前午后,一再电话到府上,没人接,故留此信)。即请
刻安
徐太太谨启 九月六日午二时
今天是二○○七年九月六日,搬到新居来第二十四天了。
晚上,依照惯例,我一个人吃了称不上餐的晚餐。食物简单得只是一杯半脂的奶品、一片或两片吐司、半个或一个苹果、几粒干果、一块纯度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巧克力、一枚祖国产品「贡枣」(ROYAL JUJUBE),所吃种类不少,但是量极少,并且全不考究。唯一考究的,应该是苹果,「烂」苹果是不吃的,「烂」的定义,由我来定,不由水果商来定。
晚餐以后是室内散步,在有限的空间内来回走,一再向后转再前进,走半小时以上到一小时,这是我坐牢带来的习惯。边走边想,有时所想的要写下来,就干脆坐在书桌旁了。
时或听听音乐,听古典、听名家、也听清音在兹的小品。偶尔也听「问题音乐」。Janis Jan(珍妮丝·珍)的「华年十七」(AT SEVENTEEN)那首不怎么好听的,我也听,词胜于曲,点出的问题比唱破的多,结论只是一句:「十七岁是属于漂亮高中女生的,不漂亮的,十七也白十七。」珍妮丝·珍说她十七岁得此真理(At seventeen, I learned the truth),她真闻道及时。
「烂」电视,我是不看的。偶尔看点「益智节目」,还是照我的定义,决定此智之益。我最喜欢看动物中的猎豹(cheetah)、印度豹,不是花豹(leopard)、金钱豹,花豹太肥了,猎豹就不会,猎豹跑起来美极了,它是速度最快的四足动物,时速一百一十公里,它怀胎三月,生小豹二、三只,小豹那两条深黑色的泪纹,起自眼睛,终至嘴角两旁,可爱极了。这身高一公尺、身长二点二五公尺、体重五十到六十五公斤的「运动战将」,它没有任何哲学,有的只是我跑得过你、撞倒你、将你撕裂。但是,凶狠之中它也友善,它是可以「雅驯」的,只看你有没有本领「雅驯」它。美国诗人惠特曼(Whitman)赞美动物,但他笨得不知道赞美猎豹,他真笨;但美国时尚杂志里偶有模特儿手牵猎豹的画面,倒颇可取。
我反倒看中了光碟,因为可以挑选我要看的,不受制于电视台。对光碟,我倒非常猎豹呢。我花在这方面的时间不多,所以要选到一点不烂的。为了好奇,也会选错。看到一部Edge of Seventeen(十七岁边缘),原来是一部同志片,我讨厌同性恋,这点和上帝一样。上帝如果不讨厌,一定造出Adam(亚当)和什么John, John, John,怎么不造男的反倒造出夏娃(Eve)?我看到十七岁的男女之恋,总觉得Edge of Seventeen的男的成熟不足,如今看到这部都是男的在「缱绻」,讨厌死了,上帝也有同感吧?
躺在热水浴里,每天不止一次。白色恐怖时代,我关在牢里,年复一年,不能洗澡。出狱以后,我在补偿、我在补偿。躺在浴缸里,或小睡、或寻思、或开卷、或卧洗,随我高兴。重要的是,躺下来就不是坐起来,所以,要加热水,是用脚打开龙头的。什么是舒服?用脚带来热水就是。躺下来,用脚来操盘生活,就是幸福。
夜里九点钟,我正泡在浴缸里,电话响了。传来急促的:「救我!大师!我是你的邻居徐太太的外甥女,快来救我!我阿姨去香港了,快来救我!」「我两分钟内就过来,你开门。」我匆匆擦了擦身体,披上浴袍。不到两分钟,已站在邻居的门口。
门开得很缓慢,门开了,却看不到开门的人。我轻轻的走进去。她在门背后。太神奇了,我看到的,竟是我家墙上油画的女人!一张动人的小脸、一张没有任何化妆的青春的小脸,清纯的、美丽的、瘦削的、苍白的、迷茫的、灵气逼人的,怎么可以这样漂亮!我心里想着。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一模一样?画里的女人是西方洋人神似中国女人,在我眼前的是中国女人神似西方洋人。她穿的是件垂身的长袖睡袍,只露出手和脚、白白的脚。她的漂亮是整体的,整体的逼人而来的赞叹。
「在厨房。」她轻声说,怕在厨房的听见。
「是什么?坏人?」我轻轻问。
「可怕极了!」纤细的手捂在性感的嘴唇上。「在厨房送货来的纸箱后面。」
我拿出我的第二代蓝波刀。
「不是人,是一只蟑螂,可怕极了!」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像一个线民在告密。神奇又来了,这线民竟穿着和我一样的浴袍,天蓝色的。我们像是蟑螂特攻队,穿着同样的制服。
我笑了起来,把蓝波刀放在墙角,顺手拿起皮拖鞋。我赤了脚,同时看了她赤裸的白嫩的脚。
「我可以救你,不要怕。」我说。
她捂住我嘴。性感而冰凉的手。「请小声一点,它会听到。」
我点点头,还忍不住笑。
「杀蟑螂,我是专家。」我低声说。「但别让蟑螂听到。」
「多谢搭救,专家。」她低声说。「但带刀来杀蟑螂吗?」
我笑了。「你只喊救命,我不知道要杀的是什么。」
「所以,先带蓝波刀来再说?」
「没错。」
「这么有备无患,谁告诉你的?」
「蓝波。」
她笑起来了,可爱的她。
她藏身在我背后,推我到厨房,对我是厨房,对她是前线。
「不要怕,在那里?」
「在厨房纸箱,送货来的。」
「你站在沙发上等我,我来处理。」
「谢谢你救我。」
「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要放开我。」
发现一直抓着我的睡袍,她笑得好可爱。
一阵皮拖鞋,蟑螂死了。不是死吧,该是殉职。它把阴错阳差带给人类,人类用抽水马桶,裹以卫生纸,送它最后一程。
她兴奋的跳下沙发。「我帮你洗手。」她抓住我手,为我洗着手,我努力抑制着兴奋,享受着过程。但当她靠在我前面,背面碰到我,碰到勃起,那碰是偶然。但是,她会感到她碰到了偶然。
「厨房这么干净,怎么会有蟑螂?」我仿佛不得不说一些话,引开我的「淫念」。
她没有看我,只专心仔细洗着,无心回了我一句:「冰河更干净,怎么会有蟑螂?」
「你说得真好。」我答道。「你了解蟑螂度过冰河期。」
「也许,你会奇怪我帮你洗手。你的手,打死了世界上的活化石,不是吗?你打死了三亿五千万年的过客。它曾亲眼看到恐龙出世,一亿年后,又亲眼把恐龙送走。它亲眼看到阿尔卑斯山脉从地面隆起、也曾亲眼看到连结英伦三岛的欧洲,也就是说,John Donne(约翰·敦)笔下的欧洲变小,只是诗人的虚拟,而你打死的蟑螂啊,却是活生生的见证……所以啊,Pilate(彼拉多)要洗他的手,表示罪不在他。你帮我打死蟑螂,我帮你清洗现场,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洁白的毛巾,为我擦手。我放弃描写她的手,它超越了任何辞汇。我失神的看着她的手,我渴望它为我手淫……
「你了解冰河期的蟑螂,你好像亲眼看到。为什么?」我还是得找话打乱我自己。
「因为我是融化的冰河。」她静静的说。
我好好奇她的答话。
「我们也来自冰河期,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谁知道那时我是什么?就说我是冰河吧,所以我在很早的年代就见过这可怕的蟑螂。」
「我想你见到刚才被冲走的那一种。」
「是的,它叫『美洲蜚蠊』P-e-r-i-p-l-a-n-e-t-a a-m-e-r-i-c-a-n-a,比德国的大。我用『蜚蠊』这一古典的称呼,因为蟑螂太难听了。」
「你真了不起,你用到动物学上的称呼。你用到『蜚蠊』这种术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只觉得我在脑中不断串连可以挂上钩的知识。」
「挂钩?用什么方法?」我好奇。
「很多方法。比如说,提到『蜚蠊』,我就用接近同音的串连方法,想到希腊名妓Phryne(斐憐),当然我也想到她的故事。Of the many stories told about her, the most famous is that of her promise to rebuild at her own expense the city of Thebes on condition that it bear an inscription: “Destroyed by Alexander; rebuilt by Phryne.”亚历山大毁了的城,斐憐给重建起来。」
「我忍不住要补充一下。」我说。「但这旧城为亚历山大所毁,新城为Phryne重建的伟大提议,并没被接受,她后来还吃了渎神官司。她的律师Hyperides发现光靠辩护赢不了官司,所以当庭解开她的袍子,露出袍子里的裸体,她立刻被判无罪,不是吗?」
「是呀。她可是model、模特儿呢,She was said to have been the model for Praxiteles’ Cnidian statue of Aphrodite. She was charged with impiety and defended by Hyperides, one of her lovers, who secured her acquittal by exhibiting her in the nude.唉,古典的法庭多么有情趣啊,模特儿一脱光,什么罪都脱掉了。」她笑起来,点点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袍子。「我也穿了袍子,可是我没罪。」
「真的吗?」我问,「你可能犯了教唆杀蜚蠊罪。被教唆的我也穿了袍子。」我低头看了一下。「抱歉很不礼貌,你喊救命的时候,我从浴缸跳出来,所以一披就赶过来了。」
「我也是。我刚出浴室到厨房,就碰到冰河期那鬼怪。谢谢你提醒了我,教唆杀蜚蠊,我可能有罪。也许我应该比照希腊的Phryne模式谢罪,并谢谢你救我……」
「你谢我的方式有一百种,当然,Phryne式是最好的,只是你太年轻了。你才seventeen吧?还没成年?」
「我生在一九九○年的这个月,也就是说,在这个月,我开始seventeen。」
「该说happy birthday!你这十七岁,最令我奇怪的,共有三点:第一、你怎么这么怕蜚蠊。第二、怎么这么漂亮。第三、你知道得怎么这么多。并且,不止于多,简直是渊博。怎么可能?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学到的?你才十七岁。」
十七岁眨眨眼,有点无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就知道了、记住了。很多知识好像飞进我的大脑里。」
「飞进来多久了?」
「不知道,不知道。好像飞进来一亿年。哦,一亿年是什么?我又想到蜚蠊。它是世界上第一种会飞的,不是吗?它会飞,至少比其他会飞的早一亿年。刚才你行凶打死的是那么老资格的动物。庆祝一下吧。」
她引我到餐桌边,请我坐下。转身到厨房,从冰箱拿出一个小蛋糕,十七根小蜡烛插上去,点起来。
「惊喜吧?想不到今天正是我生日,十七岁。本来阿姨要同我庆生,可是公司出了突发事件,下午赶去了香港。我正准备一个人过我的十七岁,不料发生了蜚蠊事件,一切就都变了。有点抱歉,你的问题不是做了邻居,而是要被卷入蜚蠊事件,又被卷入祝寿事件。」她说得有点凄凉,十七支烛焰在轻轻闪动。
「这是我的幸运。能够在我的冬天还没过完,就看到你的春天。我的问题是不能唱生日歌,因为怕歌声吓跑了你。并且,那首生日歌很俗气。」我说。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也不要许愿,也不要吹熄蜡烛,要看它蜡炬成灰,不要人工让它熄灭。」
「听你讲话,像写一首诗。」
「今晚的十七岁享受到被赞美的快乐。」
「你真的只有快乐,没有愿望吗?」
「有一个愿望,有点荒谬的,我愿我变成一种动物。或者说,一种昆虫。它的学名叫Magicicada septendecim,一般叫作seventeen-year locust,也被叫为seventeen-year cicada,『十七年蝉』,在美国东北部特别多,它生活在地下十七年,蜕变最后一层皮后,变为成虫,再移居到树上。同一地点,你见到它是十七年后,好像只此一次。奇怪吧,我今天满十七岁,如果有愿望,做个十七年蝉吧。」
「我真惊讶你有这么丰富的知识,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闻所未闻。」
「我喜欢动物。你喜欢动物吗?最漂亮的动物,你喜欢那一种?」
「我喜欢十七年时候美国学校女生那一种。」我话里玄机。
「原来如此,你的动物定义,真的有够宽大。」
「谢谢你赞美我。」
「喜欢动物吗?最丑的动物,你喜欢那一种?」
「不能说,说了你会呕。」
「我忍住呕,你说说看。」
「我先描写它,你猜猜答案。这种动物,你在卡通『狮子王』(The Lion King)里见过它、见过它们,它们跟着那坏叔叔,助狮为虐,迫害Simba(辛巴)……」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那些坏东西。它叫Hyena,是不是,中文意思是——」
「鬣狗。」
「有人翻成土狼,翻错了,土狼是aardwolf。Hyena有斑点鬣狗、有条纹鬣狗等等,真是丑得可以,你喜欢的是那一种?」她又展现了她的博学。
「喜欢那种都一样,都是丑类,就没什么好挑的。你替我选吧。」
「我替你选,C-r-o-c-u-t-a c-r-o-u-t-a,Crocuta crocuta。」
「什么Crocuta crocuta?你好像替我选了crocodile crocodile,选了两条鳄鱼。」我举起两指。
「哈,你真有趣。我说的是Crocuta crocuta,是鬣狗的学名,可是拉丁文哪。」
「我的天,你什么都知道。」
「鬣狗有三大特色,一、吃腐肉,二、前脚长、后脚短,三、女妆男装,The female’s sexual organs externally resemble those of the male.以致大家见了面要互相察看,看谁是女的或谁是男的,有趣吧?」
「女的男性化,这倒很像有些新女性。」
「你好像在唱衰新女性。」
「那一个衰字?衰字左边加上犬字旁,就是『猿』,那可就是中文古字里的这种动物,你的Crocuta crocuta就是那个『猿』,我唱衰了『猿』。」
「你的学问真够好。你知道这一现代丑八怪的古代名字。」她赞美我。
「我还知道它在佛经里的名字。在『未曾有说因缘经』里,有一章叫『野干遇救品』,野干就是鬣狗。它被狮子追,掉进井里,爬不出来,本来等死了,却被佛祖救出来,还因信了佛法做了和尚,叫『野干和尚』,但在外形上没剃度、也没穿袈裟,还是一脸狗样子。所以呀,走在街上,如果你看到个和尚像狗,可别小看了他。」
「听你讲Hyena这种动物,从卡通『狮子王』,一路讲到佛经『野干和尚』,太渊博了、太有趣了,你大师显示出来的,一是博学、二是融会贯通这些博学,再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多么令人羡慕,人类求知的出神入化,正该这样。只可惜这是你大师的绝活,一般人学不到。」
「我奇怪你这么说,你才十七岁,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是吗?在我眼里,你可是神童级的,并且横跨到中文英文,还附带拉丁文。你英文是从小学的吗?」
「是国小六年纪到美国学的。该这么说,像蜚蠊一样到了美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美国挡不住我们。像美洲蜚蠊,它们根本不是美洲的土货,它们跟最早的美国移民那条船Mayflower(五月花号)一起上岸的,美国幽默作家和演员Will Rogers(威廉·罗杰斯)说他祖先们没坐Mayflower来,而是站在岸上欢迎Mayflower的,因为他有印地安血统,所以可以这样奚落骄傲的Mayflower后代。Will Rogers一九三五年飞机出事死了,他若活到现在,你可以提醒他说:Will Rogers先生,你的祖先不但一六二○年欢迎了Mayflower,并且欢迎了蜚蠊。」
「对印地安人说来,恐怕欢迎的只是一种动物,因为白种人也是蜚蠊。」
「你大师真会说话。真聪明。」
「我不属于很聪明那种,但我很用功,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能跟神童比。神童是五公分长的美洲蜚蠊而已,小得多了。」
「蜚蠊、蜚蠊。完全不同于希腊那位模特儿Phryne。」
「我觉得,爱与美女神,你刚才提到的Aphrodite塑像,用Phryne做模特儿,太胖了。照我的前进的美学标准看,她这模子太肥了。我喜欢瘦的裸体。」
「像服装model那样瘦?」
「但不要像服装model那样高。」
「不高在走秀时显不出来。」
「可是不能老走秀呀,躺下来的时候就太大了、太长了。」
「你大师级的审美标准,自然与众不同。」
「从大师标准看来,你是最现代的Phryne。」
「我可穿着浴袍的。」
「Me too.」
「我刚洗过澡,就看到蜚蠊,就喊救命,来不及换衣服。」
「Me too.」
「多巧啊,更巧的是,我们的浴袍是用同样颜色同样ELLE牌子的。」
「You too, Me too.」
「如果突然没有了浴袍,这世界会怎样?」
「这世界会突然出现一个减肥成功的Phryne,和一个赞美眼前这个裸体Phryne的ELLE供应商。」
「真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竟同时穿着这种服装。并且,身上又都单纯的只有这一件,这一件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birthday suit(生日衣裳、裸体)。」
她笑起来。「你大师运用起词汇来,真是得心应手。」
「应该说,只有在你面前才有这种现象。我必须说:你是迷人的,虽然你太年轻了、虽然我不了解你。我了解的你,只是:一、徐太太的外甥女;二、台北美国学校的高中女生;三、我的邻居。至多加个四、蜚蠊恐惧者。」
她笑了。「应该加上五、大师的崇拜者。」
「谢了。」我说。「多么前后错乱,多荒谬!我在为你祝寿,竟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朱仑,昆仑山的仑,我的英文名字叫Julian。你在字典找Romeo(罗密欧)的Juliet(茱丽叶)的时候,你会先找到我。」
「你真会自我介绍,朱仑。我好奇,你跟Juliet的最大不同是什么?」
「我不会为爱情自杀。」
「你叫Julian,这字是四世纪罗马皇帝Julian the Apostate(背教者朱仑)的名字啊,它也是个形容词啊。」
「你说得对,很少人知道它只是个形容词,表示Julius Caesar(凯撒的)。」
「Julius这个字,最早到中国来,被翻作『儒略』,所以,阳历的前身,Julius Caesar订的历法,The Julian calendar,中国翻成『儒略历』。」
「你说得对。它是阳历的前身。公元前四十六年,Julius Caesar决定采用的。每年平均三百六十五点二五天,四年一闰,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年分十二月,大月即单月三十一天、小月即双月三十天,只有二月平年二十九天、闰年三十天。他的接班人Augustus(奥古斯都)从二月减去一天加在八月,又把九月、十一月改为小月,十月、十二月改为大月。公元三二五年基督教会议决定以儒略历为宗教日历,并以三月二十一日为春分日。儒略历历年比回归年长十一分十四秒,积累到十六世纪末,春分日由三月二十一日提早到三月十一日。十六世纪的教皇Gregorius XIII(格列高利十三世)于一五八二年命人修订,于一五八二年十月四日命令以次日即原来的十月五日为十月十五日;为避免以后积累误差,改以被四除尽的年为闰年,逢百之年只有被四百整除的才是闰年,闰年的二月增加一天。这就是今天的阳历。」
我鼓了掌。「你真了不起,『儒略』小姐,你不愧是The Julian calendar的同一形容词的一票人,你谈起历法来清楚得像7-ELEVEn柜台小姐在算账。」
「如果更清楚的算账,其实每年有三天的误差,被认定是可以忽略的。」
「三天的时间可以抹杀吗?」
「那要看对谁来说。」
「比如?」
「比如蜉蝣,mayfly,一般说来,它朝生暮死,只有一天的寿命,所以三天的一天,对它就不可以抹杀。也许蜉蝣自己不在乎,因为三天对它都太长了。你大概奇怪,我会背一首英文翻译出来的中国『诗经』里的诗,就是描写蜉蝣的,我好喜欢。那是十九世纪James Legge(理雅各)翻译的。我背给你听听:
The wings of the ephemera,
Are robes, bright and splendid.
My heart is grieved;—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abide with me!
The wings of the ephemera,
Are robes, variously adorned.
My heart is grieved;—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rest with me!
The ephemera bursts from its hole,
With a robes of hemp like snow.
My heart is grieved;—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lodge with me!
多美的诗啊!我想你大师级的人物,一定看过中文那首原诗,不是吗?」
「你好像在考我,我就让你考一下。这首诗题目就叫『蜉蝣』,是文言文写出来的。要我背给你听吗?我来一边默写,一边背给你听吧。」
「我来拿纸笔。」
纸笔拿来了。我问:「你常写中文吗?」
「自己还常写,可是字写得太像美国人写中国字。」
「那我们一起来写,你拿笔,我握住你的手,一起来写,让中文在我们手里。来,你坐在我左边。」
在餐桌旁,我帮她移椅子,她真的坐过来了,贴过来了。我感觉到她的大腿碰上我的。把住她的手,她和我,一起写下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全诗写的都是漂亮的蜉蝣,漂亮而忧伤,因为它不知身归何处。尤其第三段,说『蜉蝣掘阅』,掘阅就是掘穴,就是小蜉蝣掘穴而出,化为成年的白色羽翼,像麻织的白衣,白得像雪,但是,它一出来,便一片忧伤,因为,它四顾茫然,不知身归何处。」
「知道死在眼前,却不知道身归何处。」朱仑补充。
「死在眼前是时间问题,身归何处是空间问题,时间太紧迫了,逼它想到空间。」
说到这里,我放开了她的手。那迷人的、性感的、细软的手。
「我常常想,」朱仑说,「对中国活八百岁的彭祖说来,或对西方活九百六十九岁的Methuselah(玛土撒拉)说来,人类的寿命,其实和蜉蝣相差不多。我想到蜉蝣,就想到十七岁的我。sweet seventeen,甜蜜的十七岁,正在它没有成年而又离成年那么近。像蜉蝣,多么神奇,它在成年以前,可以成长三年,但一成年,它就在几个小时内,交尾而后死亡,正所谓朝生暮死。如果我是蜉蝣而能选择,我宁愿永远在成年边缘做十七岁,像苏东坡『寄蜉蝣于天地』一般的,『寄十七于天地』,我可以选择吗?」
「恐怕你要问上帝,或者苏东坡。」
「上帝说可以,只要我死在十七岁。这样就避免一十八岁就朝生暮死了。」
「你没问苏东坡?」
「上帝说不必问他了。」
「朱仑啊,你真是幽默。这点像美国人。」
「上帝说得也未尝不对。如果一成年那天就朝生暮死,倒不如死在头一天。死得年轻、死得漂亮、死得还有一点悲怆,因为『伤逝』总是用在早亡时候。」
「想不到你对蜉蝣如此诗意。特别诗意的一点是,交尾而后死亡。」
「我不是专指蜉蝣。但蜉蝣成年以后的生命,正是中国庄子『方生方死』的哲学,比喻随生随灭,死生无常,而对蜉蝣说来,全部过程,一天了事。这种干脆,不能不说有哲理在,说有诗意,也随人高兴。何况蜉蝣还进了中国最早的诗集呢。证明了一定诗意十足,不是吗?」
「是。」我立刻同意。
「为什么你立刻同意,说是?」
「因为蜉蝣要我这样答复你。」
朱仑笑着。「没想到你还有朝生暮死的动物朋友。」
「我的动物朋友有两类,一类朝生暮死,像蜉蝣;另一类偷生怕死,像蜚蠊,刚才被我杀了。它们都有漂亮的名字。」
「朱仑这名字不漂亮吗?」
「和有这名字的人一样漂亮。」
「朱仑是你第三类动物朋友吗?」
「只是朋友吗?让我考虑一下吧。」
「要考虑多久呢?」
「要考虑几秒钟。」
「别忘了每秒钟都有几百万细胞在死掉、别忘了同时有几百万细胞在出生,考虑得太久了,做朋友的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怎么办?」
「那我就跟那个你做朋友。」
「看来你变心变得倒很快。」
「变心没关系,重要的是脑是原来的。比起每秒钟死掉的细胞而言,脑细胞的新陈交替算是唯一例外。我一出世时,已经有了一生中数目最多的脑细胞,老去的和折损的部分,不停的死去,永远得不到补充。不过,我原来的储备脑细胞实在太多,多到我不觉得有此损失了。」
「你的大理论,很动人,我可以同步口译一下:One notable exception to this constant replacement is the brain. The moment Master was born he had his lifetime maximum number of brain cells. Wornout, damaged ones keep dying; they are never replaced. Yet Master’s initial surplus was so great he scarcely notices the loss.」
「你译得又快又好,你可以到联合国吃他们。」
「我的联合国就在这里,我吃我阿姨。」
「我好羡慕你,我在你的年纪,那是个穷困的时代,我没阿姨好吃,只吃我自己。我穷极了,唯一不穷的,是我大脑中的脑细胞。」
「你的脑细胞,一定有特异功能,帮你形成了大头脑。外面都赞美你有大头脑。我有一个怪念头,有精子银行,难道不该有脑细胞银行吗?如果能开发出你大师脑细胞银行成品,大量生产,科学植入,该多么有趣!你以为呢?」
「我看还是开大师精子银行好。至少我供应起来,比较方便。你的怪念头,请锁定我的腰部以下比较好。」
朱仑笑起来。「外面的资讯,显然不完整,他们太注意你的大头脑了。」
「过分向上看,这是我恨人类的原因之一。」我笑着补充。
「世界这么大,也许有一天,有人证明你的全面性伟大。」
「可惜我过去的情人们太沉默了。」
「你现在的情人们呢?」
「这方面,我没有了,我的人生已朝向不同的境界,此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年龄。年龄没使我『不能』,却使我『不想』,我尚有能力做什么,但是不想再做了。」
「你这些话,太消极了,你会打击了十七岁的人。」
「十七岁有十七岁的世界、新世界、brand-new世界。」
「你的世界呢?」
「我的世界已经老去,并且,更清楚的是,我承认它已老去。现在,也不早了,我想我该回到你邻居的家里了,很高兴看到你的生日蜡烛,一支不吹熄的蜡烛。」我站起来了。
有点勉强的,朱仑也站起来。「很高兴你陪了我十七岁,感谢你今晚来搭救我。并且,很荣幸认识你这位大名鼎鼎的邻居。今晚,如果没有第二支蜚蠊出现,你可以安心睡觉了。」
「今天送货的纸箱里,只送来一只吗?」我故作惊奇。
「什么?难道还有吗?」她紧张起来。
「悲观的说,没有了。有了随时叫我。不论多么晚。」
她送我到门口,门开的时候,突然间,她的浴袍带子脱开了,袍子两边垂直下来,一整条赤裸的、自然的、原始的、没有闪躲也全不闪躲的,显露在我眼前。人间意外状态的发生,是可以想像的,但发生后,让状态静止在那里,静止、静止在那一意外里,是难以想像的。难以想像不是单方的,它是感应的、默化的、天启的、相对的,我显露出来的表情,是没有任何表情。静静的、静止的,我凝视着那一整条赤裸,从几秒到十几秒,目光全部集中在她上面,严肃而呆滞。最后,我看着她在看着我,静静的、静止的,任我凝视、任我可怕的凝视。她美丽的眼睛,流下泪水。
静止终于在我手上。终于,我盯住她的眼神,同时伸出了右手,轻轻摸上了她的。慢慢的,摸了五下,就放开了她。「晚安。sweet seventeen。」我轻轻说。再轻轻的,伸出指背,为她拭去了泪痕。
我一直用右手写散文,今夜,就在今夜,我用她洗过的右手,改写了诗。甜蜜的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