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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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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宓想:假如她约了人在她家从前的藏书室密谈,而方芳和她的情人由前门闯入,那该是多么尴尬的局面呀!不过她当时立即回信拒绝了许彦成,认为没有必要;当顾问,纸上谈也许比当面谈方便些。

接着她以顾问的身份说:

\"我妈妈常说:彦成很会护着他的美人。尽管两人性情不很相投,彦成毕竟是个忠诚的好丈夫。如果你要离婚,妈妈一定说:夫妻偶尔有点争执,有点误会,都是常情,解释明白就好了,何至于离婚呢!我也是这个意思。\"

(信尾她要求许先生别把信带出书房,请扔在书桌的抽屉里,她自会处理。)

彦成到办公室去接丽琳,经常见到姚宓。她总是那么淡淡的,远远的。彦成暗想:\"她只是我的顾问吗?她还在生我的气吗?\"最初他们不甚相熟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会在人丛中忽然相遇相识。现在他们的眼神再也不相遇了。她是在逃避,还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在严密的监视下呢?

彦成得为自己辩解。他忙忙写了一信。

姚宓:

你错了。我和丽琳之间,不是偶尔有点争执,有点误会,远不是。我自己也错了。我向来以为自己是个随和的人,只是性情有点孤僻,常忽忽不乐,甚至怀疑自己有忧郁症,并且觉得自己从出世就是个错。

一言一行,事后回想总觉不得当。我什么都错。为什么要有我这个人呢?

我现在忽然明白了一件大事。我忽忽如有所失。因为我失去了我的另一半。我到这个世上来是要找\"她\",我终于找到\"她\"了!什么错都不错,都不过是寻找过程中的曲折。不经过这些曲折,我怎会找到\"她\"呢!我好像摸到了无边无际的快乐,心上说不出的甜润,同时又害怕,怕一脱手,又堕入无边无际的苦恼。我得挣脱一切束缚,要求这个残缺的我成为完整。这是不由自主的,我怎么也不能失去我的\"她\"——我的那一半。所以我得离婚。

(他照旧要求姚宓把信毁掉,也遵命把姚宓的信留在书桌的抽屉里。)

姚宓的回信只是简短的三个问句:

一、\"杜先生大概还不知道你的意图,如果知道了,她能同意吗?\"

二、\"你的她是否承认自己是你的那一半?\"

三、\"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找一个人吗?\"

彦成觉得苦恼。她好冷静呀!她还没有原谅他吗?他不敢敞开胸怀,只急忙回答问题。

姚宓:

你问得很对。我到这个世上来当然不是为了找一个人,我是来做一个人。可是我找到了\"她\",才了解自己一直为找不到\"她\"而惶惑郁闷。没有\"她\",我只能是一个残缺的人。

我把\"她\"称为自己的\"那一半\"是个很冒昧的说法。我心上只称她为\"ma mie\"(请查字典,不是拼音)。我还没有离婚,我怎能求\"她\"做我的\"那一半\"呢。

我还不知道丽琳是否会同意离婚。她求婚的事,你谅必知道。我没有按规矩说\"我爱你\",因为我没有这个感情,她也没有勉强我,只要求我永远对她忠实,对她说真话。那么,我现在不就该老实把真话告诉她吗?假如我不告诉她,就是对她不忠实;假如老实告诉她,她难道就会觉得我忠实吗?

我当初不该随顺了她。可是,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该由她作主吗?

许彦成

姚太太看出女儿有心事,正是姚宓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姚宓还是留心以顾问的身份回信。

许先生:

你的事,经我反复思考,答复如下。

说不说老实话,乍看好像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其实早已不成问题。杜先生无非要求你对她忠实。你对她已不复忠实。而且,从她那天对朱先生说的话里,听得出她压根儿不信你的话了。你呢,也不是为了忠实而要告诉她真情,你只是为了要求离婚,不是我料想杜先生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准以为找到了她的\"那一半\"。她一心专注,把你当作她不可缺少的\"那一半\"。她曾为了满足你妈妈的要求,耽误了学业。她为了跟你回国,抛弃了亲骨肉。她一直小心周密地保卫着\"她和你的整体\"。你要割弃她,她就得撕下半边心,一定受重伤,甚至终身伤残。

你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要求而听不到自己对自己的谴责。你不是那种人。你会抱歉,觉得对不起她。你会惭愧,觉得自己道义有亏。你对自己的为人要求严格,你会为此后悔。后悔就迟了。

我作为你的顾问,不得不为你各方面都想到。我觉得除非杜先生坚持要离婚,你不能提出离婚。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一辈子该由她作主。

姚宓

彦成把姚宓的话反复思忖,不能不承认她很知心,说得都对,也很感激她把自己心上的一团乱麻都理清了。可是他没法儿冷静下来,只怨她\"好冷静\"。

他写信感谢姚宓为他考虑周到,承认自己的确会对丽琳抱歉,也会自己惭愧,也会鄙薄自己而后悔。但是他说:\"我是从头悔起。\"

他接着说了两句愿望的话:\"可是,顾问先生,你好比天上的安琪儿,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我却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有一颗凡人的心。要我舍下她——或者,要是她鄙弃我,就是撕去我的半边心,叫我终身伤残。\"

他又觉得不该胡赖,忙又转过来说:他知道人世间的缺陷无法弥补,只有人是可以修补的。他会修改自己来承受一切,只求姚宓不要责怪。随她有什么命令,他都甘心服从。

他到姚家去把信带在身上。他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心上只想着这封信,料想这是他和姚宓之间末一次通信了。他闷闷从姚家出来,往办公室去接丽琳,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把信送入姚宓的书橱。他不便再退回去,心想反正立刻会见到姚宓,设法当面传递吧。

办公室里只有外间生个炉子,丽琳和姚宓同坐在炉边,看书。彦成跑去站在一边,问问她们看的什么书,随即走入里间,从书橱里找出一本书,大声说:\"姚宓,你看了这本书吗?\"他随就把信夹在书里交给姚宓。丽琳看见书里夹着些纸,伸手说:\"什么书?我也看看。\"姚宓忙着点头,一面把指头夹在书里说:\"让我先记下页数,别乱了。\"她把书拿到书桌上去,翻出纸笔记完,立即递给丽琳。彦成看见书里仍然夹着些纸,心想:\"糟了!糟了!\"屋里并不热,他却直冒汗。可是他偷眼看见丽琳偷偷儿从书里抽出来的只是一张白纸。姚宓像没事人儿一样。彦成觉得姚宓真是个\"机灵\"的知心人;姚宓想必已经原谅他了。

过一天,他到了姚家,带着几分好奇,到书房去看看姚宓是否回信。他夹信的书里有一张纸条儿,上写\"随你有什么命令,我也甘心服从\"。

彦成想:\"她说得好轻松!她知道我对她服从,多么艰难痛苦吗?\"他也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失望,觉得她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憋不住从拍纸簿上撕下一页白纸,也写了一句话:\"假如我像你的未婚夫那样命令你,你也甘心服从吗?\"他回家后自觉孟浪,责备自己不该使气。他只希望姚宓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可以乘早抽回。可是姚宓已把字条拿走了。

姚宓只为彦成肯接纳她的意思,对他深有同情。她写那句话,无非表示她很满意,并未想到其他。经他一点出,自觉鲁莽;可是仔细想想,她为了彦成,什么都愿意,什么都不顾,只求他不致\"伤残\"。所以她只简单回答一句话:\"我就做你的方芳。\"

彦成看到她的回答,就好像林黛玉听宝玉说了\"你放心\",觉得\"如轰雷掣电\",\"比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他记起他和姚宓第二次在那间藏书室里的谈话;如今她竟说\"愿意做他的方芳\"。他心上搅和着甜酸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不过他要求的不是偷情;他是要和她日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的\"狗窝\"里去写回信,可是他几次写了又撕掉,只写成一封没头没尾的短信:\"我说不尽的感激,可是我怎么能叫你做我的方芳呢。我心上的话有几里长,至少比一个蚕茧抽出的丝还长,得一辈子才吐得完,希望你容许我慢慢地吐。\"

他和姚宓来往的信和字条儿,姚宓没舍得毁掉,都夹在一张报纸里,竖立在书橱贴壁。自从\"汝南文\"的批评文章出现后,姚宓不复勤奋工作,尽管她读书还很用功。她每天上班之前,总到她的小书房去找书。每天——除了星期日,总在办公室上班。看信写信,在办公室比在家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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