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奔到解放军驻地的院子前,这是一处偏僻破旧的老院子,墙上贴着牛粪,院内的主楼上插着一面五星红旗。这是一所解放军临时租住的机关驻地,院门前设有哨兵岗楼,偶尔有解放军官兵进出。白玛走到岗楼前,对哨兵说:“同志,我来找联络处的陈主任。”
“你是谁?”哨兵打量着他问道。
“我是德勒家的白玛多吉。”
哨兵翻看哨岗桌子上的记录册,他问道:“德勒?白玛多吉是你吗?”
“是我。”
“稍等。”哨兵说完,一脸严肃地摇电话,电话通了,他说道:“首长,他来了……就他一个人……是!”哨兵放下电话,对白玛说:“你等一下,出来人接你。”
白玛站在哨岗边上,他心里开始惴惴不安,直搓手。院子里出来两位穿呢子服的军官,他们直奔岗楼而来,问道:“人呢?”
哨兵指着白玛说:“在这儿。”
“你是德勒?白玛多吉?”军官问道。
“我是,我来找陈主任。”
“知道,请你把腰刀解下来。”
白玛有些发蒙,但还是把腰刀卸下来递给军官。他问道:“陈主任……他在吗?”
“跟我来吧,进去你就知道了。”
两名军官夹着白玛进了院子,白玛有一种被胁迫的感觉,顿时紧张起来。
白玛到了夜里十点钟还没回德勒府,刚珠有些着急,他嘟囔:“老爷,白玛少爷……去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不测啊?”
“再等等……啊,平措副官他们怎么还在院子里,你安顿他们住哪儿啦?”扎西心里也没底,故意岔开话题问。
“东厢平房腾出一个空屋子,他们四个人凑和挤吧。”
“他们也是执行公务,吩咐下去,吃的喝的,要好生对待。”
“圈禁就圈禁吧,在拉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老爷不出门,在家听候发落就完了。从没见过噶厦还派藏兵看管,太过分了。”
扎西在屋子中间来回踱步,他说道:“他们派平措来,是故意恶心我。”
风袭唐卡,唐卡轻轻飘起,画轴敲在墙上,发出当当的声音。刚珠看出扎西着急,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问道:“老爷,少爷不会被解放军给扣下了吧?”
扎西也沉不住气了,他终于说:“你去备马,我们去看看。”
“老爷,还是我跑一趟。探听出消息,您再做定夺。”
“也好,快去。”
刚珠急急忙忙地从主楼里出来,正在台阶上坐着玩纸牌的平措问道:“刚珠管家,去哪儿啊?”
刚珠没好气地说:“噶厦让你看着我家老爷,你还管得着我?”他说完,冲下台阶,直奔马厩。
平措扔下手里的纸牌,靠近窗户,朝客厅里张望。扎西站在佛龛前,手里摇着转经筒,嘴里不停地念着经。他转身回来,刚珠已经牵马来到院子中央。
白玛急匆匆地进了院子。
“少爷你可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刚珠说道。
“老爷睡了吗?”
“没睡,正等你呢。”
扎西从主楼里走出来,他劈头便问:“见到陈主任了吗?”
“没见到,他们说陈新桥被停职了,在家写检查呢。”白玛没好气地说。
“打听出什么情况啦?”
“没什么大不了的,几个战士吃坏了肚子,又没死人,小题大做!”
“你嘴里的话怎么都是横着出来的?”扎西奇怪地问。
“爸啦,你就不应该让我去,解放军从心底里就不信任我们拉萨人,更何况,我们是穿绸缎的,他们是穿布褂的,不是一个阶级!”
平措在台阶上听出了滋味,像看戏一样,望着这边。
“你哪来这么大火?”扎西问道。
“我一进军区的院子,就被他们扣下了,把我关到一个小黑屋里,轮番审讯,好像是我给青稞里投了毒,就差动大刑了。”
“解放军被撂倒了那么多兵,能不急吗,对你不够客气,也情有可原。”
“他们一会儿说我们德勒府财迷心窍,把发霉的青稞卖给他们,一会儿又问背后是什么人指使的。我耐心地解释,他们不信,那个当官的,拿着手枪顶着我的脑袋,爸啦,他们用手枪顶着我的脑袋!我是谁啊,我是鼎鼎大名德勒府的少爷,不是有十七条协议吗,解放军有什么权力这样对待我?!”
“忍了吧,他们……不是放你回来了吗。”
“当初就不应该卖粮食给他们,饿死他们就对了。”
“你说什么?还嫌惹的事儿不大吗?”
“爸啦,你别顽固了,土登格勒姨夫说得对,我们就是把青稞倒进拉萨河里喂鱼,也不应该卖给红汉人!”
扎西被惹火,他吼道:“说什么混账话!你我都是信佛之人,心怀慈悲,我们不卖给他们粮食,他们吃什么?”
“他们吃什么,关我们什么事儿?你知道大家都骂你什么吗?藏奸!”白玛特不屑地说。
扎西闻听愤怒了,他的脸气得变了形,他质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们说得不对吗?你帮助红汉人……就是藏奸!”
扎西怒不可遏,扬手打了白玛一个大嘴巴。白玛捂着脸,愤愤地说:“为了红汉人,你打我?”
扎西冲上去,劈头盖脸地打白玛,嘴里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刚珠上前拦扎西,他央求着:“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啊……少爷,说句软话吧……求个饶吧,少爷……”
白玛把扎西推到一边,转身朝院门而去,刚珠赶紧追上去拉住他。白玛把他的手打掉,吼道:“别拉着我,滚开!”他气哼哼地走了。
刚珠左右为难,他回到扎西跟前劝说:“老爷,您消消气,少爷也是学舌,外面人的话您还生气啊……红汉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咱德勒府好人不得好报啊!”
平措看得特得意,另外三名藏兵也龇着牙,面带讥笑。
朝佛殿的台阶上站着格勒、帕甲、尼玛等僧俗官员,他们听完了平措的汇报,哈哈大笑。尼玛打发走了平措后,对身边的格勒说:“仁钦噶伦,我们略施小计,解放军就把德勒府搞得四脚朝天,痛快!解恨!”
“白玛是个愣头青,好解决,扎西可不是个省草料的骡子,这么容易就把他治服啦?”格勒疑惑地说。
“就算扎西不服输,可红汉人已经不信任他了,他还能上哪儿抖机灵?”
“对我这个姐夫,可不能掉以轻心。”
“噶伦老爷,您还记得德勒府有一位二少爷吗?”帕甲察言观色地问。
“你是说阿觉?他在西康的吉塘寺当活佛,现在应该十拉萨岁了吧。”
“从西康来的香客说,吉塘活佛在那边很有威望,他与省主席刘文辉不搭调,跟拉萨也供的不是一尊佛。”
“西康那边闹得挺邪乎,很多康巴人都跑到拉萨来了,他们希望得到噶厦政府的支持,和拉萨大干一场。尼玛大人,应该派人去一趟,给他们鼓鼓士气。至于,阿觉少爷嘛,我们要把他派上用场。”
“噶伦老爷,您要是同意,我亲自到西康走一趟,摸摸情况?”帕甲问道。
“那就辛苦你啦。”
吊瓶系在棚顶的一条哈达上,康萨半倚在卡垫上正在输液,他病情已经好转。叶子给他做完听诊检查后说道:“消炎效果很好,肺部已经没有啰音了,从明天开始不用打点滴了,我给您开一些口服药,按时服用就行了。”
康萨心情舒畅,感激地说:“叶大夫啦,等我好利索了,一定专程去部队道谢。”
“康萨噶伦,您别客气。”
梅朵在叶子耳边说了什么,叶子笑了,起身随梅朵离开了。康萨望着她们窃窃私语,嘻嘻哈哈地出了客厅。
管家挥了挥手,见仆人也退了出去,他上前一步说:“老爷,有句话……我说了您别怪罪。”
“说。”
“小姐跟解放军走得这么近,不大好吧?……当然,叶大夫刚救了您的命,我这么说,好像挺没良心。”
康萨抬眼看了看他,没言语。
“老爷,解放军给您治好了病,满拉萨城都传遍了,连布达拉宫上面都知道了。现在不分僧俗,每天上百人去部队卫生所看病……影响很大。”
“你是怕我像扎西一样倒霉?”
“我怕对咱们府上不利。”
“扎西修悟佛法之深,恪守十善之诚,我很清楚。他不跟那些人同流合污,怕是遭他们陷害了。……生病是另一种福报啊,我可以躲过外面的是非,让仁钦噶伦他们闹腾去吧。管家,别忘了达札摄政王在位的时候,我们与亲汉派为敌,这笔账红汉人会不会再翻腾出来,我心里没底。”
“我也担心着呢。”
“这场病让我们和叶大夫熟络了,她们姐妹俩也玩得不错,也许,这是命里的造化。”
“老爷的意思是……”
“梅朵愿意和解放军交朋友,就随她去吧,她在那边,康萨府也算是爱国。噶厦里有人不高兴,也不会太责怪她,梅朵毕竟是个黄毛丫头,没分量,我们可进可退。”
管家脸上绽开了笑容,他说道:“老爷,我懂了,好马不在一个槽子里吃草,咱两边都占着。”
“梅朵想去解放军的藏语训练班当教员,你看怎么样?”
“那就……让小姐去吧。”
客厅外传来脚步声,随后仆人开门,撩帘。康萨轻声地说:“瞧着吧,她这就要进屋了,一定来说这事儿。”
梅朵和叶子进来,叶子见点滴快完了,她上前拔针,处置。
“爸啦,有件事儿我要跟你商量。”梅朵开心地说。
“你有什么事儿啊?”康萨故作深沉地问。
“军区藏语训练班想请我去做教员,擦珠活佛、江洛金老爷、雪康少爷都去了,我也想去,爸啦,行不行?”
“你从小娇生惯养,能当老师吗?叶大夫啦,她行吗?”康萨故意问。
“当然行啊,梅朵的拉萨话说得标准,训练班正需要她这样的老师。”
“叶大夫说你行,我还能说什么啊,去吧,去吧。”
梅朵高兴了,她拉着叶子说:“太好了,叶大夫,我明天就去军区报到!”
扎西很颓废,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屋顶上,刚珠抱着一摞经书上来。扎西奇怪地问道:“抱这些佛经干什么?”
“老爷,您整天晒太阳也腻烦着慌,我知道您爱读佛经,给您抱来,想读您随手就能拿到。”
“白玛还没回来?”扎西问。
“没有。您别担心,少爷那倔劲上来就像干牛皮,怎样拉拽也捋不直,等他外面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他人在哪儿?”
“在擦绒家耍林卡呢,我让边巴过去侍候了。”
扎西不言语了,又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惦记着白玛,并不知道格勒和尼玛正站在大昭寺的金顶上用望远镜观察他,格勒拿开望远镜,递给尼玛说:“晒晒太阳,晾晾膘,扎西还真逍遥。”
“解放军不买他们家的粮了,他闲在那儿还能干什么。”尼玛说道。
“尼玛大人,德勒府给部队的粮食是断了,可阿沛从太昭调运的粮食也已经到了,第穆活佛、朗顿公爵也有大批粮食运抵拉萨。看来想把红汉人饿走、饿死,难啊!”
“现在形势对我们有些不妙!”
“你是说昨天的汉藏联席会议?”
“中央代表张经武在联席会上把鲁康娃训斥了一顿,你也看见了,拉萨佛爷也对我们这个闹法很生气,鲁康娃有些吃不住劲了。”
“鲁康娃受了窝囊气,我倒觉得这是好事儿。”
“仁钦噶伦,我怕他……一蹶不振。”
“他是个暴脾气,肚子里有火,鼻子里迟早要冒烟。”
白玛正和几个少爷赌骰子,一群妇女和随从围在边上起哄,现场热闹非凡。白玛将骰子罐砸在皮垫子上,周围的人叫着,嚷着:“开,开……”
白玛将罐子翻开,他输了,赢家收走了他面前的钱。
白玛再次晃动骰子罐,又砰的一下砸在皮垫子上。这次,他按着罐子嘴里念经祈福。周围的人又起哄地叫着:“开,开……小……,小……”
白玛开罐,又输了,他身边的钱被一位少爷拢了过去。白玛急赤白脸地说:“边巴,你回府上取钱去!”
“我可不敢,少爷,您别玩了,老爷正在家赌气呢。你再不回家……”边巴话还没说完,白玛把手照在他脸上,将他推到了一边,吼道:“给我闭嘴!”
“白玛,手上的运气都溜走了,别玩了。”一位少爷劝他说。
白玛不服气,嚷嚷着:“玩,我身上就剩一件袍子,也要跟你赌到底,我就不信菩萨永远在你那边。”他说完,把耳环、头上的嘎乌拽下来押上。
少爷们又玩了起来,白玛又输了,他从怀里掏出木碗,没好气地说:“押上。这是云南中甸产的,磷火纹树瘤察牙木碗,一只能顶十头牦牛的价钱。”
少爷把木碗拿过来,把玩着说:“真豁出去了,押这么大,舍得?白玛,算了,算了,改天再玩,回家吧。”
“一只木碗算什么,玩!”
“再输了,你可真得脱袍子了,这大姑娘小媳妇的,您露得了那脸吗?”
“再输,我把藏北牧场里新剪的羊毛押上,不到天亮,谁都不许散!”
“木碗是你自己的,押羊毛,德勒老爷不发话,你说的算吗?”
格勒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拿起木碗,塞到白玛怀里说:“至于吗,又押木碗,又押羊毛的?”他扔下一袋银圆说:“接着玩吧。”
白玛满脸羞愧,他站起来说:“不玩了,不玩了。”
“眼圈都熬黑了,你还是回家歇歇吧。”格勒说。
白玛把钱袋子塞给格勒,赌气地说:“懒得回家,我不想看他那张脸。”
“跟你爸啦吵架啦?”
白玛不言语,但生闷气。
格勒假惺惺地说:“白玛,你早应该谋一个官职,为顶门立户做些筹划,扎西老了,德勒府的未来要倚靠你。”
白玛闻听,来了精神,他说:“姨夫,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爸啦不肯放手。”
“市政衙门正好有一个缺,是六品的文职书记官,你当过藏军的六品连长,这个职位正适合你。”
“是给市政长官做助手?”
“在市政衙门,除了市政长官,你就是二号人物。你如果愿意,我呈报鲁康娃大人,三天之后,你就可以上班。”
“好,姨夫,我愿意。”白玛兴奋地说。
“做了书记官,你会领到一份薪俸,以后打麻将也不至于为赌资犯愁了。”
“我也真没用!本来在昌都想和红汉人好好打一仗,建功立业,扬眉吐气。唉,结果被俘虏了不说,我带去的家奴,到现在还没回来,音讯全无,太丢人了,我在府上直不起腰杆。”
“我的宝贝外甥,看把你委屈的。”
“姨夫,我想好了一件事儿,您得成全我一次,帮我干一番大事业!”
“你说说看。”
“他现在被圈禁在家,今年我家牧场的牛羊毛生意他插不上手了,我应该接过来,跑一趟印度。这件事儿做漂亮了,我又当了书记官,看府上谁还敢小瞧我!”
“有志气,不愧是其美杰布的儿子。”
白玛愤恨不已地说:“在德勒府我才是正宗的骨系,可现在,我倒成了外人。”
格勒脸色严峻,他说道:“白玛,你是我的亲外甥,记住我的话,德勒家族骨系高贵,绝不能让那些下贱的奴仆玷污了我们雪域贵族的血统。扎西和我们沾不上边,你才是德勒家族真正的主人!执掌这个家族事务的,也必须是你!”
“姨夫,我听您的,您说下面我该怎么办?”
格勒在心里盘算着,剥夺扎西在德勒府的权力,也就为自己的计划扫清了障碍。白玛年轻好控制,把他拉过来,也就把德勒府拉到了对抗解放军的一边,彻底瓦解了阿沛噶伦的阵营。
白玛回到家中正式向扎西提出他要顶门立户,扎西很意外,父子俩又发生了争执。白玛说:“现在解放军怀疑我们,拉萨的贵族们孤立我们,你又被圈禁在家,动弹不得,我到了应该顶门立户的年龄,不能再袖手旁观啦。”
“不结婚,你立得起来吗?白玛,康巴女人敢爱敢恨来去无踪,她不适合你。梅朵小姐一直未婚……”
“婚事我自己担着,爸啦,今天我要谈的不是这个问题。”
扎西压着火,他问道:“你想将德勒家族发扬光大,好!府上的内外事务……可以交给你,你想怎么管?”
白玛一脸怨恨地说:“和红汉人划清界线,依靠我们拉萨自己人,把家族的生意做大。”
“怎么做大?”
“今年的牛羊毛生意由我来操办,你看看我能赚多少钱。”
平措趴在窗户上往里面探头探脑,他听见扎西和白玛在屋子里吵得不可开交,窃喜。刚珠在后面拍了他一下,不满地说:“看得那么起劲儿,窗户上有花儿啊?”
“别乱拍,把爪子拿走!”平措把刚珠的手打掉说。
“家丑不可外扬,不可外扬。我给几位军爷备了吃的喝的,您几位慢慢享用。”
平措这时才看见两名奴仆端着酥油茶、风干肉候在边上,他只好随刚珠离开了窗户。
客厅里,父子还在争论着。扎西问道:“那我问你,今年我们各牧场牛毛的产量是多少?羊毛的产量又是多少?”
白玛被问住了,他狡辩地说:“往年是多少,今年就是多少,准数可以让巴桑掌柜告诉我。”
“那我再问你,牛羊毛今年印度噶伦堡的收购价是多少?加尔各答的离岸价是多少?纽约和伦敦的交易价又是多少?你知道吗?”
“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扎西火了,把手上的茶碗重重地摔在藏桌上说:“走马帮,做生意,那么容易?”
“我跟着巴桑掌柜也走过马帮,况且,我的生身父亲曾是拉萨数得着的大商人,我身体里含着他的气血,今年的羊毛我卖定了,一根不剩。”
“少爷,今年藏北风调雨顺,牛毛羊毛收成很好,恐怕我们家的驮队不够用啊。”巴桑插话说。
“不够用,我就多走几趟。”
“从拉萨到噶伦堡,一个来回要三个月,恐怕来不及。”
“那我就去借别人家的驮队,去租也行,我就不信,有藏钞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那你就去试试!你要是赚定了这趟买卖,我就把德勒府的家业全都让你来操持,也禀告噶厦将世袭的四品官衔传给你,我回乡下养老去!”扎西说罢,转身走了。
白玛见扎西走了,他也起身往外走,并吩咐道:“巴桑掌柜,你跟我先去藏北,再去印度,马上准备。”
平措一边吃肉喝茶,一边关注着客厅里的动静,见白玛气冲冲地出来,后面跟着巴桑,他心中有数,眼中溢出诡秘的神情。
帕甲和两名仆人经过长途跋涉到了康区,他们在几名康巴人的簇拥下,骑马朝白塔而去。康巴人身披兽皮,肩扛步枪,显得很彪悍。路口处飘扬着康区特有的圆形经幡阵,好像一个巨大的五彩伞盖,炫丽至极。
白塔下摆设着藏桌椅,桌子旁聚集着各色人等,有喇嘛、康巴人、马匪,还有国民党的残部,他们煮着茶,吃着肉,乱哄哄的。众人见帕甲等人朝这边而来,纷纷起身去迎接。
塔巴跑到花帐篷门口,冲着里面喊道:“贡布啦,小姐啦,拉萨来的贵客到了。”
贡布衣冠不整地从帐篷里出来,他嘟囔着:“这么快,说到就到了。”
塔巴挑着帐门帘,等待下一位出来。突然一件男式藏袍从帐篷里扔出来,落在贡布的身上,贡布边披藏袍边朝路口走去。一会儿,央宗从里面出来,她完全是康巴女人的打扮,妖艳,野性。
众人见到帕甲上前寒暄,土司给他逐一介绍说:“这位是理塘寺的丁雍大喇嘛。”
两人见礼,互献哈达。
土司又介绍说:“这位是阿沉堪布……这位是大头人其美工布……德格土司的管家……”最后,他们来到了国民党军官面前。土司说:“这位是曾言枢师长,我们亲密的朋友。”
“国民党二十四军一百三十六师少将师长曾言枢。”曾言枢敬礼说道。
“师长和我们藏人在一起,给我们增添了力量啊。”帕甲热情地说。
“各位入席吧。”土司说着,引着大家朝藏桌前走去。帕甲一扭头看到央宗正盯着自己,他心里一激灵。
众人入座后,帕甲慷慨陈词地说:“我这次是受鲁康娃司曹和仁钦噶伦委托,来看望大家,拉萨占领了康区,逼得大家没活路,拉萨的老爷们很着急啊!三块石头能支起一锅茶,三个指头能撮起一坨土,只要我们藏人团结起来,从多康六岗到阿里三围,遥相呼应,遍地战火,就会把佛法的敌人赶走……”
央宗盯着帕甲,她也认出了他。正当她愣神的时候,一个头人模样的家伙走过来,一把将央宗搂在怀里,试图亲她,嚷嚷着:“美人,想死我了。”
央宗挣扎着说:“贡布在那边,你不怕他宰了你!”
“美人美酒,哪能他一个人独享啊,太不仗义啦!”
央宗挣脱出来,回手扇了他一个大嘴巴。
“哎呀,骚娘们,还敢打我。”
央宗撕开衣襟,冲他吼着:“你来,你来,摸摸索索算什么爷们,有本事,你当着大伙的面把老娘扒了。”
头人又扑上来抱她,央宗抽出腰刀把头人的腰带划开,头人的袍子立刻散开了,央宗一把将他袍子扯下来,头人露出了上身,很尴尬。
央宗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想扒我,你也长那爪子!”
围观的众人哄笑起来。
贡布听到这边吵嚷,不好意思地说:“这娘们儿,不知深浅,我去看看。”他起身离开众人。
帕甲望向央宗,说道:“这女人,够厉害的!”
“贡布抢来的女人,马匪的压寨夫人,浪着呢。”喇嘛坏笑着说。
贡布走过去掏出了刀子,央宗叫骂道:“贡布,你要不把他宰了,你就不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贡布被激起怒火,他拉开架势要和头人决斗,头人也不示弱,一场厮杀开始了。
白玛已经穿好了六品官服,神采奕奕地站在市政衙门的大厅里。格勒、尼玛,还有三名小吏、两名市政警察站在他对面,巴桑和边巴候在一旁。
格勒上前给白玛的巴蕉上插上金牌,又把绿松石的长耳坠戴在他的耳朵上。格勒仔细端详,面露喜色地说:“白玛书记官,真带劲儿!”
“有德勒府的白玛少爷充任书记官,市政衙门如虎添翼。”尼玛说道。
“我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大人,各位同仁多多提携。”白玛谦逊地说。
“我虽然暂时代理市政长官一职,今天,我还是要宣布一道命令……派白玛书记官走一趟印度,为市政衙门采购大喇叭三个……”尼玛的话还没说完,小吏们就笑了。尼玛故作严肃地又说:“不要笑,有了这些大喇叭,以后治安巡逻就不用扯着嗓子喊了,拿着它一吆喝,几里以外都听得见。好,散了吧。”
见众官吏走了,格勒才语重心长说:“巴桑,当年其美杰布老爷待你不薄,现在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你要好好帮衬白玛少爷。”
巴桑弓腰答道:“啦嗦。奴才祖孙三代承受德勒府的恩惠,为少爷效劳是我分内之事,不敢有半点儿疏忽差池。只是……少爷,您在府上跟老爷……话说得有些满。”
“怎么啦?”白玛不快地问。
“今年羊毛的收成跟往年不同,一是拉萨佛爷出走亚东的时候,很多人家把牧场抵给了我们,仅这一项,今年府上的羊毛产量比往年要翻上一倍。再有,自打去年起,印度提高了羊毛的进口税,拉萨的羊毛大量积压,我们牧场上一年的羊毛还囤在仓库里,您跟老爷说要卖得一根毛不剩,这可是落下了话柄。”
“羊毛多了还怕卖,统统拉走。”
“可是,我们府上只有三百八十头骡子,这么多货物,没有七八百头骡子根本就运不走。一趟回来,藏北就大雪封路了,就只能等到明年了。”
白玛傻了,他问道:“那怎么办?我把话都说出去了。”
巴桑不言语了。
“白玛,也没什么好为难的,姨夫早都替你想到了。”格勒说完,冲尼玛使了个眼色。
尼玛推开门,走进来一些人,他们有喇嘛,有商人,还有贵族。白玛望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尼玛介绍说:“丹增家的驮队、西郊大寺的商队,总共六家都愿意把驮队调给你用。”
“谢谢各位掌柜,谢谢你们家的老爷。”白玛明白了,兴奋地说。
“我已经给你凑了三百七十头骡马,够你用啦。费用算噶厦支派的乌拉差,驮工自带干粮,人力畜力,德勒府无偿使用。”格勒说着,又冲众人说:“各位掌柜的,这次帮助白玛少爷,就是振兴我雪域的政教大业,让各位费心了。”
“愿意听从噶伦老爷的差遣,服从白玛少爷的调度。”众人纷纷表示。
白玛顿时兴奋起来,他说道:“我们去大昭寺卜个吉日,就出发。”
扎西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外面。院子里,白玛、巴桑、边巴、刚珠和仆人们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正在上驮子,准备出发。扎西神情平静,甚至有一丝喜悦。
格勒差遣的驮队已经前来会合,德勒府门前的通道上已经人欢马沸,热闹非凡。刚珠送白玛出门,他惊诧地说:“少爷,怎么来了这么多驮队……”
“我要把藏北的羊毛牛毛一趟运到印度去,一根都不剩。记住我的话,一根毛都不剩!”白玛得意地说。
“少爷,你真了不起,这得运多少驮子?我走了这么多年驮帮,也没见过这么大阵势。”
白玛上马,他前后看了看,冲着巴桑吆喝:“掌柜的,出发!”
满街道的驮队动了起来,朝前拥去,驮队不断地从刚珠眼前划过,他有些眼花缭乱。
扎西见驮队走了,便反身坐到佛前念经。一会儿,刚珠从外面进来,他忍不住问:“老爷,不管怎么样,白玛少爷走驮帮没多少经验,带这么大驮队,又是第一次,您真放心让他去啊?”
“我能怎么样,连门都出不去,只能给他念经,祈求沿途各路战神,保佑白玛一路平安。”
“要不,我也去吧,一路上,我和巴桑两个人也好帮衬他。”
“用不着,仁钦噶伦会保护他的,他姨夫比我有力量,你就放心吧。”扎西说完,又闭上眼睛继续念经。刚珠干着急,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没办法。
西康省的吉塘寺,很多信徒手捧着哈达,抱着礼物,正排队进入大殿。土司管家、丁雍喇嘛、头人其美工布、师长曾言枢陪着帕甲走来,信徒们马上躲在一旁,让他们先过。
头人说道:“吉塘活佛是我们康区德高望众的大活佛,在教区里就像天上的太阳,受人崇拜。”
“仁钦噶伦是吉塘活佛的姨夫,这次我来,也是专程探望活佛的。”帕甲说道。
“活佛已经知道市政官大人来了,也很想见到您呢。”喇嘛说着,他们鱼贯而入,进了佛殿。
庄严的金佛之下,吉塘活佛端坐在法座之上,当年的阿觉已经是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轻活佛,十拉萨岁的样子。祈福的人陆续移动到他的法座下面,吉塘活佛伸手给大家摸顶。
帕甲走到吉塘活佛面前,献上哈达和供奉,吉塘活佛给他摸顶,冲他笑了笑。帕甲说道:“这是仁钦噶伦托我捎给活佛的布施。”
站在活佛边上的喇嘛接过帕甲的礼物,吉塘活佛把哈达又搭在他的脖子上。师长走来,吉塘活佛继续给他们摸顶,如此一个一个地摸顶而过。轮到了央宗,她不敢抬头看吉塘活佛,在活佛摸顶之后,她转到了一侧,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活佛一眼。吉塘活佛正给塔巴摸顶,他神情自若,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央宗。
活佛做完佛事活动,便来到了吉塘寺的小经堂,帕甲等人早已等在那里。他们见活佛进来,马上起身,恭迎。活佛坐在正位的卡垫上后,大家才陆续落座。
吉塘活佛一脸灿烂地问道:“帕甲大人,来西康的路好走吗?”
“沿途都是解放军,炸山的,修路的,触犯神灵啊。路比以前好走一些,可是,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帕甲说道。
“解放军开进了拉萨圣城,那边怎么样?”
“拉萨河边到处都是解放军的兵营,我们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都憋着一股劲儿呢,牛抵牛举兵对抗硬对硬,你姨夫仁钦噶伦正在领导我们藏人要和红汉人大干一场呢。”
“康区也在伺机而动,不仅我们各路头人摩拳擦掌,蒋介石委员长和美国政府都站在我们一边,曾师长,是这样吧?”
“蒋委员长刚派飞机给我们空投了武器弹药和电台,指挥我们组建了‘中华民国拉萨突击军’,这是拉萨反攻大陆战略的一部分。我们要利用朝韩战争之际,迅速建立康区的陆上台湾,扰乱拉萨的后方,支持噶厦赶走解放军,恢复雪域佛国往日的神圣。”曾言枢信誓旦旦地说。
“五指捏成拳,不分民族,树起天下藏传佛教信徒一条心。绝不向没有佛教信仰的恶魔低头,绝不向辱没等级尊严的穷鬼认输!”吉塘活佛说道。
帕甲闻听,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拉萨不再势单力薄了!雪域高原就要地震了!”
“帕甲大人,我的爸啦和阿妈啦在拉萨还好吧?”
“拉萨的情况嘛……这是仁钦噶伦写给您的信,您看了就明白。”帕甲迟疑地说。
吉塘活佛接过信,扫了几眼,抬头问:“姨夫的意思是让我回拉萨?”
“吉塘活佛,那边的局势需要您啊。”
白玛带领各路商队顺利地到了印度,卖了羊毛,又办好了货,返回拉萨。这一日,仁钦管家带着出借驮队的喇嘛、商人、贵族来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迎接白玛。他们远远地看到陈新桥和十几名战士也等在玛尼堆前,仁钦管家心中起疑,他说道:“不大对劲儿啊。”
“我们来接白玛少爷的驮队,解放军在那里干什么?”喇嘛不解地问。
“都带着枪呢,不会要逮捕白玛少爷吧?”商人说道。
“不像。”
“瞧,驮队来了,前面那个是白玛少爷吧?是,是他。”众人一边嚷嚷着,一边加快了脚步,迎了上去。白玛带领着驮队翻过高岗,朝玛尼堆而来。仁钦管家等人和陈新桥一起拥向他,他们客气地互相寒暄。
陈新桥亲切地问:“仁钦管家,你们来接白玛少爷吧?”
“是啊,你们也是吗?”
“白玛少爷给军区运了一些物资,我们岂有不来迎接之理。”
说话间,白玛已经来到他们的面前,他合十拱手说道:“让各位远迎,真是过意不去。”
仁钦管家抢先迎了上去说:“白玛少爷,一路辛苦了。”
“走的时间可够长的,白玛少爷都瘦了。”喇嘛说。
陈新桥和战士们也围了过去,他问道:“白玛少爷,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路上没有什么危险吧?”
“没有。陈主任交给我的任务顺利完成,军区的货物都运回来了。”
仁钦管家等人闻听,面面相觑。
“白玛少爷,你去的时候运的是羊毛,回来的驮子上运的是什么啊?”商人问道。
“都是好东西,煤油、蜡烛、肥皂、白糖,我给各位都捎了一份回来,等还驮队的时候,一并给大家送去。但大部分都是部队急需的药品和铁锹、铁镐、铁钎子,再有就是广东产的大米。”
陈新桥摸着驮队上的大米袋子,解释说:“这是中央调拨给驻藏部队的粮食,现在借用你们的驮队终于运上来了,真不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仁钦管家等人有些发蒙,盲目地附和着。
陈新桥又来到牦牛队旁,看见整捆的铁锹、铁镐露在外面,他说道:“开荒就盼着这些工具呢,这些宝贝运来了,我们就能种出粮食来,部队就可以自给自足,拉萨的物价就稳定了。非常感谢各位,没有白玛的辛苦,没有你们的支持,部队急需的物资就运不上来,你们为维护汉藏团结出了力,拉萨工委已经做出决定,这趟运输任务,每头驮子按市价给大家支付工钱,绝不让大家吃亏。”
喇嘛、商人等意外,纷纷点头附和,仁钦管家明白了,知道上了白玛的当。
“驮队在运输途中伤亡情况怎么样?”陈新桥又问道。
“运输路途过长,伤亡很大。”白玛答道。
“这样,各位,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对运输途中,无论跌死、累死、病死,直到回到家中七日内死亡的驮畜,一律照价赔偿。牦牛每匹赔偿三十块银圆,骡子每匹赔偿六十块银圆,绝不让大家有丝毫的损失。”
商人、喇嘛等人一听,轰的一下子议论起来了:“太好了,给解放军支差,还给我们钱啊,不亏不亏,我们还赚了呢;陈主任,下回部队运东西,还雇我们的驮队,我们愿意去。”
仁钦管家憎恨地看着众人,气得转身走了。管家回到仁钦府向格勒汇报了情况,气得格勒脸色发青,当初借驮队给他的两名官员表情不快。鲁康娃冲着格勒大吼:“仁钦噶伦,你家的驮队给解放军运东西也就罢了,怎么还把拉萨这么多骡帮都拐带进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格勒被说得哑口无言,气得直骂:“鲁康娃大人,这是我的失策啊,我被德勒父子给耍了。这个白玛多吉,可恶,真是可恶!”
“解放军有了大米,有了铁镐、铁锹,我们想饿走他们的计划就彻底破产了。”
“跟解放军站在一起的大贵族、大喇嘛、大活佛越来越多了,照这个势头下去,我们会越来越孤立,这对我们很不利啊。”尼玛担心地说。
格勒只好硬着头皮说:“各位大人……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当然知晓……”
鲁康娃打断他,气哼哼地说:“可是我们的计划破产了,破产了!”说罢,他转身走了。
几位官员见状,也纷纷起身跟随而去。尼玛想安慰格勒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他也转身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格勒和一名端着酥油茶壶的女奴。
格勒气得满屋乱转,发狠地说:“扎西顿珠你不用得意,我们走着瞧!”他一扭头,看到女奴白嫩的脖子,一时淫心发泄,上前一把将她拉过来。女奴猝不及防,酥油茶壶摔到了地上,她吓坏了,哀求地说:“老爷,老爷……”
格勒将她扔到卡垫上,扑了过去,撕掉女奴的衣服……
陈新桥再次来到德勒府,他把一卷用黄绸子包着的东西双手奉给扎西,然后说:“今天上门,我是专程来道谢的,但这次不献哈达,我要送德勒老爷一件礼物。”
扎西感到神秘,他接了过来,刚珠打开一看,竟然是有德勒族徽的青稞袋子。
白玛在一旁解释说:“爸啦,就是这些袋子里的青稞毒倒了解放军同志。”
“这确实是我们家的袋子,里面的青稞怎么会有毒呢?”扎西认真察看后说。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这五袋青稞里掺上了拉萨一种秘制的毒剂,是有人故意嫁祸德勒府。”
“陈主任绝对信任我们家,对德勒府卖给部队的青稞没有一点儿怀疑。爸啦,上次我去军区,陈主任就开诚布公地打消了我的疑虑,我回来撒了谎,憋着没说,是有原因的。”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陈主任同样也知道是谁在背后使了手脚,有人要挑拨德勒家和解放军的关系嘛。”
“老爷,我才听明白,您什么都知道就别老瞒着我啊。我是直肠子,看这几个月把我憋屈的,白玛跟您闹翻了,解放军也不理咱了,我在街上看到解放军都怕他们打我,我都绕着走。”刚珠说。
“你个蠢牦牛,你就不想想,不信邪敢开仓卖粮卖草,资助解放军的都是什么人家?”
“除了我们还有好多人家呢。”
“的确有很多贵族资助解放军,首先是阿沛府,阿沛噶伦是签订十七条协议的首席代表,拉萨佛爷十分信任他,那些人敢加害于他吗?其次,第穆活佛,他是十三世拉萨佛爷的亲表弟。再次,朗顿家族,是十三世拉萨佛爷的父母家;江洛金家族是藏王颇罗鼐的后代,世袭辅国公……与这些显赫的贵族相比,一没势力,二没背景,就只有德勒府了。况且,我还是个出身卑微的假贵族,他们不拿我杀一儆百,又拿谁开刀呢?”
“白玛来军区找我的时候,其实军区的首长正犯愁呢,十几名战士坏了肚子是一码事儿,中央调拨的粮食和开荒的工具运不进来,才是大问题。这批大米整整二千五百吨,是中央从广东省紧急调拨给驻藏部队的,大米已经从香港海运到了加尔各答,再由加尔各答用汽车转运到甘托克,进藏以后,就差用牦牛骡马把它运到江孜和拉萨了。拉萨本来就驮力不足,再加上噶厦里有人阻挠,六号首长正守在亚东着急呢。”陈新桥感慨地说。
“陈主任跟我一说,我们就商量,何不将计就计。”白玛说道。
“我可沾不上光,这完全是白玛的主意,小伙子年纪轻,脑子灵。”
“土登格勒姨夫会玩调包计,咱也会调包。所以,我就回来大吵大嚷,故意与爸啦反目。”
“知子莫过父,你是什么秉性,我还不了解。他从军区一回到家,突然间变成了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浑小子,我就知道他在演戏呢。”
“白玛少爷,这一招你是一举两得啊,还被任命为书记官,这个官你当还是不当啊?”陈新桥问道。
“任命文书是拉萨佛爷签的字,我当然要当。”
“好,白玛书记官,以后你可以为拉萨做更多的好事儿!”
扎西现在终于明白,解放军的两位同志去罗布林卡告状的真正目的,是麻痹土登格勒一伙,有意制造解放军和德勒府产生隔阂的假象,使他们不再继续加害于我,把我圈禁在家,是对我最好的保护!扎西对陈新桥又多了一层钦佩。
仆人们簇拥着琼达进了朱旺庄园的院子,有两名印度仆人扛着她的箱子,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长途旅行而来。琼达一身西式女装,衣服上镶着蕾丝花边,漂亮的长裙,打着洋伞,像一个法国贵妇一样,很时髦。
朱旺管家马上迎上来,吆喝着:“仁钦府的二太太到了。”
仁钦管家和仆人闻讯从楼里小跑出来,毕恭毕敬地招呼着琼达进了碉楼。
琼达正坐在房间里的卡垫上,一名女仆给她揉着腿。央卓端着刚打好的酥油茶走了进来,她上前给琼达的茶碗里斟满茶,然后站在边上侍候着。
琼达看着仁钦管家,不屑地说:“没想到,他派你亲自来朱旺庄园接我?哼,够隆重的。”
“是老奴一再请求,老爷才同意的。”仁钦管家答道。
琼达闻听恼了,骂了一句:“那老东西,我想他也没那么孝心。”
“小姐,您在噶伦堡活得舒舒服服的,何必再回仁钦府讨那份不自在。拉萨,是非之地啊!”
“该死的仁钦府,我才不稀罕呢。”
“是啊,小姐的心思老奴心里比谁都清楚,大太太和老爷有了孩子,只能将就过了。您跟老爷一直犯冲,已经去了印度,何必回来再凑这份热闹。老爷正在拉萨跟解放军闹腾呢,也不知道是凶是吉,我也不敢多嘴劝他。但老奴可以劝您,小姐,您应该留在国外过您的逍遥日子啊!”管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银票,递给琼达。
琼达接过来扫了二眼,问道:“这么多钱,哪来的?”
“是老奴这些年从账房上一点儿一点儿抠出来的,我背着老爷在尼泊尔的商行已经寄到小姐的印度账户上了,这些钱,够您在国外花一辈子的。”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我没家没业,能在身边侍候您,我也对得起您爸啦的在天之灵啦。”
“我怎么听着不对味儿啊?你是想跟我走?”
“在拉萨,心里不踏实。”
琼达大笑起来,她问道:“你撺掇我带你去西方的自由世界?”
“自由不自由不打紧,能侍候小姐就是老奴的福分。”
“你存着私心呢。”
管家闻听,害怕地说:“小姐,您要这么说,老仆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想是什么啊?你过来。”
管家往前凑了两步。
“再过来。”
央卓弓着腰,偷眼看仁钦管家和琼达。
管家已经凑到琼达的身边,他恭敬地说:“小姐,有话您说,我听得见。”
琼达一把将管家拉过来,管家差点儿摔倒在她面前,琼达凑上去亲了他一下。管家吓得向后躲闪,他说道:“小姐,您这是……让老奴怎么报答你啊?”
琼达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说:“赏你的,你的忠心我领了。”
管家感动,扑到地上,吻琼达的脚。
“管家,起来吧,你不懂,这次是嘉乐顿珠派我回来的。”
“嘉乐顿珠?是十四拉萨佛爷的那位兄长?”
“对,他是佛爷的二哥。嘉乐顿珠现在神通广大,他不但是国民党的中央委员,还和美国人扯上了关系。”琼达突然不说了,她冲管家招了招手,然后对他耳语起来。
管家表情惊恐地听琼达说了些什么,然后惊呼:“啊啧啧,美国朋友太慷慨了。”
“我虽然是个弱女子,也不忍心看着雪域圣地落在红汉人的手里。照此下去,我们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朱旺引着头人、喇嘛等十几人从外面进来,他说道:“二太太,照您的吩咐,该通知的人都来了。”
琼达扭头望着他们,说了一句:“各位,别客气,都坐吧。”
“在二太太面前,门下不敢。”众人说道。
琼达扫视他们一圈,高傲地说:“千百年的规矩是不能破,那好吧,你们就站着听……”
强巴正在院子里喂马,央卓走了过来,她悄声地说:“仁钦管家我认识,我当初被卖到仁钦府,他还用鞭子抽过我呢。”
“他们在嘀咕什么呢?”强巴问道。
“仁钦家的二太太说要跟金珠玛米打仗,有洋毛子支持,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突然鞭子打在强巴的身上,朱旺大吼:“瞎嘀咕什么,赶紧干活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