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阿沛·阿旺晋美等五位噶厦政府的全权代表与中央人民政府全权代表在北京签订了十七条协议,拉萨和平解放。在经过数月煎熬和等待之后,扎西和拉萨的僧俗民众又看到了吉祥的彩云,拉萨喇嘛和噶厦的主要官员重新回到拉萨。随后,解放军各路进藏部队也分期分批到达拉萨。
身穿官服的扎西在布达拉宫的台阶前下马,他把缰绳交给仆人,然后向之字形石阶走去。石阶上,众多僧俗官员拾阶而上,稀稀拉拉一直延伸到宫门。土登格勒走在前面,他回头看见鲁康娃,转身回来与他见礼。帕甲紧走几步,赶上来向他们行礼。康萨和尼玛等几名高级喇嘛走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样子。阿沛噶伦带着随从走来,他时年三十九岁,清瘦精干。台阶上的官员看见阿沛,纷纷避让,表示尊敬,阿沛请他们一起走向宫门。
东日光殿里,五品以上的僧俗官员基本到齐了,他们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着十七条协议。阿沛等众人坐定后,便开始向他们逐条讲解十七条协议的签订过程。他讲完了前三条,众人频频点头。接着阿沛讲道:“对于拉萨的现行政治制度,中央不予变更。拉萨喇嘛的固有地位及职权,中央亦不予变更,各级官员照常供职。这一条表明中央政府对我们的极大尊重。”
一位老喇嘛打了个哈欠,突然问道:“阿沛噶伦,既然什么都不变,为什么解放军还要开进拉萨?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还没等阿沛说话,一名堪布不耐烦地说:“协议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嘛,第二条,解放军进入拉萨,巩固国防,他们是来给我们看家护院的,是保护我雪域圣地不受外国势力的侵略和压迫。洛丹大喇嘛,刚才你了打个盹儿,就差打呼噜啦。”
现场轰的一下笑了起来。扎西坐在后排没有理会,他认真地看着十七条协议的副本。
尼玛站起身来,他气愤地说:“我们的军队吃了败仗,这是城下之盟,是北京逼我们签的协议。他们说得好听,拉萨现行制度不予变更,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缓兵之计啊!变,还是要变,等解放军在高原上站稳了脚跟,他们一定会翻脸的。”
“十七条协议确实不能保证我们的政教合一制度千秋万代,我们五位代表和中央代表也反复磋商,交换过意见。这在第十一条有明确的规定,有关拉萨的各项改革,中央不加强迫……”
格勒侧头看了看坐在上端的鲁康娃,鲁康娃紧锁着眉头,一副冷峻面孔。
阿沛继续说道:“拉萨地方政府应自动进行改革,人民提出改革要求时,得采取与拉萨领导人员协商的方法解决之。这就是说,拉萨何时进行改革,怎么改革都要经过拉萨佛爷和在坐各位官员的同意。中央已经把改革的主动权,交给了我们。”
众人心悦诚服,议论纷纷,吃大米的不干涉吃糌粑的,这个协议还是对我们有利的;阿沛噶伦给拉萨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应该报请拉萨佛爷对和谈代表进行嘉奖。康萨侧过身去对身边的洛桑扎西说:“司曹老爷,你看,这第十二条涉及您的切身利益啊。”
洛桑扎西尴尬地笑了笑说:“阿沛噶伦他们的工作细致、周全啊。”
“你在重庆当过国民党的立法委员,我还担心拉萨会抓着这点不依不饶呢。”康萨说着,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拉萨宽宏大量,有了这个条款的保护,我照常做我的司曹,拿我的薪俸,可以继续为政教大业尽心尽力。”
扎西听着阿沛的演讲,如释重负。这半年多,他对解放军进入拉萨做了种种推测。像廓尔喀兵那样残暴烧杀?像英国远征队那样野蛮占领?像赵尔丰的清军那样劫掠财物?这些悲剧在雪域高原上都先后上演过,再来一次也不稀奇。扎西已经做了一些应对的准备,以防不测。但万万没有想到,一纸协议,化解了一场兵戎相见,多吉林活佛说得有道理,北京的拉萨一样是拉萨人民的大怙主。
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僧俗人等有来有往,只是多了几名解放军的身影,他们正和奴仆牵着身上驮着牛粪的骡子走在街上。几名老百姓与他们相遇,敬畏地微笑,嘴里念叨着:“金珠玛米……,十八军,金珠玛米……”巴桑站在德勒商店前门,用拂尘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着灰尘,店门口堆着成摞的粮食,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无人问津。
德勒府郊外的庄园里有五头骡子,四名解放军和德勒家的奴仆一起把粮食从棚子里抬出来,放到骡子背上。刚珠高兴地张罗着:“绑结实了,当心半路上掉下来!……司务长,你怎么不在八廓街的商店里买粮食?那边离解放军驻地近。”
司务长答道:“部队有规定,不能随便去街里买东西。”
“为什么?”
“都上街还得了,解放军也几千人呢,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八廓街承受不起,物价还不涨飞了。”
“哟,可不是嘛。”
司务长拿出买粮的钱递给刚珠说:“管家老爷,你点一下。”
刚珠接过钱口袋,掂了掂说:“不用点,不用点,错不了。尼玛,你们几个牵着骡子把粮食送去,快去快回。”
奴仆答应着,和解放军一起赶着骡子出了庄园。
解放军自打进藏以来,从德勒府购买了大量粮食,德勒府也因此赚了很多钱,刚珠看着一摞摞白花花的银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白玛拍了拍他说:“哎,魔怔啦?”
“少爷,这半年,你可不知道,我整天价提心吊胆,那才叫魔怔呢。现在好了,咱德勒府大赚了一笔。……咱家老爷快赶上乃琼法师了,不打卦都能先知未来,真是神了。”刚珠开心地说。
“这些都是卖粮的钱?”
“一部分,这只是一部分。我把老爷年初收押的那些院子,能卖的都卖给了解放军。老爷心软,有些宅子又退还给了人家,我们短了一大笔呢。”
“你真是贪得无厌,不退给人家,四舅爷,还有夏加他们住在哪儿,德勒府不能乘人之危啊。”
刚珠琢磨着,他突然对白玛说:“解放军也真可怜,大部队就住在拉萨河边的平坝子上。……少爷,郊区庄园那边的粮食都卖完了,腾出地儿了。”
“那可以借给解放军用啊。”
“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没跟老爷商量,咱可以再收些房租。”
“你是管家,你就定吧,爸啦一定会同意的。”
“唉,少爷,你知道那天我去解放军驻地看电影遇见谁啦?”
“快说吧,是不是有很多老爷少爷都去啦?”
“没错,我遇见了康萨府的梅朵小姐。”
“她怎么样?”
“这么些年了,她还没嫁人呢。”
白玛闻听,心中一紧,沉默不语了。
解放军来了以后,和老百姓关系融洽,打成一片,这惹恼了鲁康娃,他在噶厦议事厅里气愤地说:“汉政府的军队刚到拉萨,就在八廓街上支起摊子,开什么卫生所,给那些穷鬼要饭花子看病,他们不收钱,收买的是藏民的人心!”格勒、洛桑扎西、帕甲、尼玛等几名高级官员齐齐望着他。
“最可恨的是,我们有些喇嘛、贵族人家也去那里看病,丢尽了我们藏人的脸面。”尼玛撮火地说,“照这么下去,他们真就赖在我雪域圣地不走啦!”
“有了十七条协议,想轰走他们,恐怕难啦。”洛桑扎西悲观地说。
格勒显得老谋深算,他接过话茬儿说:“我在想,红汉人在中国的东边抗美援朝,正打得不可开交,国力消耗很大,朝鲜半岛上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在西边,解放军刚刚进藏,立足未稳,开个卫生所什么的,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们的软肋是从内地到拉萨的运输线漫长,部队的给养供不上来,这才是致命的!”
鲁康娃闻听,兴奋起来,他说:“对啊,要抓住这一点。”
“我们应该周密筹划,大闹一场。虽然我们打不过解放军,但可以把他们饿死,饿走!”
“对,饿肚子的滋味一定比打败仗更难受!要是没有粮食吃,解放军就是铁打的铜铸的,也撑不住多长时间。”
“各位老爷,要干马上就干。通知各家各户不许卖粮给红汉人,也不许卖柴火、卖牛粪,违背者严惩不怠。”尼玛说道。
格勒摇着头说:“不,不能以噶厦的名义,也不能以市政衙门的名义发这种布告,那样我们会很被动。”
“您是说,我们要暗地里下手?”帕甲问道。
“要双管齐下,先联络贵族、商人把粮食囤积起来,禁止卖粮。然后,大造舆论,把全拉萨的粮价炒起来。粮价要涨两倍、三倍,甚至十倍,让所有的黑头藏人都知道是解放军在抢购粮食,哄抬了物价。”
鲁康娃哈哈大笑,他得意地说:“老百姓买不起粮,吃不上糌粑,他们的怨恨、愤怒就会像拉萨河里的洪水一样暴涨。嘿嘿,红汉人的大限也就到了!”
“仁钦噶伦,这个主意又狠又准,但是……”帕甲说。
“你是担心有些人不听我们招呼。”
“首先就是阿沛噶伦,他不仅把家里的存粮送给解放军,我听说,他正派人从太昭调粮来拉萨。”
鲁康娃愤愤地说:“第二个和红汉人黏黏糊糊的家伙就是第穆活佛,现在解放军一部分口粮就是他的丹吉林寺供应的。这第三家嘛……”
“我知道,第三个就是我姐夫家……德勒府。”格勒答道。
“你打算怎么办?”
格勒狠狠地说:“谁卖粮给解放军,谁就是我们政教大业的敌人,不分亲疏贵贱!”
常来找刚珠买粮食的司务长,今天带着军区主任陈新桥来到德勒府登门拜访,陈新桥穿着和战士一样的布军装,只是一顶军绿呢子帽,显示着他的军官身份。战士小李子牵着一头驮着银圆袋子的骡子也进了院子。
刚珠热情地上前迎接,陈新桥把手里的哈达献给他。司务长介绍说:“管家老爷,我们部队的陈主任亲自给您送房款来了。”
刚珠满脸堆笑,客套地说:“长官老爷……欢迎欢迎。”
“解放军不兴叫长官,我们也不是老爷,管家先生,你就叫我陈同志,或者陈主任吧。”陈新桥笑眯眯地说。
“陈主任,好,就叫陈主任,请进,快请进。”刚珠说着,把一行人让进了主楼。
陈新桥进了客厅,接过扎西敬上的酥油茶,在茶碗中用指头蘸了三下,敬天地神,然后才喝。扎西请陈新桥在卡垫上坐下后,才说:“区区房款怎么敢劳烦陈主任亲自送来。”
“我今天来拜访,一是感谢德勒先生又卖粮食又卖房子给我们,帮进藏部队解决了大问题。还有一个原因,我也想参观参观鼎鼎大名的德勒府。”陈新桥真诚地说。
“我这寒舍陋室的,不值得一提。”
“德勒府供养的金佛是稀世至尊,我早有耳闻。”
扎西笑了,带他来到佛龛前介绍说:“陈主任,这尊金佛是大清乾隆皇帝给藏地的封赏,一直供奉在布达拉宫历代拉萨喇嘛的修禅密室,木龙年,十三世拉萨佛爷为表彰德勒噶伦率部抗击英军有功,赏赐给了德勒家族。”
陈新桥取了三支香,刚珠递火点燃后,他来到佛前行礼,上香。
白玛从外面进来,他问道:“爸啦,解放军的首长来了……”他话说一半,一见陈新桥,愣住了。
陈新桥上完香转过身来,见到白玛也愣住了,他思忖片刻,说道:“你是……德勒……白玛多吉?”
“果然是陈主任。”白玛惊喜地说。
“你们认识?”扎西问道。
“爸啦,在昌都接我去参加阿沛噶伦的宴会,给我们发路费回家的就是陈主任。”
“白玛,原来这是你家啊,真没想到了。”陈新桥意外地说。
扎西闻听有些感动,他说道:“陈主任是犬子的救命恩人,受我一拜。”说着,准备行礼。
陈新桥上前扶住他,诚恳地说:“汉藏一家,理应如此。”
“刚珠,去备上酒菜,今天一定要请陈主任和解放军的同志吃完饭再走。”扎西吩咐着。
白玛又叮嘱了一句:“让厨子做川菜,陈主任吃得惯。”
一会儿工夫,粉蒸排骨、麻婆豆腐等六道川菜上了桌。陈新桥夹了一口辣子牛肉,细细品尝。
“还合您口味儿?”扎西问道。
“正宗,真正宗!一年多没吃到家乡的味道了。”陈新桥赞不绝口地说。
白玛闻听,高兴地说:“炒得好,给赏钱。”
站在一旁的刚珠马上掏出藏钞塞给了弓腰侍候的厨子。
“德勒先生,内地的佛教徒不允许吃肉,藏传佛教没有这样的戒律吗?”陈新桥问道。
“因为藏地食物奇缺,品种单一,寺院里是可以吃肉的,但只能吃风干的羊肉、牦牛肉,新鲜的肉,绝不允许吃,也不允许带进寺庙。”
“两地的佛教,还真是大不相同。”
“但普度众生的心愿是佛教各系各派共同信奉的准则,不管是汉传、南传、藏传,都是如此。”
“普度众生也是我们拉萨人的信念,与佛菩萨不谋而和。”
“陈主任,解放军也讲普度众生?”扎西兴奋地问。
“当然。不过,我们要普度的众生,不分等级,不分贵贱,囊括普天之下所有的民众。拉萨不仅希望拉萨的大贵族,小贵族、大活佛、小喇嘛,还有占拉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差巴、堆穷、朗生,甚至被称为黑骨头的铁匠、屠户,都能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人世间不再有剥削和压迫,到那时,才算是真正实现了普度众生的宏愿。拉萨不是有种说法,认为拉萨是文殊菩萨的化身吗,这就是拉萨的普度观。”
扎西思索着,喃喃地说:“不分等级,不分贵贱……”
“塔有层次,人有尊卑。陈主任,人人都平等,谁来当奴仆啊?”刚珠忍不住地问。
“管家先生,有人生下来就愿意当奴仆吗?”
刚珠被问住了,他抓耳挠腮地琢磨着。
“爸啦,我接触的解放军,官兵平等,没有贵贱之分,解放军之间叫同志,亲切得像兄弟姐妹。”白玛又看着刚珠和女仆说:“以后部队上放电影,我带你们一起去,也让你们见识见识。”
女仆不解地说:“我可不敢,哪能所有的眼睛都看藏戏,所有的嘴巴都吃红糖啊。”
陈新桥愣住了,他问道:“白玛少爷善待你们,你还怕什么呢?”
“老爷、少爷待我们好,这些年我都忘了挨嘴巴的滋味了,可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今生当奴仆,是在赎我前世的罪孽,把老爷、少爷侍候好了,来世就能投胎转世到一户好人家。”女仆回话说。
陈新桥有些尴尬,他望着侍候在身边的女仆,无言以对。
扎西圆场说:“陈主任,您的话如醍醐灌顶,给了我不少启发,来,我敬您三杯。”
陈新桥起来和他碰杯,两个人一饮而尽。
他们谈得很投机,一直喝到了入夜。酒喝透了,话也说得直截了当,扎西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了。陈新桥与传说中的拉萨人不一样,好酒,爱吃,性情中人,一瓶酒下肚,他们彼此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陈新桥回到军区的帐篷时已经大醉,到了后半夜,才口渴醒过来。他环视了一下帐篷,爬了起来,看到小李子趴在桌子上也睡着了。小李子手边有一个油纸包,陈新桥伸手拿过来,打开来看。油纸包里是糌粑,还有风干肉,他彻底醒了,叫道:“小李子,小李子。”
小李子睡眼惺忪地抬起头,问道:“陈主任,你酒醒啦?”
陈新桥指着油纸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糌粑啊,我从德勒府带回来的。”
陈新桥一听就火了,大声地说:“起立!”
小李子随他的口令,站直了身子。
“向左转,齐步走!”
小李子随他的口令走到帐篷南侧。
“立正!站在那儿,好好反省。”
叶子背着医药箱从外面进来,她问道:“大声号气的干什么呢?”她是陈新桥的妻子,女军医,不到四十岁的样子。
“我以为你今天值班呢。”陈新桥说。
“巡诊去了,怎么这么大酒味儿?”叶子看到洗脸盆里的呕吐物,又问道:“你吐啦?”
“一年多没喝了,沾酒就醉。”
叶子看见小李子在边上站着,轻声地说:“小李子,去休息吧。”
“我在罚他,他把藏族同胞家的东西拿回来了,这是什么行为?”陈新桥气愤地说。
“不是偷的,是他们给我的。”小李子委屈地说。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些东西要顶多少针线?”
“我知道纪律,可这是我的晚饭,我没吃。”
“你为什么不吃?是毒药吗,挑三拣四!把进藏守则抄十遍!”
小李子眼圈红了,他难过地说:“部队断伙了,同志们每天在吃马料,吃元根,晚上总放屁。这糌粑不就是我们老家喝的油茶面吗,我没舍得自己吃,想带回来和大家一起冲糊糊喝。”
陈新桥知道自己错怪了小李子,他把糌粑倒进饭盒里冲好,递到他手上,不好意思地说:“真香啊,哎呀,这要再加上一块酥油,就更地道了。嘿嘿,我还没醒酒呢,刚才批评你的话不算数,你要再不端走,可就进我肚子啦。”小李子破涕为笑,端着饭盒走了。
以鲁康娃、格勒为首的一小撮噶厦官员,秘密地商定了饿走解放军的计划后,便付诸行动了。他们指使一些外乡人到八廓街上抢购粮食,致使粮价上涨,老百姓人心惶惶,不少人也加入了抢购的行列。面对飞涨的粮价,黑头百姓怨声载道。别有用心的人扬言,一下子来了那么多解放军,都张着嘴等着吃呢,再不买还得涨……
德勒商店的粮食也被抢购一空。巴桑觉得蹊跷,他安排好店里的事情,便直奔德勒府向扎西汇报去了。扎西听完巴桑的述说,表情严峻,他问道:“你瞧着买粮的都是什么人?”
“看打扮,是生人,应该是外乡人。”巴桑回话说。
“他们如果是来拉萨朝佛的,也不至于买那么多粮啊。”
“看意思……他们是有目的来的,前前后后也就是一炷香的工夫,店里的粮就全卖完了,他们连盐巴都整袋子买。”
“一定有人在背后捣鬼,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巴桑,把我们存在娘底沟山洞里的粮食都拉回来,补充到商店里去。”
“市面上应该又涨价了,我们什么价呢?”
“过去什么价,现在还什么价!”
第二天,扎西和刚珠来到八廓街,站在德勒商店不远处观察着。由于德勒商店的粮食恢复了原价,所以,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外乡人、喇嘛、各色人等正将整袋的粮食从头顶传递出来,他们的外围是骡子、驴子、牦牛,乱哄哄的,热闹非凡。
扎西转头看了看八廓街的其他店铺,一切如常,甚至显得冷清。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转身欲走,忽然发现有四位掌柜的拦在他身后。其中一人可怜巴巴地说:“德勒老爷、管家老爷,德勒商店这个卖法,我们这些小店都得关铺子啦,都在一条街上做买卖,您得给我们留条活路啊。”
扎西脸色难看,他侧脸看了看身边店铺的价签,青稞已经从原来的两块八,标到了三块五。他说道:“你们这个涨法,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怪不着我们,现在货源紧俏,庄园那边收粮的价格也涨起来了,我们不能做赔钱的买卖。”
“那也不能赚黑心的钱!”扎西生气地说完,准备穿过他们离开此处,他猛一抬头,突然看到帕甲从一个店铺里出来,他冲扎西示威地阴笑。
扎西冷眼相对,骂身边的掌柜:“都给我滚开!心存不良!”
格勒站在院子里的阳伞下,正专心致志地画着唐卡,唐卡上的佛像就差局部的颜色了,奴仆弓腰端着颜料盘,格勒舔色,轻描。葱美走过来,见他心情好,便说:“老爷,小夫人从印度来信了。”
“琼达又没钱啦?”格勒问道。
“没提钱。小夫人信上说年扎和卓玛在大吉岭的学校里,英语进步很快,别的都好,就是……”
格勒停下手,问道:“就是什么?”
“两个孩子年纪小,想家!”
格勒没搭话,舔了舔颜料,继续画佛。
“老爷,拉萨小学已经成立了,我也半年没见到年扎和卓玛了,我想,干脆把他们接回来,在我们身边上学多好啊。”
“拉萨小学是解放军办的,上学的都是什么人,我们的孩子身份高贵,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学校是解放军办的,可校长是赤江活佛,他是拉萨佛爷的副经师啊。”
格勒瞪着葱美,片刻之后又说:“雪域高原就要地震了!全藏的领主们正在摩拳擦掌,准备跟红汉人大干一场呢,天翻地覆也说不准……”
葱美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到管家引着帕甲、康巴头人、喇嘛、商人进来,她只好走开了。
“各位辛苦了,街上怎么样啦?”格勒胸有成竹地问。
“德勒家的粮食快被我们派人买光了,噶伦老爷放心,用不了多久,八廓街的物价就会翻一番。”康巴头人说道。
“好!照此下去,有人头顶上要冒火啦。”
“仁钦噶伦,德勒府正在从外地运粮回来,他要平抑物价。”帕甲说道。
“能耐死他!你们把他运回来的粮食全收了。”
商人闻听,忍不住说道:“噶伦老爷,不光是德勒府、阿沛噶伦、第穆活佛,还有朗顿公爵都在调运自家的粮食来拉萨,还有……肯把粮食卖给解放军的人家可不占少数啊……”
“你什么意思?”
“照这个买法,我们也吃不消啊。”
“你们在市场上平价买,然后倒手高价卖,能赚上一大笔呢,怎么会吃不消?”
“噶伦老爷您忘了,噶厦给我们的命令是先买后囤,不让上市,谁敢拉到市场上去卖啊。”
格勒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故意轻松地笑了笑说:“各位为了政教大业尽心尽力,噶厦不会让大家吃亏的。”他转向帕甲说:“市政官大人,应该从市政衙门提调一笔专款给大家补贴,如果不够……编一些名目,动用布达拉宫的金库。”
“噶伦老爷有了指示,门下照办就是。”帕甲满脸堆笑地说。
众人开心了,他们随帕甲离开了仁钦府。
格勒望着他们的背影,把画笔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骂道:“指望这帮人来捍卫我政教大业,简直是……扯淡!”
为解决粮食给养等问题,解放军向噶厦提出了购置土地,垦荒种粮。这让鲁康娃大为光火,他召集众官员到布达拉宫开会,商量对策。格勒说:“解放军想开荒,他们看好了一片荒河滩,大家讨论一下,卖还是不卖?”
尼玛把一份文件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说:“卖啊,为什么不卖。南边的荒河滩从松赞干布时候起,就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他们能种出青稞,能耐!解放军有钱,就把他们的钱袋搬到布达拉宫来……”
“虽说是片荒滩,如果解放军撒下了种子真生根发芽怎么办?”鲁康娃打断他说。
“司曹老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啊。”格勒附和道。
“解放军如果能够自给自足,也可以……”扎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康萨的咳嗽声打断了。
康萨脸上冒汗,抓住胸口,一边咳嗽,一边说:“我怎么……这么难受啊……这是怎么啦……”
“康萨噶伦,您不是病了吧?”鲁康娃问道。
“心口疼……疼得厉害……”
“赶紧送康萨老爷回去歇着吧。”
“对,对,派人去藏医院,让藏医马上过来。”
扎西和众人扶康萨出了门,很多人也跟了出去。格勒四下看了看,阴险地说:“康萨噶伦不在,河滩的事儿怎么商量,下次再说吧,散会。”大家闻听,纷纷起身,离开会场。
鲁康娃与格勒心领神会,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解放军的请求,噶厦不是置之不理,我们开会议过了,嘿嘿,议而不决,好办法!”
“他们有手表,我们有时间,中央代表也拿我们没辙。”格勒得意地说完,也出了会场。
扎西送走了康萨老爷,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被格勒叫住,格勒把他带到了布达拉宫的金顶上,他们走到金碧辉煌的宝幢之间停住了脚步。格勒意味深长地说:“姐夫,一张嘴里容不下两条舌头,一口锅里煮不下两个牛头,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格勒,你什么意思?”扎西问道。
“解放军进城以来,姐夫遭人诟病,处境很不妙啊。”
“就因为我卖粮食给他们?”
“还有房子。你是赚钱的天才……现在又想平抑物价,政治上欠思虑!”
“我不明白。”
“你是成心!”
“噶厦不是封我为钱粮局局长吗,解放军要买粮自然找我,平抑粮价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的官爵是噶厦封的,你应该为噶厦做事才对。”
“有些人在鼓捣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事情,他们反对我动用噶厦的存粮,我照办了。现在八廓街上卖的是我自家的粮食。”
“你这叫猾头。姐夫,这些年你在想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也很钦佩你的愿力。但不管怎么样,不能指望解放军,他们是无神论者,是不信佛的人,不可能帮你实现普度众生的宏愿。”
“佛祖教诲,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我认为,解放军也不例外。”
格勒有些冲动,他愤愤地说:“我不想和你辩经,你是雪域圣地的贵族,又是噶厦的四品官员,为什么要帮助我们的敌人呢?”
扎西也强硬起来,他问道:“格勒,你以为我这么起劲儿地卖粮、卖草、租房子给解放军,真是为了赚银子吗?”
“不是!你不是贪财的人!”
“知我者,仁钦噶伦,谢谢。”扎西说完,转身就走。
格勒恼羞成怒,他冲着扎西咆哮:“扎西顿珠,我们抵不过解放军的枪炮,但我们可以断他们的粮草,把他们困死,饿死在高原之上。你,还有那些吃里爬外的家伙,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扎西站住脚,突然折回来,也冲着格勒大吼:“这是谁的计划?拉萨佛爷已经致电北京的拉萨,坚决拥护十七条协议,是什么人背着佛爷在策动这场阴谋,企图破坏现在的局面,是你吗?”
“包括我。这不是阴谋,是赶走外族军队的悲壮之举。”
“外族的军队进入拉萨不是第一次了,木龙年,荣赫鹏带领三千英国黄毛佬攻陷江孜,刺刀直指拉萨。他们一路上焚烧寺院,抢劫文物,奸淫妇女,把白居寺的佛堂变成了炖肉的食堂,逼迫拉萨签订了《拉萨条约》,直到今天,在拉萨各地的英国和印度驻军还没有撤走。十三世拉萨佛爷受到恫吓,被迫逃亡蒙古,又辗转于内地。”
历史勾起了格勒心中的愤恨,他咬牙切齿地听着。
扎西继续说道:“铁狗年,大清皇帝派赵尔丰带领的两千清兵闯入拉萨,他们军纪败坏,掠夺民财,驱散传召拉萨会,还朝神圣的布达拉宫开枪射击。十三世拉萨佛爷受到威胁,再次逃亡,避难到印度。可现如今,又一支内地的军队来了,他们对僧俗民众秋毫不犯,中央代表还把十四世拉萨佛爷从亚东请回拉萨,重整政教大业。仁钦噶伦,这世界上有不抢东西、不杀人放火的军队吗?”
格勒无言以对。
“从前没有,现在有了。就冲这一条,我们拉萨人就没有理由与解放军为敌。”
“他们这么做是包藏祸心,等站稳脚跟,解放军的凶残面目一定会露出来!”格勒狡辩道。
“那我们就用拉萨河的圣水擦亮眼睛,拭目以待!”
“扎西顿珠,你已经惹了众怒!再这么下去,你会众叛亲离!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是亲戚,别怪我没提醒你。”
“众怒是谁在怒?我到底惹什么人不痛快?我怎么听见拉萨城里的僧俗百姓都叫解放军金珠玛米呢。”
“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嘛!金珠玛米,是砸碎锁链的军队,这是那些下等人、下下等人,对红汉人的称呼,是那些应该割掉舌头的混账叫出来的!扎西,你别犯糊涂,仁钦府、德勒府,你和我,靠什么享受着人上人的奢华,靠的就是这些锁链。”格勒不屑地说。
扎西回头指了指远处的随从说:“他们,还有你说的下等人、下下等人,为什么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要戴着锁链呢?”
“因为他们只是一群会说话的畜生,没有皮鞭和锁链,他们就不懂怎么做奴仆。”
扎西瞪着格勒,狠狠地说:“噶伦老爷,我也是奴仆出身,在进德勒府之前,我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云游喇嘛,也是一个只会念经、说话的畜生!”扎西说完,拂袖而去。
格勒被噎在那里,张口结舌。
康萨这次是真的病了,他回到家中不停地咳嗽着,他让梅朵把珍藏多年的圣物拿出来,声称这是能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藏医一边念经,一边用圣物配药,然后给康萨服下,让他躺在床上歇息。
管家请来了喇嘛,喇嘛一边念经,一边挥舞着法器做法事。可是康萨的病不但没有好,却发起了高烧,他满脸通红,一会儿,竟昏迷不醒。
梅朵急坏了,她带着哭腔叫道:“爸啦,爸啦,你醒醒……爸啦……”
管家也吓坏了,他忙说:“小姐,你别着急,让师傅们打个卦……”
“打什么卦啊,圣物也不管用,全都不管用!”梅朵发火。
康萨突然一阵咳嗽,嘴角溢出棕红色的痰液。
梅朵害怕地说:“咳出血了,这是血痰吗?”她冲着打卦念经的喇嘛吼道:“吵死啦!都念了两天了,走吧,走吧。”
管家忙冲喇嘛摆了摆手,喇嘛们知趣地起身走了。
“赶紧去请大夫。”梅朵吩咐道。
“藏医看过了,才走啊。”管家回话说。
“我让你去请西医,去印度领事馆请英国大夫。”
“解放军进藏,英国大夫都吓跑了。”
“那怎么办啊?”
“小姐,老爷都不醒人事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外面都说解放军的大夫医术高明,要不,去找解放军?”管家试探地问。
梅朵冷静下来,她想了想说:“你先去找白玛少爷,德勒府跟解放军有来往!快去!”
管家答应着,转身跑出去了。
没过多久,白玛带着叶子医生赶来了,叶子看了看被烧得迷迷糊糊的康萨,拿出体温计放在他的腋下,然后开始用听诊器给他做检查。
叶子做完了检查,把体温计拿出来查看,她表情凝重地说:“高烧不退,肺部一侧有啰音,里面有炎症。”
“那怎么办?大夫,你救救我爸啦……”梅朵哀求地说。
“小姐不用紧张,我诊断是大叶肺炎,常见病。”
“我阿妈啦也是这样咳嗽,咳血痰,后来……就去了……”梅朵说着,眼泪流下来。
叶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现在治疗还算及时,别担心,康萨噶伦以前使用过盘尼西林吗?”
“没有,我爸啦没用过西药。”
“准备盘尼西林,八百万,马上做皮试。”叶子对护士说。
护士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棉球、器械等。叶子在康萨的手臂上消毒、做皮试扎针。梅朵紧张地看着她们。
“梅朵,老爷的病会治好的。叶大夫是解放军中最好的医生,她刚给张代表看病回来,就被我接来了。”白玛安慰她说。
一会儿,护士检查完康萨的手臂向叶子汇报:“叶医生,没有过敏反应。”
“静脉注射。”叶子转过头,又对白玛和梅朵说:“要打点滴消炎,控制病情的发展。”
“叶大夫,听您的。”
护士熟练地给康萨扎上了针,药液一滴一滴地输进了他的身体里,没过多久,康萨平稳了许多。叶子说道:“康萨噶伦没用过西药,没有抗药性,疗效会非常好。”
梅朵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她感激地望着叶子。
桑烟四起,不断有烟尘遮蔽大昭寺正门上的双鹿法轮,气氛显得肃穆又诡秘。格勒、帕甲和几位僧俗官员正在大昭寺的议事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一会儿,尼玛带着平措匆匆赶来。格勒问道:“尼玛大人,有什么消息?”
尼玛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物价狂涨不止,拉萨城里人心惶惶。”
“好啊!”
“不过……城里也有人传言是我们在背后搞的鬼。”尼玛面有难色地说。
格勒等人闻听,脸上的笑容马上僵住了。
“哎呀,为了赚钱也好,为了支持解放军也好,反正现在雪康家、夏苏家,甚至索康噶伦也开始卖粮食、卖房子给解放军,了不得啦!”帕甲说。
“阿沛等人的做法越来越得人心,如果不把这种势头打下去,仁钦噶伦,恐怕我们越来越孤立啦。”尼玛忧心地说。
“见利忘义!一定要除掉扎西顿珠,给阿沛他们一个警告。”格勒恶狠狠地说。
“对,杀了他!”帕甲附和道。
格勒扭头瞪着帕甲,他说道:“你那嗓子眼儿伸出来的是枪筒子吧,想公报私仇啊!”
“仁钦噶伦,这是您的意思啊。”
“扎西是仁钦噶伦的亲戚,别太明目张胆啦。”尼玛说。
“各位大人错了,德勒府里确实有我的亲戚,是其美杰布,不是扎西顿珠!”
“对,对,扎西就是替身,他就是个下等坯子,怎么配和我们在一起。”
“可是,他在解放军那儿,在阿沛噶伦那儿都是红人,除掉他,别落下个破坏汉藏团结的把柄。这事儿不能明火执仗地干……可以借刀杀人!”格勒说着,他一摆手,众人凑了过来,他开始对他们耳语,众人闻听,个个茅塞顿开的样子。
一缕强光缓缓地射进装满青稞的仓库里,原来是两名守库的奴仆打开了仓库大门,帕甲耀武扬威地走进来,他身后的两名奴仆抬着一袋子青稞,也快速地跟了进来。
帕甲察看整垛的粮食,他问道:“这些都是从德勒商店买回来的?”
“是,都在这儿呢。”库奴答道。
“你去吧,把仓库大门关了。”
库奴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片刻,库门关闭,仓库里只剩下从缝隙里射进来的缕缕日光。帕甲一挥手,奴仆把粮垛上的袋子掀到地上,迅速地解开袋子口,一袋两袋……总共五袋。他们又把刚抬进来的青稞分别倒进这五个袋子里,然后进行搅拌。
在解放军的一再催促下,噶厦终于卖给了他们一块荒滩。这一日,一名首长带着陈新桥等五名干部来现场察看,首长蹲下来,抠下一把泥土看土样。
陈新桥也想抓土,可地上全是石头抠不动,他问道:“这荒石滩能长庄稼吗?”
“能不能都得长,王贵,你是种庄稼的行家,你说说。”首长乐观地说。
被称作王贵的军官看了看说:“只要有肥料养地,没问题。”
“肥料倒是有,拉萨城里满街的屎尿,要多少有多少。”陈新桥说道。
“那就发动战士们全城扫街,既美化了市容,又可以积肥。对了,还有那些贵族家、寺院里的厕所,别嫌脏,全掏一遍。”首长赞同地说。
“很多战士在家都是种地的好把式,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开荒,我们没有锹,没有镐,没有绳子,光靠两只手可开不了荒啊。”
“开荒的工具……严重不足,从内地又运不上来,得想办法解决。”
几个人正商量着,小李子突然急匆匆地跑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陈主任、首长,出事儿啦!”
“怎么啦?”
“我们连的好多战士突然病倒了,拉肚子,有的疼得直打滚。”
陈新桥立刻紧张起来,他说道:“走,回去看看。”
当他们赶回军区的时候,十几名战士全躺在军用帐篷的地铺上,每人的手臂上都扎着吊针,吊瓶在半空中挂成一片。叶子和三名护士正在给战士们摸脉,看表,检查。
陈新桥焦急地问:“情况怎么样?”
“他们的症状完全一致,都是腹痛,腹泄。”叶子答道。
首长表情沉重,查看了几名战士问:“什么原因引起的?查清楚了吗?”
“战士们吃完午饭,就陆续有人拉肚子,也有人抽搐,初步诊断应该是食物中毒。”
“难道是粮食发霉啦?”
司务长急得涨红了脸,他解释说:“首长,青稞没问题,是新粮食……”
一名护士拿着化验单跑进来,递给叶子说:“叶大夫,化验结果出来了。”
叶子接过来,扫了一眼向首长汇报:“确实是食物中毒,问题应该出在这批青稞上。”
“这批粮食哪买的?”陈新桥问道。
“今天吃的是这个袋子里的青稞,三天前德勒府派人送来的,不会有问题啊。”司务长说着,把手里的粮食袋子递给陈新桥。
陈新桥把袋子交给首长,他指着袋子上的族徽说:“拉萨各家族的牦牛袋子都有自家的标志,这个是德勒府的。我们部队一直都买他们家的青稞,过去从来没出过问题。”
“这批粮食还有多少?”首长问道。
“还有十一袋。”司务长答道。
“把德勒家剩下的青稞全部封存,暂时也不要再去买了。”
“是。”
“叶大夫,你负责任地告诉我,战士们有没有生命危险?”首长又问道。
“病情基础控制住了,但需要一段时间治疗。”
首长思忖片刻说道:“这件事儿,先不要声张。陈主任,你做进一步的调查,尽快得出结论。”
噶厦的官差火急火燎地跑到德勒府,通知扎西马上到噶厦议事厅,说各位大人都在那儿等着呢。扎西觉得突然,不明其中缘故,官差称噶厦里的老爷们都铁青着脸,肯定不吉祥。他催促扎西,噶厦的事儿比火还猛,比水还急,耽误不得。扎西赶紧换上官服随他去了。
当他匆匆走进议事厅的时候,扎西愣住了。议事厅里坐着鲁康娃、阿沛、格勒等僧俗官员,还有两名穿呢子服的解放军军官,他们表情严峻地盯着他。
扎西感觉气氛不对,上前一步说道:“钱粮局四品官德勒?扎西顿珠,前来应差。”
“坐吧。”鲁康娃说道。
扎西左右环顾,发现并没有座位,只好说:“我站着吧。”
早已等候一旁的帕甲拿着粮食袋子走到他面前,问道:“德勒大人,你看一下,这个牦牛袋子是你们府上的吗?”
扎西察看后,答道:“没错,是德勒府的,有我们的族徽。”
鲁康娃对解放军军官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提问了。
“陈新桥陈主任,你认识吗?”军官问道。另一名军官做着笔记。
“认识,他们部队买我们家粮食,他来府上道谢过一次。”
“他在你府上吃过饭?”
“前些日子……陈主任亲自来送房款,我在家里款待了他一次,我们谈得很融洽。”
“他喝得烂醉如泥?”
“是我喝得烂醉如泥,陈主任……还好吧。”
“你们府上粮食卖给部队是什么价格?”
“最初是每藏克两块四,后来市价飞涨,陈主任怕我吃亏,要随行就市,我没同意。最后,部队和我家掌柜的达成协议,按两块八的价格交易的。”扎西皱了皱眉头说。
“三天前送来的那批青稞也是这个价格吗?”
“三天前?应该也是吧,具体情况都是掌柜的,或者管家他们去做。”
军官对格勒、阿沛等官员说:“各位大人,我没什么好问的啦。”
鲁康娃故意问阿沛:“阿沛噶伦,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阿沛平静地说。
“先把德勒大人请到侧房去吧。”鲁康娃对帕甲说。
帕甲上前,请扎西出门,扎西跟随他去了议事厅的侧房。
对于鲁康娃、土登格勒一伙的打击报复,迟早都会发生,扎西早有心理准备。从阿沛噶伦刚才的表情上判断,他很为难,也无法袒护自己,而解放军干部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其实就是审讯,扎西一时理不出头绪,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站在窗前,思绪万千。
议事厅外,格勒带着几名官员送解放军军官出门,他诚恳地说:“请放心,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给解放军同志一个交代。”
“仁钦噶伦,这是蓄意破坏汉藏关系的行为,噶厦绝不能姑息。”解放军军官说道。
“鲁康娃大人,阿沛大人不已经表态了吗,查办,一定查办!”
“我们希望噶厦将处理结果正式行文给拉萨工委。”
“没问题。唉,扎西怎么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呢,嘴里念着佛经,怀里揣着屠刀,这分明是对解放军同志心怀仇恨嘛。噢,我明白了,扎西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两名解放军军官警觉起来,问道:“仁钦噶伦,什么原因?”
格勒有些为难,沉思片刻才说:“本来都是陈年旧账了,可是,不说清楚,大家就不能真正了解扎西谋害解放军的动机。”
两名解放军停住了脚步,询问的目光看着格勒。
“四二年、四三年的时候,德勒商队给内地运送过大量的军需物资,四五年以后,他又往成都和丽江运送大量的药品,至于,接收这些物资的人嘛……你们是西南局来的同志,最了解情况。”格勒说道。
“当时这些地区都控制在国民党手里,军需也好,药品也好,当然都给了拉萨。”
“当时国民党驻拉萨办事处替德勒商队在内地疏通渠道,扎西也因此发了大财,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军官点了点头,郑重地说:“这个情况很重要,我们回去马上向上级反映。”
扎西仰望着墙上的唐卡,依然思索着。突然,他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扎西转过身去,看到平措副官带着几名藏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他们亮出场子,帕甲出现在他面前。
帕甲扬了扬手里的藏纸,说道:“平措副官,动手吧。”
平措带藏兵上前要抓扎西,扎西抵抗着,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帕甲把手里的判决书扔在他面前,脸色阴沉地说:“扎西,你还神气什么,我们来执行噶厦的判决!第一,撤销你的四品官职,就地扒掉你的官服;第二,将你圈禁在德勒府,从即日起未经许可,不准出门,听候噶厦发落。”
“这算什么?你们到底给我安了什么罪名?”
“哎呀,你这个黑心烂肠子的,为了赚钱,连发霉变质的青稞都敢卖给解放军,撂倒了一大片,差点儿没吃死人。要不是仁钦噶伦护着你,解放军就把你提走了。”
“不可能,这是陷害,我要见鲁康娃大人。”
“鲁康娃大人?我告诉你吧,仁钦噶伦、阿沛噶伦,就连尼玛代本他们都走了,谁有工夫搭理你啊。扎西,你能耐啊,舔红汉人的腚沟子,看看吧,落个什么下场,破坏汉藏团结,破坏十七条协议,就这一条,你就万劫不复。来啊,动手!”帕甲厉声地说。
平措和两名藏兵冲上去,把扎西的官帽打掉。扎西惊呆了,也不反抗了,任其把官服扒了下来。他的身上只剩下了白色内衫。
随从旺秀在门外见状,一边往里冲,一边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老爷,这是怎么啦……”
藏兵上前一步,用枪杆把他顶在墙上,喝道:“别动!再动连你一起扒了!”
平措将官服和官帽交给帕甲。帕甲将官服搭在手臂上,阴阳怪气地说:“扎西,这身白袍子也出不了门啊。哈哈……”他狂笑着,走了。
旺秀一路狂奔跑回了德勒府,白玛正在院子里刷马,他见旺秀慌里慌张地跑进院子,问道:“旺秀,老爷呢?”
“少爷,老爷在噶厦出事儿了。”旺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白玛扔下刷子,赶紧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在大殿外面候着,后来听见老爷在里面嚷,我就钻进去了。结果……结果老爷的官袍被扒了,老爷没衣服穿,回不来了。”
白玛大惊失色。
旺秀催促着:“少爷,快给老爷拿衣服,接老爷回家啊。”
格勒和帕甲心情非常好,他们在罗布林卡的林子里边走边聊。帕甲沾沾自喜地说:“借刀杀人,调包计。仁钦噶伦,没想到,您借了红汉人的刀,戳在扎西的心窝子上,绝了,真是绝了!”
“你还好意思臭美,想讨我夸你?”格勒不屑地说。
帕甲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他忙说:“奴才知罪,这个差我没办好。”
“你在青稞里掺的是什么玩意儿,泄药吗?”
帕甲不语,偷眼看格勒。
“要是毒死几个,出了人命,那才够热闹。就算我们不惩治扎西,解放军也饶不了他,非把他给枪崩了不可。”
“拌在青稞里的药是采自墨脱的毒树根和毒蒿草研磨发酵而成,按说,那么大剂量就算侥幸没马上毒死,也伤了脾脏活不长啊,不会拉几趟稀屎就完了,太奇怪了。”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林,他们突然看见旺秀陪着扎西灰溜溜地走过。平措副官带着三名藏兵将扎西夹在中间。
格勒驻足观望。帕甲愤恨地说:“这次便宜了他,他们!”
“我劝告过他,他听不进去,穷喇嘛出身他就是穷喇嘛,转世三辈子,他也变不成真正的贵族!”
“那些和红汉人系一条腰带蹬一双靴子的家伙,看到下场了,可以杀一儆百!”
格勒摇了摇头说:“未必!充其量,迎风撒尿,弄了自己一身臊罢了。”
白玛和刚珠等在罗布林卡的大门外,他们焦急地朝里面张望。这时,平措押着扎西出来,白玛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问道:“爸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扎西示意他前后有人,不动声色地说:“回头告诉你……”
刚珠见机行事,拦在平措面前说:“平措副官亲自护送我们家老爷,您这面子给大发了。”
“去去去,你别胡扯!你家老爷被圈禁了,我负责看管……”平措不耐烦地说。
扎西避开他们,悄声地问白玛:“去军区,你现在还能进去吗?”
“能。每次去,他们都挺欢迎的。”
“你快去打听打听,卖给解放军的青稞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去找陈主任。”
“我估计……陈主任也受牵连了,你试试吧。”
白玛转身朝另外一个方面奔去。平措心怀疑窦,但也管不了许多,只好押着扎西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