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的佛殿里,一位高僧用金汁书写祈愿亡灵转生的祝祷词,书法流利优美,熠熠生辉。他和白玛一起将祝祷词卷入香烛,做成灯芯。白玛将卷好的灯芯插入大酥油灯内,点燃,灯芯慢慢燃烧起来,白玛在一旁默默祈祷。
白玛到拉萨的各大寺院礼佛拜神,祈求死者的灵魂早日进入极乐胜境。德勒府除了为央宗父女供灯献食,请喇嘛诵经守灵,还赔偿了伦珠家在火灾中的损失。白玛做主,将驮队剩下的货物分给锅头和伙计们,扎西又补贴了盘缠,遣送众人回西康去了。
娜珍基本上也猜出了烧死央宗父女是谁干的,她良心受到了遣责,被噩梦困扰。于是,她又溜进了帕甲家里。
一见面,娜珍便质问帕甲:“你别藏着掖着,跟我说句实话,那场火是你烧的吧?”
帕甲脸色一沉,不客气地说:“还用问吗,我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办的。”
“啊?真……真是你烧的?让我猜着了,怪不得我做噩梦呢,我们都是佛的子弟,你怎么能放火杀人呢?”
“我不是为了你吗?为了你今生的荣华富贵,我就是下地狱也心甘情愿啊!”帕甲吼道。
娜珍被他吼住,摸着肚子,哭了起来。
“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瞅着就袖筒里藏不住火,我能不急嘛!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动了胎气。”帕甲哄她说。
“那我们……下面该怎么办啊?”
“不能半途而废。”
“我可不想干了。帕甲,我们还是结婚吧,趁着现在扎西和德吉什么都不知道,德勒府好歹也能分我们一些财产。一两个庄园应该没问题,再给我们百八十个奴仆,也够我们活这辈子了。”
“进了炒锅的青稞,就不可能再做种子了。扎西在市政衙门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他不相信是康萨老爷干的。”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你没明白吗,不是康萨老爷干的,是谁干的?扎西压根就不相信是意外失火。央宗妨碍了白玛的婚事,扎西一定怀疑你是放火的元凶,只是他还不能确定你的动机。如果……这个时候我们的关系暴露,就等于你我不打自招,没准咱俩一起掉脑袋。”
娜珍害怕了,她一阵恶心,呕了起来。帕甲过来给她抚背,又递上一碗茶。娜珍喝了茶,好了一些,她说道:“我开始显怀了,总觉得德吉在盯着我的肚子,被他们看出来,是早晚的事儿。”
帕甲也犯愁了,琢磨了一会儿说:“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别担心,我会想法子的……想法子,要尽快。”
扎西等八廓街的德勒商店打烊以后来到这里,他认真地翻看账本,掌柜巴桑站在一边,回答扎西的询问。
“店里的杭绸、宁绸、金丝缎子都断货啦?”扎西问道。
“这个月销量大增,连店里的库底子都卖光了。”巴桑回话说。
扎西凌厉的目光看着他,问道:“那为什么账目上没见银子啊?”
巴桑慌了神,扑通跪在他面前,连声说:“老爷,我违反店规,擅自做主把货赊出去了,……还没收账。”
“赊给了什么人?”
“十四世佛爷开始学经,按照老例,佛爷要给各大寺的金佛换衣,上个月佛公的管家来筹办丝绸布料,用量巨大,可能……可能钱不大凑手,当时您还没回来,我无法请示,就自做主张答应他们缓些时日再去收账。”
“拉萨佛爷一家来拉萨没几年,家底俭薄,学经仪式花销巨大,他们哪承担得起,我们理应为佛爷分忧,你做得对,起来吧。”
巴桑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扎西想了想,又问道:“我和大太太去印度这段时间,二太太在家常跟什么人来往?”
“雍丹府的老爷和太太常来,打麻将,玩纸牌。仁钦府的大太太也常来,二太太不来,还有……”
“男的呢?”
“男的?江洛金少爷,噶雪巴老爷,帕甲大人,还有……和我们府上有走动的亲戚朋友,差不多都有交往,尤其是今年夏季耍林卡……”
“二太太在你的账上支过银子吗?”
“这是二太太开销的簿子,每一笔都有,老爷您过目。”巴桑说着,把簿子递到扎西面前。
扎西拿过账本,翻看着,他问道:“这笔花销……藏银七百五十两,怎么回事儿?”
“二太太在噶雪巴家打麻将,输了。她央求我把三个月的体己一次性给她,我拗不过她,就在账上付了。”
扎西又拿起一本账本,准备翻看,巴桑马上递上另一本,想敷衍过去。扎西感觉不对,他问道:“这本账怎么啦?”
“老爷,这本账您不能看。”巴桑面有难色地说。
“为什么?”
“有几笔不小的支出,是大太太支走的。”
扎西皱了下眉头,追问:“德吉?她支钱干什么?”
巴桑低头不吭声。
“说话!”
“每半年……德勒府上的所有商号都会盘点账目,每次大太太都会从盈余中支走一笔钱。大太太交代过,这件事儿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您。”
扎西站起身,舒了舒筋骨,说道:“瞒着我……好,我不为难你。”
“老爷,天也不早了,仆人都被您打发回去了,我送您回府上吧。”
扎西没理他,突然严肃地盯着他说:“不要告诉大太太我查过她的账,二太太的体己钱每个月照例支给她,除此之外,不允许她多支账上一两藏银。”
“啦嗦。”
扎西起身走向店门,又突然返身回来,逼问道:“说实话,二太太外面有人了,你知道是谁吗?”
巴桑愣住了。
第二天早晨,仆人们端着早餐鱼贯而入,在扎西、德吉、娜珍各自面前的藏桌上摆放各种食物。扎西不动声色地用酥油茶和着糌粑,德吉则用西餐的刀叉切肉肠。娜珍面前摆放着肉汤,肉肠,她端起肉汤还没等喝,就一阵恶心,她赶紧掩饰着。
扎西观察着娜珍,他说道:“刚珠,二太太身体不舒服,你去请药王山的藏医来给她瞧瞧。”
“过了早,我就去。”刚珠答应着。
娜珍着急了,赶紧说:“不用麻烦了,不是什么病。这些日子被白玛闹腾的,心里像窝了一团羊毛,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娜珍,身子骨可是自己的,还是请藏医来瞧瞧吧。”德吉说道。
“藏医就算了,又要吞那些苦药丸子,还是请二位喇嘛来念念经,消消灾吧。……我吃好了,老爷、大太太,你们慢用。”娜珍说着,起身离席了。
扎西和德吉望着仓皇而走的娜珍,各自在心里琢磨着。
吃过早饭,扎西带着刚珠出门去了,他们要去多吉林寺和北郊大寺,德吉留在了家中。
扎西带着仆人牵着骡子,骡子身上驮着牦牛口袋和茶包,他们朝大白塔走来。扎西向大白塔献上哈达,然后围着白塔绕圈转经,仆人则跪在那里向白塔磕头。
刚珠和占堆骑马赶来,扎西驻足朝他们望去,面露喜色。占堆来到扎西面前,跳下马说:“姐夫,什么事儿这么急啊?来礼佛,你也让我准备准备啊。”
“该准备的,我都准备了,你能来就好。我们上路吧,太阳落山之前要赶到北郊大寺,要不然,山门就关了。”
一行人朝远山走去。扎西边走边问:“占堆,在二妹夫眼里,帕甲应该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吧?”
“他,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要不是康萨老杂毛护着他,我和二弟早把他弄死了。”占堆气愤地说。
“啊?原来这样。”扎西吃惊不小。
帕甲此时正屁颠屁颠地跟在康萨后面,他们来到了大昭寺的屋顶。康萨走到双鹿法轮旁,站定后才说:“我答应过给你提职,现在有了一个机会。”
帕甲受宠若惊地说:“大人为雪域众生日夜操劳,还挂记着奴才,奴才实在感激不尽。”
“市政衙门的长官年迈体弱,他的任期到了,我准备禀告摄政佛爷让你先做代理市政官,你觉得如何?”
“您真想提拔奴才接任市政长官一职?那可是官拜五品啊。”
“你在市政衙门也干了这么多年了,熟悉情况,应该能够胜任。”
帕甲退后一步,跪在地上磕头,他扬起脸来说:“噶伦大人,市政衙门的市政官负责拉萨地区的纠纷、治安和判罚,奴才资历尚浅,实在不敢担当如此重任。我认为,大人还是另行任用他人为妥。”
康萨意外,他问道:“帕甲,你想往上爬,十只爪子都快挠秃了,现在机会来了,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奴才不想给噶伦大人惹麻烦。”
帕甲心里很清楚,不花五千两藏银是谋不到市政长官一职的,康萨许给自己这么高的职位,可能只是一种试探。自己已经给他留下背叛原来主子的坏印象,不能再留下一个贪得无厌的恶名。其实,在拉萨的官场上,谋职位不如找靠山,博得康萨噶伦的信任,比什么官都重要。
“你还真有自知之明,升任你为五品市政官确实有生拉硬拽之嫌。这样吧,昌都的边坝宗有一个宗本的空缺,那是肥差,你去吧,也算是衣锦还乡。”
德吉带着仆人匆匆来到拉萨河边的玛尼堆,扎西已经等在那里,刚珠把仆人全部带到河边,远远地避开他们。
德吉不解地问:“你从山上下来也不回家,神经兮兮地把我叫到河边,干什么?”
“家里说话不便,隔墙有耳。”
“我这几天心里就犯嘀咕,正在等你的消息,快说吧。”
“我们两人在府上……很危险。”
“危险?明知道危险,你去寺里,还把我一个人扔在府上。”
“我走了,你反而无忧,他的目标是我们两个人。”
“你是说娜珍?她在外面有男人了。”德吉机智地说。
“我早看出来了,他把娜珍的肚子搞大了。”
“我没盘问她,猜不出那男人是谁……她屋里的女仆一定知道。”
“你没从她们嘴里抠出点儿什么?”
“我不想打草惊蛇。”
“不愧是次仁德吉。娜珍背后的男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别惊着他!”
“你认为,央宗家放火的是他们?”
“一定是。央宗的出现,妨碍了白玛的婚事,也坏了他们攀附康萨噶伦的心思。德吉,想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容易,那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小事儿。可是,让她交代那些丧心病狂的勾当,就难啦,她一定死不认账,还会狗急跳墙。”
“我们得想个法子,让娜珍浑身是嘴也无法狡辩。”
“法子我想好了,我们离开拉萨,避开这个是非之地。”
“躲?”
“对。躲出去。要不然,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敢对央宗一家下手,接下来一定会暗算我们。可这支暗箭什么时候射出来,从哪个地方射出来,我心里没底。心里没底,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德吉恍然大悟,她说道:“得找个睡安稳觉的地方,我们走,什么时候?”
扎西笑而不答。
他们回到府上,扎西便安排仆人钉箱子,院子里散落地放着一些木方、木板,刚珠带领奴仆们叮叮当当地钉着。扎西冲奴仆们说道:“抓点儿紧,把箱子钉完,我们就出发了。”
“老爷,我们的货都没拆包,原封不动上驮子就走,钉这么多箱子干什么啊?”刚珠不解地问。
“有用!钉结实点儿,别半路散了架子。”
“老爷,装药材,装山货,也用不了这么大的箱子啊。”
“不止这些,要装的东西多着呢,今天钉不完,看我踢你屁股。”
刚珠笑了,他也冲奴仆吆喝着:“听见了吗,听见了吗,钉结实点儿,钉不完,我踢你们屁股。”
娜珍站在客厅的窗前注视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扎西又问道:“路上用的草料、糌粑都备足了吗?”
“都备好了,就等这几个箱子了。老爷,您告诉我吧,这箱子到底要装什么?我也好把货物张罗齐全……”
“越来越不懂规矩,不该问的别问。”
德吉出现在娜珍身后,她轻声地说:“别着凉了,窗口四处透风。”
娜珍吓一跳,转过身来说:“大太太。”
“身体好些没有?”
“好多了。”
“娜珍,我和老爷准备亲自走一趟成都,估摸着又得小半年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在府上好好照顾自己。”
“才从亚东回来,又要去成都?”
“成都那边都等着这批货呢。本来派锅头押运就完了,可是,这批货被噶厦拦了一次,会不会再拦第二次也说不准,我不放心。……听说成都的春熙路繁华得很,我想去逛逛,长长见识。”
“大太太真是好福气,去过那么多地方。”
“要不,你一道走?”
“我就不去了,我们都走了,府上没人,屋里外头吃饭喘气的还不反了天。”
“你想得周到,娜珍,需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捎回来。”
“真想买点儿内地的新鲜玩意儿,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德吉说罢,转身走了。
娜珍放松了许多,回身坐在卡垫上,她琢磨着。
央宗的伤已经好了,这一日,她穿戴整齐,打开藏袍包袱,把银圆和藏钞拿出来,放在塔巴的藏被上。然后,背着包袱朝他走去。石匠塔巴像往常一样坐在石崖下刻着经文,凿子在石板上行走如飞,他没有察觉到央宗站在他身后。
央宗感激地叫了声:“石匠大哥。”
塔巴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他见央宗穿戴整齐,亲切地说:“你想去林子里走走?别太远,迷路。”
“我的伤好了,这些天,麻烦你了。”
“你……这是要走啊?去哪儿啊?”塔巴起身问道。
“石匠大哥,我回拉萨,我老爹还在城里等我呢。”
“到拉萨十几里的路,你吃不消,住一阵子再说吧……”
“我把你的糌粑都吃光了。”
“我可以去买,前面就有一个村子,不远……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再住一阵子吧。”
“谢谢你石匠大哥,我走了。”
“姑娘,你回到城里……遇事……想开点儿。要是找不到你爹,没地儿去,就再回来。”
央宗点了点头,她走出几步,又停住脚,转过身来问:“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尊姓大名呢。”
“做石匠的是下等人,哪有名姓啊,大伙都叫我塔巴。”
“谢谢你塔巴大哥,我回城就打发人给你送糌粑来。”
石匠望着消失在林子里的央宗,他的心里隐隐作痛,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可怜的姑娘。数日之前,塔巴受央宗之托去城里找老爹,他才知道央宗老爹已经葬身火海。他怕央宗无法承受,没敢对她说出实情。他抬头看了看石壁上的度母像,开始祈祷:“天上的度母啊,你保佑她吧,她不是坏人。”
他的目光落在窝棚里,看到了藏被上的银圆和藏钞上,塔巴奔过去,把银圆和藏钞卷在一起塞到怀里,转身去追央宗。
央宗背着包袱朝老宅院走来,她远远地看到碉楼黑漆漆一片,她感觉不对,拔腿跑过去。她跑到院门前,看到了贴在墙上的告示,告示在风吹日晒中已经破损,藏文的告示上写着:市政衙门布告,经查明,此宅院因堂屋拢火,触怒火神,不幸失火,屋毁人亡。此火灾中烧死二人,分别是租户降边嘉措,其女达娃央宗。特此公告。
央宗傻在那里,她一把将门推开,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院子里一片废墟,碉楼被烧得焦黑一片,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晃坐到了地上。她一边爬一边哭喊着:“老爹……,老爹……”她爬进了碉楼。
一会儿,她又爬了出来,坐在门口号啕大哭:“老爹……,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老爹,你在哪儿啊……”
两个乞丐在院门口探头进来张望,央宗吓了一跳,闭上嘴巴,惊恐地望着他们。
塔巴一路追踪已经到了老宅院,他听到央宗伤心欲绝的哭声,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躲在院墙外面的角落里。一会儿,央宗脸上挂着泪痕从院里出来,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朝远处快步走去。塔巴望着央宗的背影,心情难过。
央宗径直奔向德勒府,她走到德勒府前的街口突然站住了。德勒府门前聚集了很多骡子、马,骡马身上驮着货物,伙计们正在做出发前的检查。刚珠吆喝着:“把肚带都勒紧了,别走到半路散了,别磨蹭,再磨蹭晌午就到不了蔡公堂了。”
娜珍和巴桑出来送扎西和德吉。扎西叮嘱道:“巴桑,我交代给你的事情都记住啦?”
“记住了,老爷。”
“你在家里照顾好二太太,我们几个月就回来了。”
“是,老爷。”
“老爷、太太,家里有我呢,别惦记。”娜珍说道。
央宗远远地看着他们,她见德勒府的驮队开始动了起来,想了想,下定决心,朝德勒府走去。突然小普次从胡同口蹿了出来,他与央宗打了个照面。小普次吓了一跳,央宗也愣住了,他反应过来,朝央宗追过去,央宗拔腿就跑,钻进一个胡同不见了。
央宗在胡同里快步地跑着,小普次跟了上来,他大叫:“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啦……”
央宗边跑边回头,眼瞅着小普次就要追上她,她一转弯,不见了。小普次追过来,突然墙角出来一人把他撞翻,两个人都滚到了地上,小普次的枪也摔到了一边。
原来是塔巴,他大骂:“哎呀,不长眼啊,往哪儿撞啊?”
小普次爬起来,抬脚踢塔巴,发现央宗不见了,他顾不上塔巴,捡起枪又追了过去。
央宗跑到一个小寺院门口,她一闪身钻了进去。一会儿,小普次也追了过去,他东张西望,四处寻找,最后他也钻进了小寺院。
佛殿里酥油灯影影绰绰,他四下打量,只有三个朝拜者正在拜佛和上酥油,不见央宗的影子。小普次犯嘀咕,嘟囔着:“她明明死了,怎么又冒出来了,不会是还魂了吧?”他心里害怕转身走了。
央宗躲到佛龛下面的柜子里,看到小普次走了,放松了许多。她正准备爬出来,又见有人进来,她赶紧屏住呼吸,观察着。
原来是塔巴,他站在佛殿里左顾右看。央宗看清楚了,她轻声地叫道:“塔巴大哥。”
塔巴一惊,他找到央宗,把她从里面拉了出来。
德勒府的驮队走过一片荒野后,就看到前方山脚下有五六个人围坐在地上喝茶,不时地朝他们这边翘首张望。原来是占堆正坐在羊皮上,等待着。边上的仆人正在熬茶,炊烟袅袅。
德勒驮队渐渐走近,占堆起身迎了上去,他说道:“姐夫,阿佳啦,你们来了,茶都熬好了,歇歇脚再赶路吧。”
“好啊,嗓子还真冒烟了,喝了再走。”扎西说着,下了马。
扎西、德吉、占堆坐下来,喝起了茶。
扎西左右看了看,突然说:“德吉,喝完茶,你和占堆带着仆人头里走。”
“让占堆去前面安排就行了,我跟你一起走。”德吉说。
“驮队目标大,容易受到袭击,很危险。”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有我在……”
“有你在,我就光忙乎你了,反而给我添乱。你还是和占堆在一起的好,你也帮他一把,不要只担心我的安全。”
“阿佳啦,听姐夫的,你还是跟我一块走吧。”占堆劝说。
德吉不言语了,但还是不放心,她叮嘱刚珠说:“你路上机灵点儿,随时子弹上膛,遇到情况保护好老爷。”
“放心吧,大太太,老爷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您就把我的脑袋揪下来当尿壶踢。”
扎西拍着刚珠的脑袋,笑着说:“是像尿壶,我能出什么事儿,胡扯八道。”
他们喝完了茶,歇息了一会儿,便分道出发了,德吉随占堆骑马走了。
刚珠望着他们的背影,说道:“老爷,我怎么觉得这山脚边的风不对劲儿呢,吹得我脊梁骨冷飕飕的。”
“风还是那风,都冷飕飕的。嫌凉,你多穿点儿。走吧,出发。”扎西说着,骑上马,带着驮队缓缓而行。
他们走过一片土坡后,扎西眺望远方,对身边的刚珠说:“翻过前面的山坡,如果不遇到麻烦,今天就不会有什么事儿啦。”
“知道了。”
“你紧张什么啊?”
“我没紧张啊。”
“瞧你那个脸,绷得像驴屁股似的。”
“驴屁股有这么光溜吗,我这脸天生长得就紧巴。”刚珠摸着脸说。
“放松,放松,这样,哼个小调儿给我听听。”
“老爷,您怎么想起来唱小调啦?”
“让你唱,你就唱,热闹。来,领着伙计们哼一段。”
刚珠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藏族驮队走商帮的调子,伙计们也跟着他唱了起来。
康萨府的管家正在碉楼下的账房里翻礼单册子,帕甲站在边上,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有数,他凑前一步说道:“管家老爷,从我一进门,你就拿礼单册子翻啊翻,你是在翻我吧。”
管家一龇牙,不满地说:“小姐的亲也订了,婚典的用项也都办了,现在倒好,黑不提白不提,这算哪档子事儿啊。”
“康萨老爷什么态度,梅朵小姐的婚结还是不结啊?”
“老爷和小姐通情达理,不想逼白玛,毕竟白玛少爷也够糟心的。”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哪能由着他们。”
“德勒老爷的态度也不明确,我在边上干着急啊。”
“我也是为这事儿来的。德勒老爷和太太带着驮队去成都了,这一走少说也得半年,我估摸着,他们这是故意躲啊……”
“德勒府这么做不地道,真不地道。”
“可话说回来,他们走了也好,还有二太太在府上不是,她才是白玛真正的娘亲老子,白玛的婚事由她做主,也是名正言顺。”
“二太太……是她让你来说的?”
“差不多吧,她是这个意思。”
“你跟德勒府的二太太……走得近啊,是不是那个……”管家说着,用二根手指往一起比画着。
帕甲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笑嘻嘻地说:“扎西对她不理不睬,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怜香惜玉,男人的本性,男人的本性。”
管家调笑他说道:“嘿嘿,你个不要脸的,艳福不浅哪。”
央宗在小佛殿里佯装香客,她躲在佛殿的一角,不时地朝外张望,有些着急。塔巴从外面匆匆跑了回来,央宗急切地问:“塔巴大哥,怎么样?”
“德勒老爷和大太太带着驮队去成都了,只有二太太在家。”塔巴喘着粗气说。
“白玛少爷呢?”
“不在府上,去哪儿了,没打听到。”
央宗想了想说:“我知道,他一定在藏兵营,我去找他。”
两个人出了小佛殿,匆匆走在拉萨街头上。突然,街上出现了小普次寻寻觅觅的身影,央宗拉着塔巴转身就跑。小普次此时也发现了她,他追了上来,大叫:“你站住!站住!我开枪啦!”
央宗和塔巴拼命地跑着,小普次突然从前面的路口蹿了出来,拦住了他们。塔巴他拉着央宗朝另一个路口跑去。
央宗焦灼地问:“我对拉萨不熟,这是往哪儿跑啊?”
“跟我来!这边有个藏身的地方……他是什么人哪?”塔巴边跑边问。
“我不知道,那天在河边,就是他冲我开的枪。”央宗说。
“前面就是康萨府,我们先去避一避……”
央宗停下脚步,吃惊地问:“康萨府?……我不去。”
“没地儿可躲啦,你别吭气,跟着我。”塔巴拽着央宗跑到了康萨府门前,他放慢脚步,往里闯。
小普次也跟了上来,看见他们进了康萨府。
塔巴领着央宗进了院子,守门的奴仆一见塔巴,奇怪地问:“石匠,你怎么回来啦?”
“糌粑吃光了,我回来向管家老爷领一些口粮。”塔巴答道。
“这是谁啊?”
“俺妹子。”
“你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子呢?”
“她从老家才来,让管家老爷瞧瞧,给她谋个差事。”
“管家老爷在账房呢,你去吧。”
塔巴带着央宗快步走向账房,小普次出现在院门外,他朝院子里探头探脑。
管家正送帕甲出门,塔巴领着央宗闯了进来,他们一见管家和帕甲,马上退到一旁,低头敬畏。帕甲一眼看到央宗,他吓得一激灵,央宗赶紧低头躲在塔巴的身后。帕甲掩饰着,若无其事地出门了,管家跟在他后面,二个人离开了账房。
央宗从门缝向外张望,看到小普次正和守门的奴仆说着什么,守门的奴仆朝账房这边指了指,小普次奔了过来。
央宗紧张得要命,她看见账房边上有一个门,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推门而入。
小普次正往账房这边跑,被出来的帕甲叫住:“站住!这是康萨府,怎么如此乱闯乱撞。”
“舅舅……”
还没等小普次说话,帕甲便冲他使眼色,引开话茬儿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到这儿来找我,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回市政衙门候着,去吧。”
小普次心领神会,他转身跑了。
央宗跑到了康萨府碉楼的走廊,她发现无处可躲,只好屏住呼吸,贴在墙壁上,侧耳倾听账房里面的动静。一会儿,她听到管家训斥塔巴的声音:“不是两个人吗?那个呢,钻哪儿去啦?”
接着又听到帕甲的声音:“什么人都敢上噶伦老爷的碉楼,不干不净的!胆子太大了。”
“我……我那个妹子……”
“她是你妹子?来人哪,把他关起来!”
“管家老爷,我……我没犯什么啊?”
“你妹子擅闯老爷的碉楼就是犯法,拖走,拖走!”管家又冲仆人吆喝:“你们还等什么,进碉楼去把那丫头逮出来。”
央宗脱掉鞋子,拎在手里,顺着楼道往里跑,她听到后面追赶的声音,赶紧朝楼梯跑去。管家带着帕甲和两名家奴追了过来,他们四下打量,不见央宗人影。
央宗已经爬到了上一层的走廊,她听见楼下急促追来的脚步声,只好向走廊深处跑去。她边跑边四下寻找可能的出口,这时,她发现旁边有一扇门虚掩着,央宗快步上前,推门进去。她冲进房间后,回手把门紧紧地关上。原来,这是梅朵的闺房。
梅朵正坐在椅子上看杂志,见央宗闯进来,她一惊,杂志落地,茶碗也翻了。她大声地质问:“什么人?怎么敢进我的房间?来人哪!”
央宗惊皇失措,转身准备逃出去,突然,她看见门旁的柜子上摆着白玛的照片,央宗明白了,她扭头怒视着梅朵问道:“你就是康萨家的梅朵?”
梅朵愣住了,问道:“你认识我?”
央宗指着白玛的照片说:“我叫达娃央宗,是他的未婚妻。”
梅朵惊恐地张大嘴巴,半天才说:“你……你不是死了吗?”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传来敲门声,管家在门外问道:“小姐,小姐,您在房里吗……”
梅朵和央宗都不言语了,紧张地对视着。
“小姐,小姐,您在吗……”
央宗僵在那里,梅朵走过来,把她推到门后,打开门问道:“什么事儿,乱哄哄的?”
“小姐,刚才有个下人溜进来了……”管家回话。
梅朵看见了帕甲,她反感地说:“怎么又是你啊?”
帕甲吓得赶紧往后躲了躲,弓着腰说:“我帮管家老爷追拿的那名不懂规矩的下人,她跑到楼里来了,怕冲撞了小姐……”
“什么下人,哪来的下人,远点儿滚着!”梅朵说着,砰地把门关上。
门外的管家吆喝着:“前面,前面,看前面有没有。”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安静了。
梅朵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央宗,她问道:“你真是达娃央宗?”
“告示我看见了,我没死。”央宗说着,眼圈红了,噙着泪。
“那……那个死去的女人是谁啊?”
“我应该问你!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一直追到拉萨河边,要杀我,淹死我,我躲过一劫,现在你们还不放过我!”央宗激动地说。
“你怀疑是我害你?”
“不是你,会是谁?”
梅朵冲到门口,拉开门,大声地说:“那我为什么要救你?我去叫管家回来,还有那个警察,把你的怀疑去跟他们说吧!”
央宗低下头,不言语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央宗,我要知道真相!”
“那天晚上,我从家里逃出来,到了拉萨河边,结果就被人袭击,也是那天晚上,我老爹在家里被火……”央宗说不下去,哭了起来。
“你晚上,一个人逃到拉萨河,为什么?”
“为了躲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逼婚,白玛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商量好一起逃走……”央宗突然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抱着腿,由于刚刚的剧烈跑动,她腿部的枪伤流出了血,染红了裤子。
梅朵忙上去扶她,关切地问:“你怎么啦?”
央宗摇头,她的腿很疼,突然,她晕了过去。梅朵吓坏了,呼唤着:“你醒醒……,你醒醒……”
帕甲没有找到央宗,只好回了家,他心情郁闷,在酥油灯下皱着眉头,房间里气氛很沉闷。
小普次站在边上,看着他的脸色,怯生生地说:“我以为是撞见鬼了,在河边我打了三枪呢,她明明掉进河里,顺水冲走了,就算是没打死,她也会被淹死啊。”
“难道她死而复生?”
“我也糊涂了,她钻进一个庙里就不见了,阴森森的就消失了……舅舅,他们家都是冤死的,会不会是她的冤魂来找我报仇索命啊。”
“当然会!这不已经来了吗,等着吧,早早晚晚……她见到白玛的时候,康萨老爷也就了然,那就是我们掉脑袋的时候啦。”
小普次害怕了,吓得不言语了。帕甲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他。小普次胆怯了,连声说:“舅舅,我……我错了。”
帕甲揪过他,左看右看,最后说:“关键的关键是她认识你,你暴露了,我也就跟着完蛋了。”
小普次看着他怪异的眼神,害怕地说:“舅舅,那我……要不,我躲起来?我错了,舅舅,真是我错了。”
帕甲放了手,阴笑着说:“你想哪儿去了,我是你亲舅舅,还能亏待你啊。”
“我知道。”
“只要她找不见你,那就死无对证。”
“那……我藏哪儿?我回昌都老家吧。”
“损头损脑的,混成这样儿,回老家还不够给我丢脸的呢。……康萨老爷不是许给我一个宗本的官吗,本来我对这个小官没放在心上,敢情它是给你预备的。”
小普次明白了,他开心地问:“真的?”
“你带着上任文书和宗本的官印,代替我去边坝当宗本吧。”
“舅舅,我顶替你,行吗?”
“怎么不行。拉萨的贵族子弟外放出去的,有几个亲自赴任,充其量让贴身的仆人替他们去做官。你去,没问题。”
“我去!”
“不能耽搁,说走就走。”
“说走就走,舅舅,我连夜就出城,我去收拾东西。”
“傻小子,你那点儿破衣烂袄,收拾什么?去当宗本可是肥差,你去了以后,要什么有什么,多长点儿心眼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