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丹和洛丹带着刑具正在西郊大寺的工地上干活儿,一个喇嘛走过来,让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儿跟他走。汪丹和洛丹面面相觑。洛丹小心翼翼地问:“喇嘛爷爷,您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喇嘛面无表情地说:“到了就知道了,别问。”
洛丹不敢多问,他看了看汪丹,汪丹冲他摇了摇头,两个人惴惴不安地跟着喇嘛走了。
喇嘛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僧舍前,僧舍的门刻着花,很漂亮。喇嘛推开门,嚷嚷着:“师弟,人我给你带来了。”
白玛从里面走出来。他看着汪丹和洛丹的脚镣,试探地问:“师兄,他们的脚都化脓了。”喇嘛明白他的意思,过去打开汪丹和洛丹的脚镣。汪丹和洛丹更加疑惑不解。
“你叫汪丹?”白玛问道。
“啦嗦。”汪丹答道。
“那你就是洛丹啦?”
“啦嗦。”洛丹答道。
“你们两个以后就住这儿了。”汪丹和洛丹看着眼前雕梁画柱的僧舍,有些不知所措。“你们先在这儿养伤,不用每天去干活儿,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告诉我的师兄,他会帮助你们的。”白玛又说。
汪丹感激不尽地说:“恩人,您……我怎么称呼您啊?”
“你就别问我是谁了,你们也不用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进去吧。”
汪丹和洛丹还是晕头晕脑,稀里糊涂地随喇嘛进了僧舍。
僧舍二楼的窗户前站着一个老喇嘛,他一直注视着楼下的几个人。老喇嘛见他们进了僧舍,脸色不快,想了想,转身离开了窗口。
一轮明月悬挂在夜空,月光照在多吉林寺,僧房里的酥油灯都熄了,僧伽们已经酣然入梦,寺院里安静极了。白玛多吉躺在床上熟睡着。突然,他被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惊醒,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僧房的门咣的一声被推开。几支火把冲了进来,是噶厦的衙役,气势汹汹直奔床上的白玛多吉。白玛多吉始料未及,惊恐地望着他们。
“你是白玛多吉吗?”衙役头问。
“是……我是。”
衙吏一挥手,两名衙役上前一把将他从被窝里揪了出来,不由分说,就五花大绑了。白玛多吉挣扎着,大叫:“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衙役头上前一个大嘴巴打在他脸上,凶巴巴地说:“闭嘴,有话去噶厦跟老爷说!”衙役们将白玛多吉拖了出去。白玛被他们押到了布达拉宫下的监狱,绑在石墙的铁链子上,衙役们疯狂地抽打着他,白玛惨叫着,他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衙役头用鞭子挑起他的头,逼问道:“还不说?”
“你让我说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白玛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他们的同党?”
“什么同党啊,我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多吉林寺,除了念经、侍候师傅,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照顾那两个囚犯,谁指使的?”
“没人指使,我是个喇嘛,慈悲为怀,我看他们可怜……”
“我让你嘴硬!”衙役头冲着白玛多吉当胸就是一拳。白玛多吉一声惨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大早,德勒府的院门被敲得山响,家奴边朝大门跑,边嘟囔:“这谁啊,打锣啊。”刚珠闻讯也来到门前,家奴把门打开,娜珍出现在门口。
刚珠意外,忙迎了出去,他问道:“你……你怎么来啦?”
娜珍一把推开刚珠,直冲进来:“我找少爷。”
“少爷不在家。”
“别骗我,你让开。”她朝院里冲去。
“姑奶奶,夫人在家呢,这不是要闹事儿吗?”刚珠拉住她说。
“我有急事儿找少爷。”娜珍急赤白脸地说完,甩开刚珠,直奔碉楼。她一把将客厅的门推开,里面空无一人。刚珠说道:“你看,我说少爷不在家吧,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缺钱还是缺用的,等少爷回来了我跟少爷禀报,然后给你送去,行吗?姑奶奶,快走吧。”
“今天不见到少爷,我绝不走!”
“这是谁啊,大吵大嚷的?”
娜珍回头望去,见是德吉从侧室里出来。她手上擎着那柄银手镜左右照着,用手整理着头发,根本没把娜珍放在眼里。
“我要跟少爷说话。”娜珍急巴巴地说。
“你是谁啊?”德吉明知故问。
“我是谁不重要,请其美杰布少爷出来,他会告诉你。”
德吉火了,喝斥:“一大清早,哪来的泼妇。刚珠,给我轰出去!”
刚珠伸手拉娜珍的衣服往外拽她。娜珍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汉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今天他不想见活的,那就叫他出来收尸吧!”
德吉一愣,怒视着她。刚珠赶紧哄娜珍,劝说道:“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三句话不来就亮刀子,有什么话你跟少奶奶好好说,少奶奶是菩萨心肠……”
娜珍心中有事儿,无奈地说:“少奶奶,二十年了,我从来没到府上打扰过你们。可是今天,我没办法……我不来求少爷,我们的儿子就没命了。”
“你说什么?”德吉惊讶地问。
娜珍心一软,刚珠趁势把她的刀子给下了。娜珍抽泣地说:“我和其美杰布有一个儿子,现在已经十八岁了。”
德吉闻听,大怒,她吼道:“哪来的儿子,胡说八道!”
扎西从侧室里出来,看见娜珍,惊讶不已。娜珍倔强,继续说道:“你不用觉得委屈,真正忍辱负重的是我!我为其美杰布生下儿子的那天,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正在娶你进门……”
德吉怒不可遏,冲上去要打娜珍,扎西上前把她拦住。
娜珍一见扎西,胆壮了,她大声地说:“当年德勒老爷在世,他嫌弃我出身小贵族家庭,身世卑微,死活不同意我和少爷在一起,可那时候我已经怀了少爷的孩子。其美杰布,你告诉她,我说了半句假话没有。”
扎西不置可否,只好盲目地点头。德吉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冲着扎西发火,骂道:“其美杰布你个罗刹,你们居然在外面养一个儿子,还瞒了我十八年。”
娜珍哭得更凶,冲扎西说道:“少爷,白玛多吉出事儿了。”
扎西闻听,一激灵,他问道:“白玛多吉?”
“昨天晚上,他在多吉林寺被噶厦的官差抓走了。”
“为什么?”
“这孩子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唆使,竟然和噶厦的重犯搅和在一起,噶厦的官差把他当作刺杀仁钦噶伦的余党,收了监。现在正押在布达拉宫下面的大牢里。少爷,他可是你的骨肉,你快想想办法,把孩子救出来吧。”
扎西一时语塞,忙问:“娜珍,多吉林活佛是否知道此事?”
“我想过去求多吉林活佛,他在政教各界德高望重,白玛又是他的侍从,请活佛给噶厦打招呼,白玛就能平安无事。可是活佛去后山的山洞里闭关了,执事的喇嘛说,活佛闭关期间,不能见客。所以,我才来找你。”
“娜珍,你不要着急,这件事儿,我不会袖手旁观。刚珠,你先陪娜珍在这儿等一下,我和少奶奶商量个办法。……上茶!上点心,快快,别怠慢了!”
德吉觉得扎西的态度反常,正纳闷呢,扎西一把拉起她就朝外面走。德吉被莫明其妙地拉到院子里,她甩开扎西,生气地说:“你对她真是有情有义……不就一个晚上吗?”
“你就别损我了,白玛被噶厦治罪一定是我惹的祸!”
“什么意思?”
“是我托付白玛照顾汪丹和洛丹的,可我真的不知道白玛是娜珍的儿子,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认识他?”
“我住多吉林寺这几天,活佛派他来照顾我。”
“怎么会这么巧呢?是活佛有意的?”
“活佛并没说这孩子和……德勒少爷的关系,更没提娜珍是白玛的母亲。我在寺里的时候,感觉……那孩子好像并不知道谁是他父亲。”
德吉被气糊涂了,她指着扎西怒斥:“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还十八岁,不会是这野女人讹我吧。你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你给我说清楚!”
扎西哭笑不得,无奈地说:“德吉,这事儿你哪能问我啊,我一喇嘛,哪有那本事。但不管怎么样,这些事儿毕竟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知道你很吃惊,心里像被人塞了一块冰坨子。可是,这个祸患是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啊。”
“你怎么管?”
扎西无话以对,他抬头看着屋顶的经幡,思索着。把白玛多吉抓进监狱的一定是仁钦!仁钦怎么知道德勒少爷是白玛多吉的父亲?不会,他肯定不知道。这么说来,仁钦也就不是针对德勒府。那么,仁钦犯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难道另有原因。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还不能直接出面,否则,不但救不了这个孩子,还把自己和汪丹、洛丹的关系暴露了。白玛多吉是无辜的,我必须救他出来。可是怎么救呢?
扎西思忖片刻,伸手招呼奴仆:“我出门,牵马来!”
“你去哪儿?”德吉问。
“去想办法。你和娜珍在家等我消息。德吉,气大伤身,你是贵族,有身份的人,要注意风度。”
扎西接过奴仆牵过来的马往外走,他再次回头叮咛说:“德吉,听我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
娜珍站在窗前,一直关注着窗外,她见扎西走了,扭脸望着不远处的佛龛,心绪万千。娜珍不想看德吉盛气凌人的样子,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德吉的强硬态度会一直持续下去。娜珍拿定了主意:不管她!为了我的儿子,什么样的屈辱我都忍了!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当年,德勒少爷为了遮人耳目,在白玛还不满三岁的时候,就强行从我身边抱走他,送到了多吉林寺出家为僧。白玛伴着清灯古佛长大,从来没有感受过父母的关爱,今天,我必须为孩子做点儿什么!
扎西的两个随从牵着马在热振佛邸的大门外等候着。佛邸的大门开了,热振管家送扎西出来。
“德勒少爷慢走,等热振活佛回来,我一定转告你来拜访过。”热振管家说。
“我早该来拜访活佛,今天有事儿才来登门,实在无礼。”扎西不好意思地说。
热振管家把扎西送到了门外,他见扎西一脸沮丧,忽然说:“德勒少爷,你刚才说的那件事儿,其实不一定来找热振活佛,你可以找另外一个人。”
“还可以找谁?请管家大人明示。”扎西惊喜地问。
“我想了想,你可以请江村孜本帮你通融通融。”
“江村孜本?”
“一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做了点儿莽撞的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江村孜本应该有能力帮你这个忙。”
扎西听得似懂非懂,骑马离开了。他回到德勒府还在琢磨热振管家的话,走来走去,一脑门子沉思。德吉不满地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你晃得我头直晕。”
扎西停住脚步,看着德吉,说道:“我理不出头绪,热振管家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去找热振活佛呢?”
“多吉林寺是热振寺的属寺,多吉林寺的喇嘛惹了麻烦,热振活佛出手帮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没想到不凑巧,热振活佛到拉姆措观湖相去了,没有十天半个月他回不来。……我们德勒府跟江村孜本过去有没有什么交情?”
“江村家族在拉萨只能算作中等贵族,因为十三世拉萨佛爷在世的时候,对他很器重,他又通西洋,所以获得了孜本一职。我们家老爷和他只是同僚……每年藏历新年江村孜本都会来拜府,但和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道。”
“他曾经审过我和仁钦的那场官司,我记忆犹新,对江村孜本的印象很深,他表面上对仁钦毕恭毕敬,可官司却是我们赢了。这个人有城府,不畏权贵。”
“我听说江村孜本现在很有势力,但他处事谨慎,不像仁钦那样张牙舞爪。我们家老爷过世以后,拉萨官场上能跟仁钦噶伦抗衡的,就属江村孜本了。”
扎西警觉,他问道:“这些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大家背地里都这么说,是不是属实我不清楚,可以去问问土登格勒。”
“我明白了。热振管家对拉萨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稔熟于心,他知道我不可能去求仁钦,那就去求仁钦的政治对手……对,他就是这个意思。德吉,我们去拜访江村孜本,现在就去,你多备些礼品,要表明我们的诚意。”
德吉怪怪地看着他,没动。
“少奶奶,你别坐着不动啊,进了布达拉宫下面的监狱非死即残。这十万火急的事儿,你快着点儿吧。”德吉从卡垫上站起来,瞟了扎西一眼,不理不睬地走了。扎西见状上前拉住她问:“干什么去啊?再不去救那孩子,他就没命了。”
“他是谁啊?你那么上心?”德吉说完,甩开扎西朝房门而去。
扎西急了,断喝:“德吉,你站住!”
德吉迫于扎西的压力,倔强地站在那里。
扎西走上前,扳过德吉的肩膀,逼视着她说:“你刚才不是还忧心忡忡地跟我一块想办法吗,现在办法有了,你怎么突然就翻脸啦?”
“他是个野种!我为什么要救他?”
“野种也是你们德勒家的种!”
“你是成心……拿他寒碜我!”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他毕竟是你丈夫……是其美杰布的孩子。你恨他也好,讨厌他也好,那是你跟其美杰布之间的恩怨,跟这个孩子没有关系。”
德吉执拗着不理扎西。
扎西又劝道:“到目前为止,唯一能够延续德勒家族骨血的只有这个孩子了!为了德勒老爷生前的嘱托,为了德勒家族的繁衍,你也得把他救出来!”
“照你的意思,我还得把他迎进门来,当主子不成?”德吉轻蔑地说。
“那要看他愿不愿意,这事儿也说不定。”
德吉翻脸了,打掉扎西的手,又要走。扎西火了,一把拽住她,大声地问:“你真的见死不救?”
“不救!”
扎西用嘲讽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救。你是怕这个孩子出了监狱,真的进了家门,德勒府就有了顶门立户的子嗣……”
德吉打断他说:“我还怕他夺我家业不成?”
“你不怕!但我这个假其美杰布就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白玛回家之日,就是我离开之时。”
德吉一激灵,生气地说:“你……自作多情!”
“你不用嘴硬……我说中了,你的心慌了,对吧?”
德吉被揭穿了心思,眼泪夺眶而出,她推扎西:“你放开我。”
扎西不放手,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德吉突然哭了起来,她捶打着扎西说:“我恨你,你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的,这个院子里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你凭什么……”
扎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德吉挣扎了几下,安静了。
德吉趴在扎西怀里,抽泣地说:“你个罗刹,你凭什么欺负我……你凭什么欺负我……”
扎西无言,默默地抱着她。
德吉备好了礼物,扎西便急匆匆地去了江村府。江村家的仆人引着他进了客厅,江村起身迎候,他热情地说:“德勒少爷,真是稀客,稀客。”
“打扰江村大人了。”扎西客套地说。
两个人坐定后,扎西将礼单呈上。江村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惊讶地说:“无功不受禄,你突然来访,还送这么厚重的礼物,让我不知所措。”他把礼单推了回去。
“江村大人,您要不收,我就不好开口了。”
“那好,请讲。”江村把礼单放在茶几上说。
扎西有些为难,但还是说:“昨天夜里噶厦去多吉林寺抓了个孩子……”
江村一愣,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扎西说:“确有此事,是一个叫白玛的小喇嘛。”
“大人,这个小喇嘛……是我的儿子。”扎西吞吞吐吐地说。
江村意外,继而忍俊不禁,他说道:“要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宁可相信院子里的石磨会说话,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是私生子吧?”
“……怕德吉知道,一直寄养在寺里。”
江村突然起身,哈哈大笑。
扎西被他笑蒙了,问道:“江村大人,您这是……”
“冤有头,债有主啊。德勒少爷,自从这个孩子被抓,我就一直坐立不安,你知道为什么吗?……仁钦抓这个孩子,是冲我来的。”
“他怎么会冲着您呢?”
“仁钦想借题发挥,利用这个小喇嘛把我跟那两个革命党联系在一起!”
“江村大人,这我就更不懂了,汪丹和洛丹是革命党不假,可大人您跟他们没有任何瓜葛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大人怪罪,家门连遭不幸,弄得我焦头烂额,实在是心无旁顾,孤陋寡闻。”
“当年拉萨佛爷派我去欧洲,我遍访英吉利、法兰西,那里的工业革命叫我目瞪口呆,只有站在大洋的彼岸,我才明白我们这片高原是何等的愚昧和闭塞。人家已经是火车、汽车在地上跑,飞机、飞艇在天上飘。而我们呢,整个拉萨没有一公里的现代公路,没有一辆带轮的车子,我为拉萨的落后感到痛心……”
扎西津津有味地听着。
“我是改革派,革命党也是改革派,我们自然就成了同伙,这就是仁钦他们的逻辑。”江村观察着扎西说。
“这回我明白了。”
“仁钦指使人对这个孩子动了刑,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吐露一丝一毫和你的关系,只说出于佛家本善,可怜那两个囚犯。这小家伙真是了得!可这么一来,仁钦就更认为是我指使的。你今天不来,我还真是一头雾水,自己受了冤枉,却不知找谁诉苦呢。”
扎西起身,歉意地说:“这个孩子生性有些执拗,让大人您代人受过,真是过意不去。大人,明天我一定去大昭寺向噶厦众官员澄清此事,一切罪责应由我来承担……”
“坐!德勒少爷,有你这句话,我就把你当朋友了。这件事儿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一出面,事情会搞得更复杂。闹不好,成了我们串通一气。哈哈……现在也确实是串通一气啦。”
扎西有些坐立不安,不知该说什么。
“是仁钦把我们两个人逼到了一起,白玛多吉的事儿我不管都不行了。”
扎西放心了,他说道:“全凭大人安排。”
仁钦在参加噶厦早朝例会前,先去了布达拉宫下的监狱,当他得知白玛拒不招供,很是恼火。但还是叮嘱监狱长要留下活口,以备后用。监狱长汇报说江村孜本昨日来看过白玛多吉,仁钦闻听,若有所思。
江村孜本此时正坐在噶厦议事厅里,五品官员夏加是一个三十多岁富有朝气、血气方刚的汉子。他四下张望,不见仁钦,便凑到江村的耳边,小声地说:“仁钦肯定又去监狱了。”
江村听着,不露声色,吹了吹酥油茶沫,喝了起来。
夏加又说:“小喇嘛是多吉林寺的,他袒护革命党,应该由多吉林寺管教他,这是惯例。噶厦出面抓人,坏了规矩!大人,他们不定憋什么坏主意呢。”
江村扫视了一下身边的官员,说道:“当心,仁钦噶伦浑身上下都是耳朵。”
这时,仁钦从外面进来,前呼后拥的,会议厅里马上安静了下来。仁钦环视众官员后,说道:“怎么我一进来,都不说话了呢?怪事!”
江村起身说道:“大家正在议论那个小喇嘛呢。”
仁钦意外,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才问:“议出什么结果来啦?”
“小喇嘛打小在寺里长大,一直在多吉林活佛身边做侍从,不知他怎么就结识了革命党……”
“江村孜本,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这孩子搅得噶厦人心惶惶,拉萨城里也谣言四起。我是革命党案子的主审官员,对这件事儿自然格外上心。”
“那你觉得是谁指使他去照顾那两个该死的重犯?”
“是谁指使还有待查明,但我听到一种风传,说小喇嘛背后的人……是我!仁钦噶伦,您信吗?”
仁钦一愣,知道江村在激自己,他端起酥油茶喝了一口,然后才说:“这个小喇嘛是革命党的余孽,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他背后的大人物是谁,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江村不再言声,但他的表情有些委屈。众官员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夏加却一脸不忿。土登格勒漫不经心地吸着鼻烟,他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观察着两派人物难以琢磨的脸。
仁钦见大家都不言语了,就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革命党死灰复燃,这可不是件小事儿!他们要推翻的是我雪域佛国的政教大业,这么想来,这个小喇嘛就没那么简单了,他是一个极端的危险分子。”
夏加忍不住,起身说:“仁钦噶伦,我觉得这小毛孩子没您说的那么邪乎。他是个喇嘛,做出这种不知深浅的事儿,也只是出于善良本心……”
仁钦咣的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现场立刻安静了。夏加虽然不服气,但也不敢出声了。
早朝例会散了以后,江村孜本和几名官员从朝佛殿里出来,夏加愤愤不平地说:“仁钦也太张狂了,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明摆着要在雪域高原上称王称霸!”
“算了吧,他想当林子里的老虎、狮子什么的,就让他当去。”江村说。
“我们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没有人愿意任人宰割,更没有人愿意被剥夺说话的权利。现在僧俗官员们在仁钦噶伦面前都不敢说话,这是敬畏他、恐惧他,还是厌恶他?我想,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杆秤。”
“对啊,让仁钦把张狂霸道发挥到极致,就像一头蠢牦毛自己把自己赶到雪山尖上,我们倒要看看他怎么下来!”夏加恍然大悟地说。
江村满意地看着身边的官员,说道:“让他示强,我们示弱,这是策略。……散了吧。”
大家纷纷散开,朝自己的马走去。
江村见土登格勒朝这边走来,他笑呵呵地问道:“代本大人,刚才你怎么一言不发啊?你也怕得罪仁钦不成。”
“江村大人,一个毛孩子怎么会让您和仁钦噶伦闹得不可开交?明里暗里的……再说,来龙去脉我也不太清楚,实在不便插嘴啊。”格勒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小喇嘛是谁家的孩子,你真的不知道?”
“没有人跟我提起,我只知道他是多吉林活佛的侍从。”
“既然你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母亲是寄住在北郊尼姑寺的一位居士,叫娜珍。那孩子的父亲应该是谁,就不用我说了吧。你可以去问一问,我想,没坏处。”江村说完,扬长而去。格勒站在那里,蒙了。
德吉坐在客厅的卡垫上,手里摇着转经筒,嘴里念着经。娜珍则坐在卡垫的另一端,一直掉着眼泪,却不说什么。其实,德吉一直在关注娜珍,她冲女仆使了个眼色,女仆心领神会,端着手巾送到娜珍面前。娜珍拿起手巾,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德吉脸上不快,起身走了。
她来到院子里,看到奴仆们各自干着活儿,德吉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院门外,不见扎西的影子,她心中焦急。突然,她看到屋顶上有仆人走动,想了想,转身去了屋顶。
其实,扎西早就回来了,他正躺在屋顶上,双目紧闭,愁眉不展。德吉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以为他睡了,她抬头仰望远处的布达拉宫,轻轻叹气。
扎西闭着眼睛,突然说:“二虎相争,白玛就成了虎嘴里的那块肉。既使不被吃进他们的肚子里,也会被他们撕碎扯烂。”
德吉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少爷,你担心江村大人拿不出办法来?”
“江村大人愿意帮我们,可仁钦未必肯答应。我怕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仁钦是我们的死对头,他要知道这孩子是德勒府的,非高兴得背过气去。”
扎西突然坐起身来说:“德吉,可能你还要再破费点儿,一千块大洋吧。”
“这么多?你真要去贿赂仁钦?”德吉吃惊地问。
“要不,算了。”
“我倒是愿意当一回慈祥度母。可是我担心,你上山没捡到牛粪,反丢了盛粪的箩筐。仁钦上次就想置我们于死地,可惜他没把你跟革命党的关系坐实了,现在你送上门去,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为了那孩子,也只能冒一次险啦。”
“拿你去换那个毛头小子?……值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去找仁钦说软话,我给他磕头,只要他答应把白玛放出来,我受点儿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那是你一厢情愿!仁钦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狼一样地等着你,他盯着的不是你扎西一个人,而是整个德勒府。”
“德吉,再蠢的猎手也不会同时对付两路猛兽。现在,仁钦最强有力的政治对手是江村孜本,逮捕白玛是冲着他去的,他没有必要招惹我们。现在,白玛在监狱里死扛着不认罪,仁钦正骑虎难下呢。”
“有道理。扎西,你能有几成把握?”
扎西被问住了,他不言语了。这时,院子里传来土登格勒的声音:“少爷在家吗?”扎西朝院子里望去,他看见刚珠正在回话:“少爷和少奶奶都在楼上呢,二少爷您请。”
扎西灵机一动,他笑了,对德吉说:“真是天助我也!德吉,我有了十成的把握。走!……我普度众生,你出钱。”说完,他朝楼下走去。
仁钦得知土登格勒和其美杰布来拜访,他很意外,但还是让管家把他们带了进来。当他亲耳听说白玛多吉是其美杰布的私生子时,更是哈哈大笑,他说道:“德勒少爷,从前只听说你打了一手好牌,没想到,你还是个风流胚子。”
扎西一脸窘相,尴尬地说:“让噶伦老爷笑话了。”
“可是,你把这些老早的风流韵事儿讲给我听,什么意图?”
“老爷,白玛只是个孩子,他不知深浅,只是出于恻隐之心,才关照了那两个重犯,实在没有其他的图谋。”
“真这么简单?”
“的确如此。”
“看来,是噶厦办案的官员把事情搞复杂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德勒少爷,这事儿怎么又跟你闹上了瓜葛?看来,你们父子俩跟革命党有不解之缘哪。哈哈哈……”
格勒起身说道:“噶伦老爷,革命党的案子早已有了定论,我们就不再纠缠了吧。”
“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开个玩笑而已。”仁钦突然严肃地问:“你们今天来,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呢?”
格勒见他装糊涂,只好揭底说:“噶伦老爷,外面风传,不知您听到没有。”
“听到了,说抓这小喇嘛是我的主意。在拉萨做噶伦真是不容易啊,树大招风,什么好事儿、坏事儿都往你身上贴,就好像噶伦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有使不完的精神头儿。”
“老爷,抓人未必是您的主意,但放人,您一句话就解决了。”
“我说句话管用吗?”
“当然管用。”
“那好,这种顺水人情,我何乐而不为呢。管家,你去布达拉宫那边招呼一声,就说那个小喇嘛是德勒少爷外室生的儿子,有代本大人作保,与革命党无关,能放就放了吧。”
扎西闻听,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起身说道:“谢谢噶伦老爷。”
“仁钦噶伦,我们救人心切,今天就告辞了。”格勒说。
“那我就不留你们了。代本大人,有时间我们再叙,只是,你不会再卷我面子吧?”
格勒脸色一红,忙说:“噶伦老爷,改日一定登门再谢。”
“洛桑,代我送送二位少爷。”仁钦说。
洛桑送走了扎西和格勒,他返身回到客厅的时候,仁钦却一脸愁苦,坐在卡垫上吸着烟。洛桑面带不满地说:“爸啦,这小崽子怎么成了其美杰布的儿子?”
仁钦冷峻的目光看着儿子,他问道:“你认为其中有诈?”
“也太巧了。”
“洛桑,刚才我惊了一身冷汗,感谢佛祖暗中相助啊。他们俩来得真是时候,如果再晚一步,我们恐怕要遇到麻烦了。”
“爸啦,您是说……土登格勒会跟江村同流合污?”
“我原以为这个小喇嘛背后的人物一定是江村,现在看来,我的判断错了。打蛇没找到七寸,反而把它惊了。江村那边正利用这件事儿跟我较劲呢,他们四处散布谣言,说我权势太大,那三位噶伦处处被我压制,说我有野心,独断专行。这种时候,不能把土登格勒推到江村一边。”
“我理解爸啦的苦心,我们不能四面树敌。”
“你成熟了。”
“德勒家虽已不是我们的对手,但对于这位少爷,我们还要时刻警惕。”
“要想在拉萨地位永固,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威胁,但是,要一个一个地剪除!”
一天以后,噶厦传来消息,德勒府可以接白玛回家了。娜珍、扎西、格勒赶到布达拉宫下面的监狱,刚珠带着家奴用门板把白玛多吉抬了出来,白玛被打得遍体鳞伤,昏迷不醒。娜珍一见门板上的儿子,准备扑过去,被扎西一把拉住,他们要恭听官员宣布噶厦政府的命令。
噶厦的官员站到他们面前,郑重其事地照本宣科:“晓谕居住在太阳之下的众生灵,特别是德勒家族的主子、管家、众仆人等。经查悉,白玛多吉为其美杰布外室所生之子,由于他年幼无知,冒犯噶厦禁令,受到了一定的惩罚,现由德勒家接回管教,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外出。特此文告。”
娜珍扑到白玛身边,心疼得号啕大哭。扎西上前拉她,小声地说道:“我们快回府吧。”娜珍止住了哭声,她不能自已,转身倚在了扎西怀里。扎西很别扭,又不好当众拒绝她,只好安慰她说:“孩子已经救出来了,你就别伤心了,是福是祸,都得担着。”他推开娜珍,转身对刚珠说:“别在这儿耽搁了,赶紧回府吧。”
刚珠答应着,带着家奴抬着白玛走了。土登格勒早已翻身上马,他也离开了布达拉宫脚下。娜珍满脸泪痕孤单地落在后面,她望着走远的扎西等人,心中暗自发狠,脸变得刚毅起来。
扎西带着家奴把白玛抬进了院子。德吉从主楼里出来,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白玛,目光碰到扎西,她脸色一沉。扎西上前,故作轻松地说:“孩子终于接出来了。”
德吉一把将他拉到一边,不快地问:“你怎么把他抬到府上来啦?”
“不抬到府上,抬哪儿去啊?这孩子在里面罪没少遭,不调养,小身子骨就毁了。”
“你是成心给我添堵!”
“你不是慈祥度母吗,度人就度到底,那才是真慈悲!”
德吉瞪了他一眼,不快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扎西凑过去,哄她说:“这孩子的命是你给的,德吉,你真是积了大德,将来必有福报。”
“什么福报?你摆上香炉,放两酥油灯,把我挂墙上供起来得了。”
扎西挨了损,不言语了,站在那里傻笑。
德吉来到白玛身边,看了看说:“打成这样儿,他们真下得了手。”她又冲女仆吆喝:“上房那边收拾好了吗?”
女仆跑上前来答话:“收拾好了,少奶奶。”
“带他上去吧,好生侍候。”
女仆答应着,引着他们朝主楼走去,娜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也跟着一起进了主楼。
扎西来到德吉身后,悄声地说:“我就知道你的心像酥油花一样软。”
“野孩子、野女人我都安顿下来了,这回堵住你的嘴了吧?”
“贵族就是贵族,有风范。”
德吉回头冲着他吐了一口:“呸!还轮不到你恶心我!”她转身走了。
白玛多吉被抬到了上房里,他躺在床上昏睡着。娜珍解开他的衣服,看到白玛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化了脓。她面带泪痕,心痛不已,伏下身去用嘴吸出一口口的血水。德吉出现在门口,她望着娜珍的背影,心情复杂。
娜珍把白玛的伤口清理干净后,她抓过儿子的手,痛心地说:“阿妈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不能像别人的阿妈那样守着你、护着你。可阿妈的心从来没离开过你……”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锦囊里是一撮幼童的毛发,娜珍又伤感地说:“这是你三岁那年,活佛给你剃度的时候,阿妈偷偷留下来的,一直藏在贴身的地方。我想你的时候,就看看它,仿佛你又出现在阿妈面前……”
白玛依然像是昏睡,但他眼角渐渐地渗出泪珠。
娜珍继续说着:“并不是阿妈心狠,也不是阿妈养不活你,从小就把你扔到了寺院。而是你的身份特殊,我为了你阿爸,必须隐瞒你的身世,这样才能不使德勒家族蒙羞,你阿爸才不会遭人耻笑……我这是在说什么呢,白玛,你不会记恨你阿爸吧?他也是疼你的,虽然你不知道他是谁,可他每年都到寺里给你送布施,他一直都挂记着你,这回把你从大牢里救出来的,也是你阿爸。白玛,你要体谅他,体谅你阿爸的难处。”
娜珍的话,德吉听得清清楚楚,她很感动,也很难过,想了想,转身离开了。她沿着走廊走去,边走边吩咐身边的女仆说:“给白玛做些肉粥,多放些人参果、葡萄干,再加些红糖……还有,去八廓街的店铺上取一些饼干和罐头……要双份。以后娜珍和白玛的伙食跟我们一样,别让他们娘俩觉得德勒府外眼看待他们。”女仆答应着,去办了。
娜珍听到走廊里的人都走了,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她心中暗自发狠,为了我儿子,今后我什么都豁得出去!她起身把门关上,又回到白玛身边,望着桌上的药罐,一把抓过来,摔在地上。
白玛被惊醒,他看见娜珍坐在自己身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娜珍马上又装出一副笑脸,关心地问:“白玛,你醒了。没事儿,阿妈不小心碰碎了药罐。”
白玛筋疲力尽地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