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德吉坐在卡垫上给兰泽梳着小辫子,奶妈不断地往她手上递着饰物,德吉把饰物结在兰泽的头发上。兰泽照着镜子说:“阿妈啦,擦绒家的小姐姐都去上学了,我也要上学。”
德吉笑了,拉过女儿说:“可你还小呢,明年吧。”
扎西从外面走进来,搭话:“哟,兰泽,想要上学啦?告诉爸啦,为什么?”
“我去上学,就认字了,就可以自己看经书,不用别人给我读了。”
“好孩子,有志气。先吃饭,吃完饭,爸啦带你去学校看看。”
德吉还在怄气,她说道:“兰泽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英国驻藏代表处筹办了一所学校,刚开学,让兰泽去试试嘛。”
“三大寺的喇嘛正闹腾呢,他们认为,英国人的学校是标新立异之物,会削弱贵族子弟对佛法的信念,破坏了拉萨的政教大业。这种时候送兰泽去学校,太不安全了。”
“少奶奶说得对,英国人开的学校,小姐不能去。拉萨的街头巷尾都在传,如果噶厦不关闭学校,三大寺的浪荡僧就要绑架学生,把他们掳到寺里去。小姐真要有点儿闪失,那还得了。”
“喇嘛们不过是放狠话,顶多去学校捣捣乱,很快就会过去。这所学校是拉萨唯一的新式教育,兰泽不去这儿,难道去念私塾?”
“我可以送她去印度的大吉岭,去噶伦堡!”
“那不是舍近求远嘛。”
德吉不想再理扎西,领着兰泽坐到了餐桌前。旺秋冲扎西咧嘴,嘲讽他。扎西想了想,拉过一把椅子,对他说:“旺秋管家,你坐下来一起吃吧。”
“在少爷和少奶奶面前,我可不敢坐,坏了规矩。”
“没关系,昨天你辛苦了,院子里张罗,走廊里……啊……猫着腰,撅着腚的,累够呛!来来,你坐这儿,一块吃饭。”
旺秋一听,急了,把椅子拎起来,扔到了一边。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儿。旺秋愤愤地说:“我是奴才,是侍候少奶奶的奴才,我懂规矩。”他端起茶壶,没好气地往扎西的茶碗里倒,酥油茶溅到桌子上。他又拎起糌粑袋子,猛地倒在扎西面前的碗里,糌粑呼的一下喷得扎西一身。
德吉看不过眼,说道:“旺秋,不得放肆!”
“少爷没有少爷的样儿,让奴才怎么侍候!”他把糌粑袋子摔到桌子上,转身走了。
旺秋气哼哼地从楼里出来,正见一个奴仆扫着院子,尘土飞扬。他发邪火,骂道:“这是人干的活儿吗?满院子起灰!”他抢过帚把,一边打奴仆,一边接着骂:“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个不知趣的东西!”
强巴端着一盆水从边上过,旺秋冲他吼道:“还有你,站住!”他走过去,一把将强巴手中的水盆打翻,继续骂道:“越来越不懂规矩,以为这楼里的主子喜欢你,你就敢直着腰走路了。”
强巴怯生生地说:“我不直腰……水就洒了。”
“还敢回嘴,我看你还敢直腰,看你还敢直腰!”旺秋使劲儿地砸打着强巴。
德吉、扎西和兰泽在屋子里听到旺秋在外面发疯。兰泽跳下椅子,朝外面跑去。一会儿,传来兰泽的声音:“不许你打强巴,你讨厌!我打你,我打你。”
德吉板着脸,瞪着扎西。
扎西尴尬地说:“这狗奴才,撒邪火呢。”
“你不惹他,他就撒邪火啦?你们男人,没一个正经东西。”德吉说完,起身也走了。
扎西赶紧跟上,他在德吉身后说:“少奶奶,这事儿不能怪我啊,我一直催你选女婿,你不选,这不,旺秋惦记上啦。”
德吉停住脚步,瞪着他说:“你又念歪经。”
“我说的是正经事儿,旺秋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又会办事,又忠诚。”
“他忠诚吗?”
“忠诚啊,过去不是这样吗?”
“过去?旺秋跟我丈夫在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有些放肆。”
“不就是刚才摞脸子,发了点儿脾气嘛,没脾气还叫男人吗?少奶奶,你认真考虑考虑我的话,旺秋在您身边这么多年,知根知底啊。”
德吉突然火了,冲着扎西吼道:“你着急想走,也不能这么作贱我啊!”
雍丹府院子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矿物颜料,阳光之下,土登格勒正在画唐卡,他细心地绘着佛像,精细地勾画着线条。占堆在边上走来走去,心事重重,他忍不住问道:“二弟,你和姐夫整治了仁钦一顿,他就从此消停啦?”
格勒停下手中的画笔,问道:“大哥,你是担心他会报复我们?”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还是要有所提防,这样才好。”
“大哥,你以为我这事儿做得很莽撞?仁钦搬倒德勒噶伦这半年以来独霸噶厦大权,很多官员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敢怒不敢言。愤怒的火焰正在拉萨城的地下涌动,我这么做是顺应人心。”
“这倒也是,替大伙出口恶气。”
帕甲从外面进来,他递上一封信,说道:“代本大人,公函。”
“你念吧。”
帕甲念道:“为祈祷拉萨喇嘛转世念经,下密院全体人员需念愤怒十五施食回遮法。为切实完成此次佛事,需于当日抛食,急需湿肠一副,头颅两个,净血、污血、寡妇经血各一盆,人皮一整张,即刻送来。”
格勒听罢,面带难色,他问帕甲:“这种事过去市政衙门怎么办?”
“按照宗教仪轨,这些东西取自拉萨所生孩童之躯,或死于格斗的男子,名声极坏的娼妇,监狱里的囚犯。”
“他们立刻就要,我上哪去找这些人?”
“这些人肯定不好找,十有拉萨也找不到,但过去的老爷们都办得挺好。”
“我明白了,监狱里的囚犯倒是有一个,这女人,名声极坏的娼妇到哪儿去找啊。”
女仆听着他们的谈话有些紧张,一失手把颜料瓶打翻在地。
占堆赶紧过去查看,训斥:“你怎么回事儿,笨手笨脚的。这是官窑的青花瓷,你十条命也顶不上这一个瓶子。”格勒眼睛一亮,突然说:“这种粗手笨脚的贱骨头,留着有什么用。”
女仆一听吓坏了,跪地求饶:“少爷饶命……”
“来人哪,拖走!”
“少爷,我还有个五岁的孩子,少爷饶命……”
几个家奴过来,将她拖走,女仆一直哀求着,声嘶力竭。
下密院要的头颅解决了一个,还有一个呢?还有人皮一整张?格勒和占堆来到了朗孜厦监狱,帕甲带着几名衙役进了行刑室。他看了看“棕藏装”,就是他了。
衙役们冲上前去就扒“棕藏装”的衣服。“棕藏装”挣扎,问道:“你们干什么?”
“给你洗澡,净身。”
他很快就被衙役们按住,扒光外衣,按到一个大木桶里。一会儿,“棕藏装”被淹死,漂在水桶上面。衙役们把他拖到案板上,撕他的衣服。案板上排放着各式工具,尖刀、弯刀、钩子……格勒和占堆站在门外看了看里面的情景,走开了。
占堆担心地问:“就这么把仁钦的家奴杀了,他会不会找麻烦?”
格勒却很自信地说:“我就怕他不来找麻烦。想在拉萨的贵族圈子里生存下去,不能当软牛粪,让别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贴哪儿就贴哪儿。我们要当佛殿里的顶梁柱,立在那儿,硬挺挺,浑身上下都是力量。这样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占堆听得茅塞顿开,佩服的目光望着格勒:“二弟,你说得在理儿。”
“大哥,卓嘎在郭察老爷家打麻将呢,你也去吧。”
“她跟郭察夫人她们一拨子,都是夫人、太太,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筹办献祭,神圣无比,本来轮不到我,这是郭察老爷为我争取的。下密院要的东西就都办齐了,你去回一声,让郭察老爷放心。”
占堆明白了,连声说好,转身走了。
“棕藏装”被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仁钦府。去朗孜厦送饭的仆人回来向洛桑报告此事。仁钦却不以为然,他轻描淡写地说:“诺布死了,我早知道了。”
“爸啦,活蹦乱跳的,怎么就死啦?一定是被人害死的。”洛桑惊讶。
“没错。土登格勒让人把他给杀了。”
“是他?他这是成心,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你说得不对,他打狗要看主人的反应。下密院要做法事,土登格勒就把他给用上了。那些大堪布、大喇嘛个顶个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我们不会因为一个下人,和下密院把关系闹僵吧。再说了,土登格勒来了这么一手,也情有可原。上次他主动来跟我们和解,是我把人家顶回去了。这回,彼此扯平了。”
“爸啦,这口气您就咽下去啦?”
“咽不下去也得咽!”
“爸啦,土登格勒是有意向您挑衅,他要替其美杰布解恨。”
仁钦火了,吼道:“混账东西,你什么时候能从德勒少爷身上学点儿东西,真宽容也好,假宽容也好,照着样子比画比画,也是那个意思。……整天张牙舞爪的!”
洛桑挨了训,不言语了,站在那里琢磨着。
扎西在佛堂里伏案写作,德吉推门走了进来,她好奇地问道:“你在写什么呢?”
扎西把英文版的《乌托邦》推到德吉面前,故意说:“这书写得太好了,句句令人醍醐灌顶,可惜,你看不懂。”德吉拿起书,翻了起来。
“你也别急,我正把它译成藏文,你可以做第一个读者。”
德吉冲他笑了笑,用英语念了起来:“i believe that nothing is more important than being a live,not even if put together all of our wealth……”
扎西傻了,叫道:“停,停!你……你懂英文?”
“本少奶奶毕业于印度大吉岭的英文学校,我的老师是牛津大学的教授,我的发音是纯正的伦敦口音。不像有些人说英语,一张嘴,全是海边卖鱼的味儿,腥蚝蚝的。”
“你懂英文为什么瞒着我?”
德吉从袖子里掏出那封扎西写给印度的信,扔到他面前说:“收好吧,我没寄。”
“你怎么不给我寄啊?一直没见回信,我还奇怪呢。”
“这信里写的什么?要是送到英国人的邮局,你早就被识破了身份,扔进朗孜厦监狱了,还能在这儿待到今天!”
扎西傻了,问道:“你偷看我的信?”
“看了。”
“太过分啦!”
“不就是两个臭男人之间写一些不荤不素的空想吗,有什么怕人看的。”
“你这个女人太有心计了,我错认你了。”
“你嚷什么,能读几本英文书,就觉得别人全是睁眼瞎。自己抬高自己,粪便顶高屁股。”
扎西被她噎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怄气地嚷嚷:“你偷看我的信,不道歉就罢了,还强词夺理,还说那么粗俗的话,你是贵族吗?”
“把贵族惹急了,也一样说粗话。”
扎西气得扭头就走了。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德吉说:“走吧,爱走哪儿走哪儿去。”
兰泽正在院子里和强巴玩羊拐骨,她见扎西走来,迎了上去:“爸啦……”
扎西停住脚步,对她说:“玩呢,好好玩吧。”
“爸啦,您去哪儿,我要跟您去玩。”
“好吧,爸啦带你到外面买好吃的。”他把兰泽抱到自己的脖子上,走了。强巴赶紧跟了上去。
扎西驮着兰泽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他们来到英文小学校,兰泽骑在他的脖子上,手里拿着拨浪鼓,高兴地摇来摇去。她看见学校的院子里,一群孩子正在踢足球,跑来跑去。兰泽不解地问:“爸啦,他们在抢什么呢?”
“那是足球,一种体育运动。”
“我也想去抢,可以吗?”
“可以啊。”他把兰泽抱到地上。
兰泽高兴地把拨浪鼓朝强巴手里一塞,朝小朋友们跑去。足球刚好滚到她的脚下,兰泽伸脚把足球踢了出去,她觉得好玩,开心地笑了。
下课的铃声响了,又有一群孩子冲进了院子里,院子里更热闹了。扎西吩咐强巴陪着兰泽,自己去了校长办公室。
兰泽跟着孩子们跑着、追着,足球又滚到了她的脚下,兰泽正要去踢。结果,跑来一个年轻喇嘛把球抢走了。两个小男孩跑过去抢球,喇嘛一把将他们推到一边,两个孩子摔倒了。一群男孩围了上来,喇嘛火了,把他们统统推倒在地,孩子们哭成一片。兰泽也吓得哭了起来,强巴赶紧跑过来把她抱走了。
扎西正向英国校长咨询儿童入学的事项,两个男孩跑进来,大声地说:“老师,老师,喇嘛来闹校了。”扎西和校长一听,赶紧跑了出去。
院子里,孩子们还在和喇嘛抢球,他们抱喇嘛腿,拽喇嘛袈裟,乱成一团。扎西和校长赶过去,校长用蹩脚的藏语说道:“你们怎么能抢孩子们的足球?”
喇嘛反驳说:“它像佛祖的头,佛祖的头怎么能用脚在地上踢呢?”
校长哭笑不得:“这是足球,跟佛祖的头没有关系。”
喇嘛擎着足球,冲着扎西问道:“你是藏族人,你看这像不像佛祖的头?”
扎西耐心地说:“小师傅,不光这个球是圆的,你吃饭的木碗也是圆的……难道都是佛祖的头吗。”
喇嘛怒了,举起足球砸向扎西的脸:“替英国人说话,你这个败类。”扎西没防备,鼻子被砸出了血。这时,又跑来一个喇嘛,把足球恭恭敬敬地放在一个托盘里,用缎子包好,迅速地离开了。
扎西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四下张望,他没有看到兰泽和强巴的影子,感到一丝不安。扎西叫了一声:“兰泽……”他顾不上擦脸上的血迹,目光在孩子中间寻找兰泽。
上课的铃声响了,孩子们都进了教室,院子里空荡荡的。扎西发现兰泽玩的拨浪鼓已经被踩碎,丢在院子的中央。他跑了过去,捡起拨浪鼓,想了想,朝教室奔了过去。
他跑到一个个教室的门口,焦急地朝里面查看,可是根本没有兰泽的影子。扎西恐慌,转身向校外跑去。他冲出学校,站在门口,大声地叫着:“兰泽……,强巴……”
街上的人听到他的喊声,好奇地回头看了看。扎西突然看到远处有五六个喇嘛一拐弯进了胡同,不见了,他追了过去。
扎西追到胡同口,看到喇嘛们往前走着,他扑过去,拽住喇嘛,气喘吁吁地说:“把孩子还给我,我的女儿……还给我。”
“你干什么?”喇嘛们把他推到一边,转身又走了。
扎西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他突然想,也许强巴带着兰泽回府了,他转身朝德勒府方向跑去。
扎西气喘吁吁地跑回德勒府,发现兰泽和强巴根本没有回来,他傻了。德吉听到女儿可能被喇嘛劫走了,她抢过扎西手里的破拨浪鼓,哭了起来:“我女儿,你为什么要带她去学校?为什么?你还我的女儿……”
“德吉,你别激动,我们一起想办法。”扎西安慰她说。
“想什么办法?你明知道学校正乱着呢,不安全。……昨天旺秋还提醒过你,三大寺的喇嘛要闹校,他们早就放出话来,要劫学童,你偏这个时候带她去,你成心啊。”
“三大寺的喇嘛不会啊,他们是信佛之人,怎么会劫孩子呢。”
“人质,他们把兰泽当成了人质。”
“就算兰泽在他们那儿,他们也不会伤害孩子的,我也是喇嘛,你应该明白。他们可能……借此要挟噶厦政府。还有,强巴也跟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会照顾兰泽的。”
德吉冷静了一些,她说道:“你赶紧去找啊。”
“是哪些喇嘛把兰泽劫走的?哪个寺的?哪个扎仓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找谁啊。”
德吉冲着门外大叫:“旺秋,旺秋……”
刚珠从外面跑进来,恭敬地说:“少奶奶。”
“管家呢?”
“管家老爷一大早就去乡下收债了。”
德吉发邪火:“这个时候还收什么债。”
扎西想了想,说:“德吉,你在家里等消息,我去噶厦打听打听。”
“我也去。”
“我们不在家,万一兰泽回来了呢。我去问,你在家里等,如果是喇嘛拿孩子给噶厦政府施压,他们不会不知道。”扎西带着刚珠,急匆匆地出门了。他们先去市政衙门找到格勒,希望通过他探听一些消息。格勒倒是很沉着,如果是喇嘛劫持了孩子,一定会去布达拉宫,我们马上去问问。
格勒上山去了。扎西在布达拉宫的后山门前急得来回踱步,他不时地朝里面张望,心中懊悔不已。没一会儿,格勒从里面匆匆走出来,他一脸沉重地说:“我见到大堪布了,他说去闹校的喇嘛是来了,拿着一个足球来告状,说像佛头,但绝对没有劫持孩子。”
“啊?那兰泽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大堪布很生气,说这简直是对佛门的诬蔑。”
“不是他们,会是谁呢?”
“姐夫,你别急,大堪布的话我们要信。如果他们想用孩子来要挟噶厦政府,他们不会瞒而不报。噶厦不知道,他们劫了孩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兰泽不是学校的学生,他们劫兰泽,对关闭学校也是没有意义的。”
“这就怪了,到底是谁浑水摸鱼呢?”
“他们为什么只劫兰泽一个人呢?是针对我们的?”
“会不会是仁钦?我们前几天整治了他,他报复我们。”
“他刚输了官司,这不是惹火烧身吗?太冒险了。……也没有目的啊,就为了治口气?不可能是仁钦,他们父子虽然心狠手辣,但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那兰泽能在哪儿呢?”
卓嘎和占堆听说兰泽不见了,两个人便风风火火地朝德勒府赶来,他们在门口遇到了收债回来的旺秋。三个人刚到府门前,就看见有人朝大门射了一支箭,箭上还挂着一块布条。德吉听到消息从楼里跑出去,到门前查看。
旺秋上前拔下箭与信,看了看,说:“少奶奶,这布条……是小姐衣襟上的。”
德吉一看,果然是。她忙说:“快,快,看上面写着什么?”布条上写着:拿一千现洋来赎你家小崽子,不许报官府,否则把她宰了。
德吉慌了,她说道:“这是绑票,兰泽被马贼绑了……”
这时,扎西和格勒也赶了回来。格勒一边琢磨,一边说:“拉萨也会出这种事儿?敢劫贵族,好大的胆子。”
德吉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她有些不能自制,疯癫地说:“他们是要钱吧,给他们,要多少,给多少。”
扎西一脸痛苦,他搂过德吉的肩膀,安慰道:“德吉,你冷静点儿,我去把人赎回来。”
“旺秋,去准备钱,快去!”德吉痛苦地吼着。
格勒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布条,不解地嘟囔:“怎么光要钱,没写送钱的地点啊。”他决定去一趟小学校,了解情况。
天渐渐黑下来,德吉不吃不喝,坐卧不安,她突然起身往外走,扎西追上去拦住她,问道:“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找兰泽。”
“你去哪儿找,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儿。”
“那也不能就这么在家里待着?我的心都快碎了,我要找我的女儿!”
“德吉,这事儿急也急不来啊。”
“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女儿在他们手上,谁知道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她还是个孩子啊。”
“他们要的是钱,在拿到钱之前,兰泽应该是安全的。”
“他们要钱,我给,别说一千块现洋,就是一万块,要我的庄园,我都给他们!可他们为什么不说钱送到哪儿,送给谁!”德吉歇斯底里地刚说完,就见格勒从外面回来了,她赶紧迎上去,急切地说:“有消息了,有消息对吗?你是警察,你有办法,你快告诉阿佳啦。”
格勒为难地说:“学校里有个孩子看到了他们,喇嘛闹校的时候,两个外地人趁乱把强巴骗走了。”
扎西疑惑地问:“两个外地人?”
“我带着那个孩子在拉萨城里城外转悠到现在,也没发现那两个人。”
“当时院子里有那么多孩子,都是贵族家的子弟,他为什么非劫兰泽呢,兰泽有强巴陪着,这是最不容易得手的。”
“你觉得他们是有针对性的。”
“当时我也在场,绑匪不会不知道。”
“这就奇怪了。”
“这不是普通的绑架,这两个人的背后,肯定另有主谋。”
“谁呢?”
“说不好。但肯定不是为了劫点儿钱财,他们另有目的!”
格勒思索着,突然,院子里传来“嘭”的一声响。所有人一惊,大家不约而同地拥向院子。
旺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石头上绑着一卷藏纸。德吉着急地说:“快打开,看看写的什么。”
旺秋打开后,念道:“明天太阳露头的时候,把钱送到南山的窝风口。”
德吉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把将信抢过去,看了又看。然后吩咐道:“旺秋,你赶紧去准备钱,一个子儿都不许少。”
“啦嗦。”
“这回可好了,只要他们露面,兰泽就有救了。”
帕甲从外面匆匆进来,他直奔土登格勒,在他耳边低语:“送信的逮住了,是一个小乞丐,绑匪给了他一块骨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兰泽和强巴被囚禁在乡下一个破烂不堪的屋子里,兰泽的脖子上系了一条拴狗的皮项圈,连着链子的另一头锁在屋子中央的柱子上。强巴四肢被抻开,绑在门框上。兰泽往强巴这边挣,但链子不够长,够不到强巴,她哭哭啼啼。
两个绑匪,一个在磨藏刀,一个在喝酒。喝酒的绑匪见兰泽哭闹,烦躁地骂道:“再哭,再哭我把你的嘴豁了,烦死人啦!”兰泽不理他,依然哭着。
另一绑匪火了,拎着刀冲过来,拽起兰泽把刀在她脸上抹,吼着:“憋回去!”
兰泽惊恐万分,瞪大眼睛,抽泣着。强巴哀求道:“二位大爷,让我哄小姐吧,你们别吓着她……”
“闭嘴!”绑匪把兰泽往地上一扔,举刀冲着强巴的胳膊就捅了进去。强巴惨叫一声,血顺着胳膊流了下来。兰泽吓坏了,不敢哭了。
第二天一大早,旺秋让刚珠和几个奴仆把两个装银圆的袋子搭在一头骡子身上,他们准备出发去赎兰泽。德吉不放心,也要跟着去,扎西劝她在家里等消息,去的人太多,会把绑匪惊了,他又吩咐旺秋在家里陪着少奶奶。格勒打扮成管家的模样从楼里出来,他催促道:“抓紧时间吧,天快大亮了。”
德吉一见格勒要去,冲他起急说:“格勒,你不能去。绑匪知道了,不得了。我不在乎钱,把钱给他们,把我的兰泽换回来就行。”
“阿佳啦,如果把钱给他们了,他们不放孩子怎么办?”
“那怎么办?他们不让报官。”
“德吉,必须让妹夫一起去。跟绑匪没有道理可讲,那伙人很疯狂,我们必须做到有备无患,才能解救兰泽。”扎西说。
“如果他们发现警察,兰泽就危险了。绑匪什么事儿都会干出来的。”德吉担心地说。
“所以,我必须去。阿佳啦,兰泽也是我的外甥女,你要相信我。”格勒劝说。
德吉无言以对,但依然心情忐忑。她看着扎西和格勒带着人走了,一阵头晕,靠在了门框上。
拉萨河对面的山坡上一个牧羊人正赶着一群山羊,在缓缓地移动。山角上挂着经幡,经幡随风飘动,呼呼作响。扎西和格勒、刚珠牵着骡子奔这儿而来,格勒与不远处的牧羊人遥遥相望,暗暗点头。原来,牧羊人是帕甲。
扎西四下张望,说道:“信上说的地方,应该是这儿。”
刚珠忧心如焚地问:“他们会来吗?”
“不知道,等吧。”
格勒朝山下的路边望去,山角下只有一个伪装的警察正在捡柴火,四下里静悄悄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也没有人来接头。格勒观察了一下,说道:“我估摸着,今天没结果。”
刚珠气愤地说:“这帮该下地狱的混账,这不是诓人吗?等我抓住他们,非剥了他们的皮!”
扎西坐在草坡上,手里拿着两块石头,轻轻地敲打着。
“少爷,我的少爷,您就别在那儿敲了,快想想辙吧。”
“你有什么辙?”
“我有辙,还问你吗?”
扎西看了看手里的石头,扔出老远,起身说道:“走吧,回家。”
“啊?这就回家啦?小姐怎么办?”
“小姐在哪儿?你知道,还是我知道?赶紧,牵骡子。”
格勒也起身,随扎西下山,他一边走,一边说:“姐夫,你觉得马匪今天是试探性的?”
“我压根就不相信他们今天会来取钱,因为他们的目的不在于此。”
“你心中有谱啦?”
“还是那句话,学校里那么多贵族子弟,他哪个不能劫,却偏偏选中了兰泽。难道他们不知道你是兰泽的姨父?你可是负责拉萨治安、侦匪缉盗的警察总办,他们这不是找死嘛。”
格勒赞成地点了点头,琢磨着。
德吉等在家里,她跪在佛龛前祈祷,一直抽泣着。旺秋见状,上前把她扶到卡垫前坐下。德吉坐立不安,心惊肉跳地说:“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不吉利。”
“少奶奶,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会吗?你有预感?”
“少奶奶,打死我,我都不敢往坏里想。”
“你是说,小姐接不回来啦?”
“回得来,回得来。小姐是有造化之人,一定会化险为夷。”
“我给马匪钱,他们没有道理不放我的女儿。”
“我是担心……少奶奶,您记得绑匪的信上说,不能报官府……”
德吉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惊胆战说:“对啊,那些警察被绑匪发现啦?”
旺秋懊恼地说:“我真后悔,您不让警察去,我怎么就没体谅您的心思。我再多一句嘴,那群呆头呆脑的家伙就去不了了,说不定,小姐早就到了家,我正侍候你们娘俩坐这儿喝酥油茶呢。哎哟哟,怪我哟,怪我。这么大的事儿,哪能听一个外人的,小姐是您的心头肉,可在他的心里能有几斤几两啊。”
“一定是马匪看出了破绽,吓得没敢来。坏了,坏了,一定坏事儿了。”德吉说着,起身要往外走,她头一晕,差点儿没摔倒。
旺秋马上搂住她,说道:“我说少奶奶,您慢着点儿,慢着点儿。……有事儿,我腿脚快,我去,您这两天熬的,整个人都软了。我看在眼里,心里揪得慌。”他把德吉扶到卡垫上,骂道:“这个该死的扎西,瞧他把少奶奶害的!”
扎西回来了。德吉扫了他们一眼,怨气十足地说:“小姐没回来?”
扎西宽慰她说:“德吉,你别太担心,小姐不会有什么危险,坏人总是怕好人的。绑匪今天没有露面,是因为胆怯。我们担心兰泽的安危,绑匪担心拿不到钱,或者拿到钱,被警察抓了,他们比我们焦虑。”
“你还挺了解绑匪的心思。”
“我们现在要以静制动,他们还会来的。”
“绑匪要是不来呢?”
“不可能,绑匪要的是钱,不是孩子。我判断,马匪没有拿到钱,不会伤害小姐的。”
“你的判断?你带兰泽去学校的时候,怎么没判断!兰泽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谁手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说判断,自以为是!出去,滚出去……都滚出去!”
扎西站着没动。旺秋冲他嚷道:“少奶奶让你滚出去!滚,滚滚。”
扎西无奈,只好转身出去了。
旺秋凑到德吉跟前,劝说:“少奶奶,气大伤身,跟他生气,您多不值啊。”
德吉冲他摆了摆手,旺秋见她脸色带怒,也退了出去。德吉拿起床上的藏装洋娃娃,端详着,突然抱在怀里,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