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被庄园里的景象惊呆了。
满眼望去,院子里的人横七竖八倒毙在地,都已经断了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的尸体有的叠压在一起,挤在井台边上;有的抱成一团,蜷缩在碉楼的石墙下;还有的暴晒于院子中央,在灼热的阳光下,开始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腥臭味儿,一阵阵地往扎西的鼻孔里钻。
“又被那个小活佛说中了!太不可思议了!”扎西头皮一阵发紧,那个还不到十岁、说话奶声奶气的孩子,他的第二个预言也应验了。
扎西顿珠是多吉林寺的喇嘛。这座寺院离拉萨有半天的脚程,深藏于彭波格拉群峰之间的一个山坳里。从七岁起,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扎西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是曲水宗一个差巴的儿子,藏历火羊年,他阿爸把收获的青稞都交了领主的高利贷,还没过冬,全家人就断了口粮。扎西差点儿饿死,幸好遇见了多吉林活佛。那天,活佛在羊措雍湖畔做法事,他带领一群喇嘛神情专注地诵读着经文,忽然看见自己的僧袍下面竟然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活佛惊诧,没声张,他注视着那只小手从藏桌上抓到了一块风干肉,又迅速地缩了回去。多吉林活佛低头打量自己的僧袍下摆,怎么看都看不出里面会藏着一个人。那时候的扎西瘦骨嶙峋,还没有扫地的笤帚高,恐怕也比笤帚粗壮不到哪儿去。活佛慈悲,他把扎西领回拉萨,留在身边。扎西成了一名服侍活佛生活起居的童僧。小扎西聪明伶俐,进寺不到一年竟然偷偷学会背诵《正理启门集课》。这让活佛心生欢喜,他免除了扎西日常所做的杂役,破例让他进入学僧的行列,开始系统地学习增上三学,修证佛法。
在扎西应该学习五部大论的时候,活佛送扎西去林周宗的热振寺,让他在热振活佛御前听经。扎西受过比丘戒之后,他不再满足寺院里按部就班的日子,决定一个人托钵云游印度,去巡访佛祖释迦牟尼留下的圣迹。这一走就是十年,他浪迹印度各地,噶伦堡、加尔各达、孟买、德里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认识了这片大陆上行行色色的人,上至颐指气使的英国爵士、衣饰华贵的印度土王,下至走街窜巷的脚夫、乞讨市井的苦行僧。当然,扎西接触最多的还是侨居印度的藏族人,他们来自拉萨、青海、四川、云南。扎西从他们那里得到供养,作为回馈,他画唐卡送给他们,遇见有人去世,他也去人家里念经超度亡灵。
三个月前,扎西来到印度北部的那烂陀。这里曾经是闻名世界的佛教修学中心,是世界上最早的大学之一。它在鼎盛的时候,曾有学僧逾万人,辩经论道的声音经年不绝,甚至消融教区上空的云雾。到了十二世纪,土耳其和阿富汗的伊斯兰军队侵入印度,这座佛教圣地一夕之间毁于兵燹。扎西走近那烂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在夕阳的余晖之中,饱经岁月雕蚀的残垣断壁呈现在扎西面前,让他神情不能自主,好像一种来自天际的力量激荡着他的内心,让他穿过苍茫的时空与佛对话。他感到诸佛诸菩萨就在他的周围,他竟然不自量力地挥舞着手臂,击掌顿足,要与神明们展开一场辩经。
正当扎西手舞足蹈高谈阔论的时候,有人在他的身后狂笑不止,那不是佛菩萨的声音,而是人的声音,是一个孩子幼稚的笑声。扎西有些不快,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身穿绛色僧袍的孩子站在废墟的台阶上。从他上身的锦缎小坎上可以断定,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喇嘛,而是格鲁派哪个世系的小活佛。在如此荒凉的地方遇见一位同胞,实属难得。
扎西转过身去,关心地问:“你从哪儿来?”
小活佛笑嘻嘻地说:“我从王舍城来。”
扎西又问:“就你一个人?”这位小同胞的身边竟没有一个陪同的大人,不能不让扎西感到费解,他难道从天而降?
“他们磨蹭,落在了后面。”
听了这话,扎西心里有了底,这位小活佛应该和自己一样,是从拉萨来印度朝拜圣迹的。王舍城是佛陀正觉前修习、正觉后弘法的地方,佛教史上,僧伽们第一座精舍就位于此城之中。小活佛不再理睬扎西,他爬上一段矮墙,在上面蹦蹦跳跳地玩耍起来。
最后一抹天光暗淡下去,扎西左顾右盼还不见与小活佛同行的人出现。扎西只好拦住这个贪玩的孩子:“天黑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很危险。我也要去王舍城,你跟我一起走吧。”
小活佛看出扎西的疑虑,仍然笑嘻嘻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倒是担心你哪。”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活佛指着北边若隐若现的山峦说:“翻过喜马拉雅山,那边就是拉萨。你不是要回去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们的寺庙在那边,不管离开多久,都得回去。”
扎西觉得这个孩子很睿智。在冬季翻越喜马拉雅山确实是一种冒险,严寒、风暴、雪崩很可能不期而遇,每年都有香客丧生于山路上。
小活佛见扎西一脸不以为然,突然认真起来,瞪着大眼睛盯着扎西:“第十六绕迥水鸡年和木狗年之交,拉萨有避不掉的凶兆。你这个时候回去,都赶上啦。”
扎西更觉得这个孩子有趣。看他的年纪,和自己当年入寺时相差无几,也许刚刚开始诵经,对佛法有了一知半解,他就玄玄乎乎地预知未来,小大人一样。
扎西逗他:“那你说说,拉萨会有什么凶兆呢?”
小活佛调皮地说:“我不告诉你。”
扎西笑了:“我看你啊,什么都不知道!”
“我开示给你三个预言,你要保密,可不许告诉别人,泄了天机。”小活佛神秘地说。
看着小活佛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的神情,扎西更觉得好笑了:“你说吧,我保密。”
“拉萨喇嘛快死了。”他怕扎西不信,又说,“我看见布达拉宫的金顶上放着酥油灯,一排排,一片片,快把天照亮了,师傅们还敲响了达嘛鼓。”
扎西心中一沉,在拉萨,只有拉萨喇嘛圆寂才会如此,达嘛鼓低沉悲伤的鼓声是向僧俗民众报丧的。这种话出自一个孩子的嘴里,如同玩笑。不久之后的事实却出乎扎西的意料,扎西刚一进拉萨的亚东镇,就听到从拉萨来的商队说十三世拉萨喇嘛圆寂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活佛的预言真的应验了。扎西不免后脖颈子冒凉风,因为小活佛的第二个预言是,高原上会有一场大的瘟疫,死很多人。第三个预言是有关扎西的,你身上有血煞之气,不知是牢狱之灾,还是皮肉之苦。
在废墟上的那个晚上,一直到了后半夜,扎西也没等来小活佛的陪同,两个人就在一段残墙下面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睡着了。当扎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他发现小活佛不见了,奇怪的是他没留下一点儿痕迹,连他倚靠过的地方,荒草都没被压倒。小活佛就仿佛是晨雾,轻飘飘的,随着太阳升起渐渐消散了一样。扎西有些恍惚,昨天,准确地说是昨天夜里,真的见过这个人吗?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一个梦?
从亚东去往江孜的路上,扎西听说一些地方发生了瘟疫,他也遇到两股躲避瘟疫的农奴,朝藏南逃去。但是,直到走进夏麦庄园之前,他都不愿意相信那个该死的预言会再次应验。夏麦庄园是离古城江孜不远的一个大庄园,他的领主是拉萨城里赫赫有名的德勒府。扎西当年去印度的时候,途经这里,曾经向夏麦总管讨过布施,这次算是故地重游。扎西一进村庄就感觉不对劲儿,村庄里静得吓人,满街牛羊没有农奴看管,四处游荡。
“人呢?村里的人呢?”扎西心里犯嘀咕,他大声嚷嚷给自己壮胆。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儿。扎西来到庄园高大的门楼前,见门前空无一人,就冲着里面喊:“夏麦总管,我从印度回来了,我是扎西喇嘛,扎西顿珠啊……”
庄园里依然没有人应答。扎西推开院门,进了庄园,竟然发现里面的人都染上了伤寒,多数已经死于非命。只有夏麦总管和一名仆人还有一丝气息,仍然活着。瘟疫,这是百年不遇的大瘟疫。扎西后悔自己看走了眼,忽视了那位小活佛的话。他年纪虽小,却能预知未来,是个大修行者。但现在一切都晚了。眼下毕竟还有两个活着的,扎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奔碉楼下面的酒窖,希望能找到一些烈酒。果然,他在酒窖里找到了一坛子四川产的泸州老窖,这可是好东西,它可以消毒去瘟,也许能救活夏麦总管。
扎西抱着酒坛从酒窖里跑出来,竟然一头撞在一个汉子的怀里,汉子吓了一跳,惊慌地往外逃。扎西叫道:“你别走,别走,留下来一起救人!”
汉子这才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扎西。扎西也看着他,一个穿着上等氆氇的中年人。汉子突然惊恐地大叫:“少爷,是你……不对,你是谁?你是人是鬼啊?”
扎西猜想这个贸然闯进来的汉子,一定吓破了胆,他没时间跟他多啰唆,还是救人要紧。扎西奔到夏麦总管的身边,扒掉他的衣服,开始用白酒在他前胸搓了起来。这汉子叫刚珠,是德勒府骡马驮队的总管。他和德勒府的少爷其美杰布从印度办货回来。今天一早,刚珠骑着骡子离开行动缓慢的驮队,走在头里,是来通知夏麦总管去接迎德勒少爷的。不承想,全庄园的人都死光了,只见到一个奇怪的喇嘛。这喇嘛的相貌与少爷实在太像了,简直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刚珠怯生生地靠近扎西,也学着他的样子搓起酒来。刚珠问道:“你是谁啊?”
“我不是鬼,是人。释迦佛的弟子。你叫我扎西喇嘛吧。”
“你……你怎么在我们家的庄园里,从哪儿来?”
“我刚从印度回藏,经过这里。我是僧人,不能见死不救。”扎西一边忙着搓酒,一边回答他。
夏麦总管突然抽搐起来,口吐白沫,一会儿就不动了。刚珠一见总管死了,怕把伤寒传给自己,吓得扭头要跑,被扎西一把拽了回来。扎西往他手上倒了些白酒,拿过桌子上的酥油灯凑到刚珠手边,一团酒火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刚珠吓得满地乱蹦,夺路而逃。
汪丹和洛丹往火堆里扔了两块牛粪,很快一壶茶就烧开了。他们在这个废弃的古寺里等了扎西一个下午,有些不耐烦了。汪丹和洛丹是表兄弟,典型的康巴汉子,脾气急躁,为人仗义。他们在印度噶伦堡参加了雪域同志会,那是一个企图推翻拉萨政教合一制度的秘密团体,鼓吹革命,信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他们第一次见到扎西的时候,是在同志会会首的公寓里,扎西正把一本英文书的内容翻译给会首听,汪丹只记得那书叫《乌托邦》,具体的内容他记不住,反正是一本憧憬建成美好社会的书。汪丹是会首的同乡,又是会首忠诚而狂热的追随者。扎西是会首的座上宾,自然就是他们的同路人。半个月前,雪域同志会被英印政府的警察局发现了,英国人出动大批军警查抄了会首的住所,会首被捕。汪丹和洛丹当时正在郊区一个印度人家里印刷传单,他们听到风声,吓得仓皇出逃。一口气跑到锡金首都甘托克,才敢停下脚来。
他们和扎西在异乡相遇,绝对是巧合。汪丹和洛丹犹如落魄流浪者,在甘托克的街头见到扎西,像是找到了同路人,他们央求扎西去拉萨给雪域同志会的伙伴们报仇。扎西虽然不同意他们的过激行动,但还是与二人结伴而行,沿着喜马拉雅山北坡徒步下来,到了拉萨重镇江孜。
扎西从夏麦庄园回来的时候,已经繁星满天。他心里像架了一副驮子,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看见汪丹和洛丹正在牛粪火堆前整理行李。汪丹不留神,竟从他的包袱里掉出来一颗手雷。扎西马上就想到了“血煞之气”,难道这就是小活佛的第三个预言?“你们去拉萨报仇,太盲目,太危险。”扎西连忙劝阻汪丹和洛丹。
汪丹不听,气愤地说:“此仇必报!会首被抓,组织被破坏,是拉萨的噶厦政府指使英国人干的!我打听过了,一个叫仁钦的噶伦给英国总督连拍了八封电报,整个抓捕行动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这次回拉萨,非宰了他不行!”
“你们要暗杀他?”
“对,不杀了仁钦那狗官,我们回拉萨干什么!”
“就凭你们两个?你那一身咖喱味,逆风两里地都能闻到,还没等到拉萨,噶厦的官兵就把你五花大绑了!”
洛丹在边上看着两个人吵个不停,突然嚷嚷起来:“你们两个吵了一道了,有完没完啊?”
“扎西,你胆小,你不敢去,别拦着我们!”说完,汪丹便嚷嚷着睡觉,一会儿竟真的打起呼噜来。扎西无奈,也找个背风的墙角,倚在那里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扎西被冻醒,他发现牛粪火快灭了,冒着半死不活的青烟。汪丹和洛丹竟然不知去向,而自己的行李也一块失踪了。扎西一激灵跳了起来,他冲出古寺的土墙,四下察看,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扎西冲着远处的黑夜大叫:“汪丹……,你个蠢牦牛,洛丹,你俩死哪儿去啦!”
扎西心里明白,偷走自己的行李,一定是汪丹的主意。没有吃的、用的,扎西将寸步难行,这是阻止他追踪他俩去拉萨的最好办法。他不想勉强扎西参与这个冒险的暗杀行动,这让扎西更加不安。人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时候,就失去了理智。他们一心复仇,这不是找死吗?扎西抬腿想去追他们,结果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了一个跟头。他起身察看,原来地上的尘土中露出一截石片,石片上的佛像清晰可见。扎西伸手拿起那块石片,石片的正面是一尊观世音菩萨的慈悲相,翻过来,背面依然刻着佛像,是观世音菩萨的愤怒相。扎西正看得饶有兴趣,忽然听到风声中伴着奇怪的声响,他惊慌地抬头望去,迎面的一堵土墙轰然倒下,刹那间,尘烟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