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场大雨。
郑素年打着伞进了钟表修复部。他是骑车过来的,身上难免湿了一半。郑津赶忙拿了条毛巾给他擦头发:“这场雨,回去再感冒了。”
“这是什么呀?”邵华站在琉璃瓦沿底下抬头望着天,“春雨,春雨贵如油,浇在身上有福报。”
郑津拍了拍邵华的后背:“那你也去外头浇浇。”
“我不去,我岁数大了,胆固醇高,淋不得油。”
郑素年这段时间开始实习,和邵华做了同事,总算明白邵雪那张嘴是随了谁了。
他把邵华忘带的保暖瓶给邵华放桌子上,又打起伞走了出去。
窦思远种的那棵杏树格外倔强地从墙头探了根枝出来。桃三杏四,这棵树按理说也该开花结果了。窦思远也在屋檐底下看这场雨,看见郑素年站在门口,挺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思远哥,这树今年能结果了吧?”
“能了。”他像看自己孩子似的看着树杈,“你看,那边都抽绿芽了。”
郑素年点了点头,再往里走,就是书画临摹组了。
罗怀瑾退休了,带他的就是组里现在经验最丰富的时显青。时老师不是科班出身,走的是传统师徒传承的路子,三十年前也是一位文艺青年。时显青在修复室放了一台快十年的手风琴,没事的时候就为各位摹画摹得灰头土脸的学徒们拉一曲悠扬的《喀秋莎》。
四十多岁,眼里仍有火光,是个很有意思的中年人。
“素年,”有一次他叫住了郑素年,“你们学校发不发奥运会的票?”
今年一开春,全国人民就敲锣打鼓地开始迎接奥运会,连修复所里那几个平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老师傅也张罗着去了一趟鸟巢水立方。郑素年想了一下班里的通知,勉强记起来:“好像是要给,不过没说给什么票。”
“当学生就是好。”时老师一脸羡慕,“我想买自行车的,不过估计特别难买。”
郑素年宽慰道:“自行车比赛几个小时,那选手一溜烟就从您眼前蹿过去了。只看那么一眼,还不如跟家里吹着空调看直播呢,多舒服。”
时显青一拍大腿:“有道理啊。”
郑素年才上大三,还没被正式招进去,能做的东西十分有限。时显青看他闲得难受,把他轰到院子里写生。春天才到了没多久,空荡荡的院子里没花也没草,郑素年一支画笔被风吹干也落不到纸上,天天对着枯枝败叶如老和尚坐禅。
坐到第九天,他突然发现院子里那株迎春花抽了个花骨朵。花蒂紧包着内里金黄的花瓣,只等一声召唤便能像烟花似的炸开。
郑素年站那儿看,出来拿东西的师兄问他:“干什么呢?”
他说:“这花要开了。”
师兄也走过来:“不容易啊,今年的第一朵花。”
有个做完了活在外面画宫殿的师姐也过来看。
很快就过来一群人,一群人站着等花开。
时显青干着干着活发现屋里没人了,出去一看,气不打一处来。
“都干什么哪?一会儿那花给你们吓得都不敢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02.
青天白日,男生宿舍。
裴书倒在床上,把法语单词书扔到下铺,大喊一声:“啊,好想发财啊!”
柏昀生抬头:“你语言考得怎么样?”
“别提了,跟郑素年跳舞似的。”
郑素年他们班去年元旦做活动,他被拱着上台跟一个女生跳了一段少女时代的Nobody。好事者偷拍后传到人人网上,几万人都目睹了他小腿跳得飞起来的舞姿。郑素年正在阳台上洗毛笔,把裴书晾干的袜子拽下来,团成团,扔到了他的脸上。
“谢了啊,”裴书弹起来把袜子穿上,“正好不用下去拿了。”
裴书的床不结实,他一晃就嘎吱乱响。柏昀生离得远,听出了不对劲:“谁手机在振动呢?”
郑素年急忙擦了擦手回到座位前。手机被调了振动,在桌子上振得转了个二百七十度的圈。
是邵雪。
裴书的床还在晃。稀里哗啦,嘎吱嘎吱,他在这宏大的摇晃声中下了梯子,忽地听到郑素年说:“怀孕了?”
寝室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郑素年面色凝重:“多少钱?
“在哪家医院?
“好,我马上过去。”
郑素年把电话挂断,埋头就拿抽屉里放整钱的钱包。他数出一沓红票子,脸上明显写着“不够”两个字。
都不用他多说什么,柏昀生伸出手在书包里拿出二十张刚取的百元大钞递了过去。裴书也没含糊,把银行卡放到他手里。眼看着郑素年穿上外套,裴书又没忍住,抓着他的袖子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郑素年一愣:“什么不小心?”
柏昀生这会儿反应过来了,神色严肃得吓人:“素年,你这事办得也太不地道了。”
郑素年更奇怪了:“你们说什么呢?”
“你说说什么呢?谁怀孕了,去医院干什么呀?”柏昀生声色俱厉,“再说了,这么点钱够吗?”
郑素年一拍额头,又急又气又无奈:“你们想哪儿去了?猫,我家胡同以前有只猫,怀孕了,又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呢!”
现在的宠物医院太贵,救只猫跟救个人似的,一套手续下来没有三五千根本不够。乌云踏雪这次挺严重的,本来岁数就大了,难产,有皮肤病,再加上被车撞了一下,邵雪垫了两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打住。
他们当时搬走也没顾得上它这档子事。本来就是只野猫,生存能力强,再不济也能抓耗子。谁知环境突变,它还不愿意走,在高楼大厦间苟且偷生,几次险些被人抓住卖掉。
胡同附近有家新华书店一直没拆,店老板有郁东歌的手机号。乌云踏雪染病以后他偶尔会给点吃的,但还是没舍得给它掏那个治病的钱。谁知那天一出门,发现它鼻子流着血瘫在马路边上。再一问旁边的人,原来它是等着吃饭的时候被过路的车轧了一下。
这才联系了郁东歌,问问以前喂它的那些孩子还要不要来看它最后一眼。
邵雪哪忍得了这个,当即就带去宠物医院看了。医生诊完后报了个价,她咬着牙说:“治。”
人前坚定,人后心虚。她出了医院就给郑素年打电话,没说两句就带了哭腔。
她没想到这一个电话叫来了一车人。
郑素年往她身边一站,邵雪心里就踏实了。多难的事他到了就总有办法,这是从她记事起就有的潜意识。乌云踏雪奄奄一息地躺在毛巾里,脖子上戴着个塑料撑子,怎么看怎么可怜。
裴书有些看不下去。
“我家以前也养了只黑猫,病了嫌医药费贵不给治,眼睁睁看着死的,”他说,“差多少钱从我那卡里拿就行,反正我的生活费是按年给的。”
“用我的也行,”柏昀生站得远点,但口气也很笃定,“我现在不缺钱。”
郑素年安慰地抚了抚邵雪的肩膀,沉下声说:“你看,这不都来帮它了。你先坐着吧,我去把手续办了,咱们等着手术就行。”
都是一起来的,裴书他们一起坐在走廊里等着动手术。邵雪从慌乱里慢慢回过神来,对他们俩说了好几次谢谢。
“不用不用,”裴书嘴上没个把门的,“这情况已经比我们想的好很多了。”
“你们想得更差?”邵雪惊讶道,“还能差到哪儿去?”
柏昀生知道裴书要说什么,急忙接下了话茬:“也没有,我们就是瞎猜。”
手术做了四五个小时,几个人从中午等到天黑。裴书看气氛尴尬,提起了自己家以前那只猫。
“跟你们这只长得一样,”他说,“也是上面黑下面白,特能打,整个小区的猫猫狗狗都怕它。”
邵雪点点头:“乌云踏雪也挺能打的。”
“这名字真有文化水平,”裴书笑道,“谁取的?”
“我妈。”郑素年闭着眼说,“取得太长,叫起来一点也不方便,我这么多年都叫它白加黑。”
手术室的门响了响,出来一个医生。
“不行了,”她也挺难过的,“活不了多久了,现在就是能把它肚子里那只小猫崽给保下来。”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邵雪还是浑身没了力气。
“那就保吧。”郑素年握紧她的肩膀,沉稳地回应道,“我们回头养它。”
楼道里的光惨白惨白的,邵雪没了说话的欲望。乌云踏雪支着脖子被推了出来,可怜巴巴地望着邵雪和郑素年。
好像真有个多年老友病故一样。
郑素年摸摸它额头上因皮肤病已变得稀疏的毛发,轻声说:“放心走吧。”
它虚弱地“喵”了一声,最后一次把头放进了郑素年的手心里。
邵雪她们宿舍查得严,有时周末还有老师进门翻箱倒柜地查违禁品。刚生出的小猫体格弱,他们也不放心送去父母那里。
裴书把它揣兜里带回宿舍的时候,柏昀生唠叨了半个小时。
“我真没想到你怕猫,”裴书说,“平常也看不出来啊。”
哪个大男人愿意把自己怕猫挂在嘴边啊。柏昀生站得远远的,字正腔圆地说:“反正你让它离我远点,养大了就送走。”
“养大了就给我爸送去做伴。”郑素年说,“那么点的小猫,人家不怕你,你倒怕起它了。”
“准备叫什么呀?”
白加黑也不知跟谁混出这么一只小猫来,浑身乌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要不是刚生下来没攻击力,估计也是街头一霸。
郑素年挠了挠它的头,它在裴书的兜里朝自己的救命恩人张牙舞爪。
“身子也黑脚也黑,就叫二黑吧。”
“还有大名。”
“一只猫还取大名?”柏昀生越发愤怒,“你们是不是还要给它上户口呀?”
郑素年看了一眼张牙舞爪的柏昀生,福灵心至:“姓柏,叫柏二黑。”
裴书大笑出声,徒留柏昀生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爱叫什么叫什么,别让它往我这儿跑就行。”
柏二黑就这样成了郑素年寝室的共同财产,也是他们那年赶上一个沉迷看电视剧的宿管,几个月不踏进一步寝室门,三个大男生把只猫养得有声有色,一个多月就胖得一只手拎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一个姓氏的缘故,二黑特别爱找柏昀生。
柏昀生觉得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早上睡得好好的,一团毛忽地就卧在了自己脸上。大晚上回宿舍,有时候摸黑踩着它,它还要挠你。它好像特别喜欢在柏昀生的衣服上做窝。有一次,他穿完衣服忘了锁柜子,再回来就看见它趴在自己的一件线衣上睡得四脚朝天。
柏昀生把它往外一扔,半柜子衣服上都是猫毛。
被刺激的次数多了,他的恐猫症也就轻了不少。有时候早上睡醒看见它卧在枕头边,还会伸手捋捋它乌黑发亮的皮毛。
“昀生,”郑素年穿好衣服给他留了句话,“晚上记得带到外边透透气。”
“不去。”他没好气地说,“说好了你们养,现在天天我铲屎喂吃的,弄得它越来越黏我。你看我这衣服,你看你看……”
“哎呀,烦,”郑素年摆摆手,“我们工作室这两天事多,你帮个忙,再过几天就送去我爸那儿了。”
柏昀生看着靠在自己脚边呼呼大睡的二黑,绝望地示意郑素年离开。
二黑有个优点,就是从来不叫。挠衣服折腾是一回事,大部分时间它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柏昀生的衣柜里呼呼大睡。
柏昀生最近在忙别的,工作室要交的设计图一直拖着没给。打开电脑看了没一会儿素材,二黑就跳上了他的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手,伸出爪子拍键盘。
屏幕上打出一排“二”来。
“你的自我认识倒是清楚。”柏昀生笑笑,伸出手抓它的后脖颈。谁知刚碰到毛,没关严的门就“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裴书有课,郑素年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柏昀生想当然地以为是宿管,眼疾手快地抓了件衣服盖住了腿。
二黑在衣服底下瑟缩着,安安静静地平趴了下来。
鞋跟的声音刺激得柏昀生的神经一跳,薛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柏昀生,我有事跟你说。”
自打上次在茶馆甩过脸色,薛宁就没再联系过柏昀生了。他也有脾气,压根儿就没有去哄她的心思。寝室就开了一盏台灯,他半个身子藏在黑暗里,整个人的气质莫名凛冽。
“有事就说。”柏昀生头都没抬,“这儿是男生宿舍。这么晚,你别待太久。”
薛宁的严肃也是装出来的,打小被家里惯着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是第一次碰见柏昀生这种难缠的货色。她心里一急,冷脸压不住,语气又带了几分置气:“曹教授说,你那边的旗袍师傅再谈不下来,就用和我爸爸长期合作的那个老师了。”
柏昀生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薛宁把郑素年的椅子拖过来坐下,“都几个月了,你说的褚师傅还是没答应下来。人家品牌也不是非这个师傅不可,我这边有现成的人脉,这机会你如果不要我就给人家了。”
“我没说我不要。”柏昀生顾忌着腿上的小猫没转身,心里却有些焦躁,“三月底之前肯定能谈好。”
撕破脸皮向来比故作矜持要容易得多。薛宁的声音提高了些,语气咄咄逼人:“柏昀生,你以为那个系列珠宝的设计光是你介绍一个旗袍师傅就能带来的机会?”
“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的理解能力怎么降了这么多?”薛宁轻笑一声,口气变得有些讽刺,“有才能的美院学生何其多,为什么曹教授推荐给品牌的候选人就非你不可呢?要不是我说我爸爸供应的高档布料能给曹教授回扣,你还真当这机会是自己用才华换来的?”
二黑被薛宁的嗓子激得在柏昀生的腿上不舒服地动了动。他用手按住猫背,身上忽地就没了力气。
争啊,抢啊,名啊,利啊。
窗外起了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有热恋的情侣在楼下窃窃私语,闲言碎语夹杂在树叶声里,像他小时候常听的昆曲念词。
“薛宁,”柏昀生往后一靠,倒在了椅背上,“你……能不能先出去?”
“旗袍师傅的事我会尽快。”他放软了声音,好像是在哄她,也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你先别推荐你那边的人……我……我求你。”
薛宁一愣。
“我求你,”他微微侧过头,半张脸明,半张脸暗,“再给我些时间吧。无论是这单生意,还是……还是咱们俩。”
薛宁没了办法。
她是喜欢他的,从见着就喜欢。郑素年有意无意地提起顾云锦,她也是知道的,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惯了,她要定了柏昀生。
薛宁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柏昀生把衣服拿开,露出膝盖上一张迷惑的猫脸。小猫立起身,爪子攀住他的衣扣,努力昂着头够他的脸,然后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他的眼角。
苏州又下雨了。
顾云锦把铺子锁好就来了褚师傅家里。老人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她能帮着做的就都帮。桌子上的饭菜刚摆上,她站在门外接了一通电话,然后就把手机若无其事地塞回了包里。
“又是柏昀生那小子吧。”褚师傅冷哼一声,把筷子磕在桌子上,“我都说得很清楚了,他怎么还没完没了?”
顾云锦斟酌了半天词汇,犹疑着开了口:“您也别嫌我烦,这事他说得也没错。时代不一样了,衣服这东西本来就该跟着时代走。”
她没猜错。拿到合同的当天,褚师傅就把茶杯摔了,对着顾云锦一通大骂:“这帮人要做的叫什么旗袍!顾客不懂,难道你也不懂?这样折腾,早晚会毁了这门手艺。”
几次三番,她也就冷了心。柏昀生那边催得紧,刚才一通电话嗓子发哑,顾云锦心里又着了急:“您带我这些年多少祖传的东西没了,咱们都看在眼里。您以前教我,时装不是时髦的服装,而是时代的服装。时代变了,服装就该跟着变。所以才有了海派旗袍,又有了苏式旗袍。现在又变时代了,咱们的东西,落伍了。”
褚师傅愣了一下,被一个“落伍”激得勃然大怒。
“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样来做说客?”
顾云锦自知失言,忙想补救。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听清楚,”褚占生怒了,“我就算饿死、冻死、穷死,也不做这些四不像的东西。这些衣服牌子想用我的名声给他们当噱头,再让我把旗袍改成这些不中不西的样式,他们把我褚占生当什么了?把我这几十年的‘褚记’招牌当什么了?
“要变,要变你去变,我不变!”
好好的春天,怎么就起了大风呢。
顾云锦在床上加了层毯子就去卫生间洗漱了,出来的时候湿着手,还没擦干就听见手机响。
她急忙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接通了电话。
话筒那边是柏昀生轻微的呼吸声。顾云锦斟酌着词语,半晌才说:“昀生啊……”
“云锦,你不是不知道。”柏昀生的声音中透着心灰意冷,“我的运气一直不好,所以什么也不敢错过。”
这句话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03.
邵雪从试衣间走出来,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鞋跟太高,让她一摇一晃的。紫色长裙坠到小腿,肩颈露出大片皮肤。郑素年让她晃了半分钟神,就拿了件外套把她的上半身罩住。
柏昀生还在思考。
“行不行啊?”郑素年有点烦了,“试了几件了,我觉得都挺好看。”
“这个太露了。”柏昀生说。
郑素年把邵雪推回试衣间,然后把她穿来的卫衣和牛仔裤扔了进去。
“那就倒数第三件。”
“可以。”柏昀生点了点头,朝痴痴看着自己的销售挥了挥手,“包那条蓝的。”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急忙去库房给他找新的。两个大男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坐垫上等着邵雪换好衣服。
“她一米七是吧?”柏昀生又确认了一遍。
“是,一米七,一百一,比你家顾云锦高两厘米重五斤。”
试衣间传来一声尖叫:“一百零八点八!”
“行,差不多。”柏昀生不为所动,“那她穿这件也错不了。”
老祖宗创造词语的智慧是无穷的。比如峰回路转,再比如破釜沉舟。
褚师傅那边说不通,老师打电话催了又催。柏昀生斟酌着词语和老师周旋,忽地被一句“破旧立新”逼得有了灵感。
他给顾云锦打电话:“你把你以前设计的旗袍款式都发给我。”
顾云锦那时已经做出了些名堂。褚师傅的亲传弟子已经是一副金字招牌,她又格外有灵性。苏州的年轻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女裁缝,设计旗袍的款式新潮,既继承了传统旗袍的典雅,又在花色剪裁上对应年轻人的审美。这世上有无数规矩,有人擅破,有人擅立。顾云锦生有反骨,显然是前一种。
两个人一夜没睡,赶了个作品集交给了品牌方,没想到正对了负责人的胃口。新方案一层层递交上去,在四月中旬做了最后决定。
起用新人,顾云锦。
噱头还是要有的。柏昀生说褚占生年龄大了没有精力,愿意指导自己亲传的弟子来替品牌做设计。他拿准了老人念着这层师徒情分不会对外撕破脸皮,把一切安排妥当后,打算接顾云锦过来签一个字。
火车下午到,他上午约了邵雪和郑素年去给她买衣服。三个小时后,顾云锦在宾馆换好了衣服给他看,裙角飘飘,漂亮得让他呼吸一滞。
“很贵吧?”她问。
“还好。”柏昀生笑笑,“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另一边,邵雪刚偷偷看了一眼秦思慕给自己发的短信。
“你真不去?”郑素年有点失望。
邵雪东张西望,就是不看他的眼睛:“我作业真的还没做完呢。”
“大学哪有那么多作业啊?”郑素年虽是发牢骚,可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挺没劲的,“可惜我票都买好了。”
《大灌篮》,二月份就上的电影,折腾到现在几乎已经没了排片。邵雪刚上大学什么都觉新鲜,样样活动都参加,一直拖着没和郑素年去看。这次好不容易答应帮柏昀生给顾云锦试衣服,出了商场就又要回学校。
“这次不去可就真下映了啊。”郑素年云淡风轻惯了,难得这么沮丧。他一边沮丧一边琢磨,怎么人家顾云锦就这么黏柏昀生,邵雪自打上了大学都不爱找自己了呢?
“真有作业,还有学生会的事。”邵雪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你都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忙。”
“那行吧,”他把电影票随手扔进垃圾桶,“你回去吧,我送你。”
“不用不用,”邵雪急忙摆手,“我在这儿坐公交车顺路,你回学校吧。”
郑素年“哦”了一声,恹恹地回头去坐车了。
身后的邵雪长舒一口气。
她站在人行道上挥了挥手,一辆出租车便停到了她面前。她坐进副驾驶室,拿出手机给司机师傅看了个地址:“去这儿。”
发件人是秦思慕,长长的定语之后,是一家美容会所。
秦思慕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手里的果茶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甜。有个女孩走到她面前,轻声问:“秦小姐,您的朋友什么时间到?”
她看了一眼手机:“马上。”
对方点点头:“好,那我们就给您准备了?”
她“嗯”了一声,用吸管吸了一大口果茶。
玻璃门前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一个男生带着个女生走了进来。男生个子很高,器宇轩昂地往门前一站,就引来了无数目光。
她秦思慕是什么人?从八岁就看父母在酒桌上谈生意,早早就学会辨别人们虚伪的笑脸。进来的男人薄唇,冷脸,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不过他对身旁的女孩倒是照顾得周到,一颦一笑都是发自肺腑。那女孩穿着一条价格不菲的长裙,偏偏素着脸。长发及腰,温顺得像只兔子。
男生低声问了前台几句话,便把身旁的姑娘送进了一个单间。
“做完头发化个妆,弄得好看点。”他给自己点了支烟,坐到了秦思慕对面,“我们晚上要见重要的人。”
“昀生,你跟我一起进去吧。”女孩回头喊他。
“你先做着,”他柔声说,“我抽完这支烟就进去。”
秦思慕正在脑补二十万字言情小说呢,那边邵雪的电话就来了。隔着无线电波,秦思慕竟然感觉到她那边被太阳晒得燥热:“思慕姐,你说的会所在哪儿呢?我找不着。”
“我去接你。”秦思慕站起身匆匆跑了出去。对面的男生打量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前台核对了一下秦思慕的会员卡:“您这张卡办卡日期到今天正好是一周年,可以带一位朋友享受全套的免费护理。”
“我知道,”秦思慕拍了拍邵雪,“就是她,我们俩一起。”
“好,您跟我往这边走。”
她们先去更衣室换了身衣服。秦思慕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包间,邵雪还在走廊上研究壁画。她看得太入神,没注意到柏昀生从对面走了出来。
他辨认了一会儿,刚想和邵雪打招呼,对方却在包间里的女生“邵雪进来”的呼唤下迅速消失在他眼前。
柏昀生心情复杂地给手机开了锁后发短信:你不是说带邵雪去看电影吗?
一分钟后,郑素年回了短信:她说作业太多写不完。
柏昀生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在美容会所看见她了。
郑素年:看错了吧,她回学校了。
柏昀生百折不挠:没错,还有人叫她的名。我带云锦来做头发,正好碰见她了。
对方明显沉默了。
他一支烟都抽完了,郑素年终于回了他一个字:靠。
始作俑者哼着小曲把手机揣回了怀里。他早就看出这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以他的感情经验来判断,有时候矛盾才是关系发展的催化剂……
邵雪正趴着和秦思慕享受按摩呢,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一种属于动物对于即将来临的危险的本能让邵雪选择了暂停享受,打开收件箱。
隔着屏幕她都能感受到郑素年语气里强烈的嘲讽:你还真是挺忙的。
邵雪做贼心虚,只回了一个字:啊?
秦思慕听到那边的按键声,忍不住睁眼看她。短信提示音响了三次,邵雪一脸惊恐地望向秦思慕:“素年哥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她脸上还抹着乳白色的乳液,眼睛瞪得大而无神,让秦思慕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没告诉他啊,我都没他电话。”
邵雪示意按摩师暂停一下,迅速爬起来给郑素年打去电话。
对方接了,语气没什么起伏:“怎么了?”
邵雪自知事情已经败露也没再掩饰:“素年哥,我错了……”
“哦。”
“你、你听我解释一下……”
“哦?”
“就是,是思慕姐那个会员卡正好今天可以免费做护理。一千八百八十八的护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秦思慕比我还重要?”
邵雪被噎住。
“也是,做护理比跟我看电影重要多了。”
“啪——”
电话被挂断。
邵雪锲而不舍,再接再厉。
“你还打来干什么?做你的护理啊。”
“我不做了。”邵雪急得语无伦次,“那电影开始没有?我跟你去看行不?”
“不用,我自己看就行。”
“我想跟你去看嘛!”
“你不是刚开始做吗?”
“我不做了,我洗个脸就过去找你。”
郑素年难得这么别扭,大老爷们儿生起气来跟个女生似的:“那你刚才那么坚决地拒绝我?”
沉默。
郑素年:“我还以为你有多紧张,费了半天劲才说服自己理解你。你倒好,转脸就和秦思慕去做护理了。”
沉默。
郑素年:“我觉得自己特别可怜……”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邵雪一拍大腿,揭竿而起:“素年哥,做护理需要心情愉快肌肉放松,你现在不高兴我就放松不了,到时候吸收进去的都是毒素。你看你不让我现在去找你,我护理也白做,你也不高兴,电影也看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思慕和按摩师被她严密的逻辑震惊了。
邵雪:“你就让我去找你吧!”
她都这个态度了,郑素年再纠缠就有点过分了。他草草报了个地址,然后挂断电话。
眼看着邵雪手脚麻利地洗脸换衣服穿鞋,秦思慕抹着一脸乳液,完全丧失了阻止的能力:“慢点走,别摔着……”
人去楼空,包间里瞬间只剩下两个按摩师和目瞪口呆的秦思慕。给邵雪做护理的阿姨收拾起工具包,一边收拾一边哼唱起来:“如果这都不算爱……”
秦思慕倒回床上:“姐,给我多抹点,我单身了二十年,今天第一次感觉自己受到了攻击。”
与此同时,听到走廊上一片嘈杂的柏昀生探出头去,只看见一个仓皇离去的背影。
他坐回靠椅,脸上浮现出一抹慈祥的微笑。顾云锦透过镜子看着自己的男朋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邵雪发现,男生一旦矫情起来,女生根本不是对手。
她到的时候电影已经播了一半。陈楚河摆着一张酷脸,冷冷地对女主角说:“你很好,是我不好。我心里已经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人。”
邵雪:“素年哥……”
郑素年喝了口可乐,一把把她摁到椅子上。她捏了捏自己手里刚补的电影票,觉得这一切真是自作自受。
她噤了声,安安静静地看向屏幕。
周杰伦顶着锅盖头坐到女主角身边:“不要哭了。”
蔡卓妍:“不要理我啦!”
周杰伦:“怎么可以不理你啊?”
蔡卓妍:“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周杰伦:“不会啊,你活泼大方,就是……”
蔡卓妍:“什么?”
屏幕里的男女主角你侬我侬,屏幕外的郑素年脸冷成万古寒冰。
周杰伦:“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吃冰激凌,但每次都吃不到,所以为了冰激凌,我可以拼了命。你就像冰激凌一样。”
郑素年终于出声:“我要不是请你,打死也不会看这种电影……”
他们学美术的看的东西冷门又小众,邵雪忍不住为自己的偶像辩解:“多……多浪漫啊!”
郑素年冷哼一声:“你先弄清楚,你以为这是来看电影的吗?”
邵雪立刻低头认怂:“不,这是来给您赔礼道歉的。”
好不容易忍到电影结束,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电影院。邵雪“素年哥长素年哥短”的,凑在他身边显得格外狗腿。
说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回应,邵雪垂头丧气:“那你让我怎么办嘛!”
郑素年刚插着兜晃悠到一家冷饮店门前,回过头,看见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你还有理了?”
邵雪不说话,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越琢磨越委屈。那么贵的美容护理啊……
“邵雪,”郑素年叫她,“你吃冰激凌吗?”
她原地复活。
“吃!”
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冲到台前挑口味的背影,郑素年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这是摊上了个什么人啊。
看电影的地方离故宫不远,两个人吃完冷饮便想坐车回去看看。搬家以后有很久没来了,护城河里不知什么时候放进了几只鸭子。故宫角楼外面站了一排摄影师,柳树抽条,城市一片生机盎然。
邵雪趴在护城河的栏杆上,朝着角楼的方向吹了一声悠扬的口哨。
那些贯穿童年的记忆汹涌而来。绿树,红墙,自行车铃铃铛的响声,太和殿前厚厚的积雪。这几年北京城拆了许多胡同,建了许多高楼。立交桥高高地架起来,车水马龙,日夜不息。可故宫怎么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对于这座宫殿来说都好像是个极细微的数字,再久的岁月也不值一提地揉碎在潺潺流淌的河水里。
“你一毕业就来了这里做修复吗?”
“是啊。”
“素年哥。”邵雪突然短促地叫道。
“嗯?”
她转过身,背靠在栏杆上望着他。郑素年长得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那时候他的好看太像晋宁,男孩没成年,性格又过于安静,实在是带了些女相。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也长出了男人应该有的模样。性子还是静,眼神却变得坚定沉稳,一眼就能看出想要的是什么。
邵雪顿了顿,又摇了摇头。
“没事了。”
04.
柏昀生挂断电话,一脸颓唐地坐回椅子上。
“柏老板,”裴书给他递上一杯酒,“又怎么了?”
“没事,今天晚上过了我再搭理他们。”柏昀生抖擞了精神,又在椅子上坐直,“两位老板,你们吃菜。”
自打四月份顾云锦的合同签下来,柏昀生就没在十二点以前回过宿舍。工作太忙,他天天跑没办法,终于决定在校外租房住。
“你不用考虑我们俩,”郑素年还安慰他,“我们俩睡得也晚,你晚回来一会儿怕什么呀。”
“得了吧,我每次回去你们都得醒。”柏昀生摆摆手,“况且我这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算完呢,住校外也方便。”
二黑也长大了。寝室容不下它,每天都祸害三个人的衣服和床铺。柏昀生乔迁新居的时候把它也带了过去,就把郑素年和裴书都解放了。
裴书过了暑假就得申请学校了,可语言成绩还是一塌糊涂。他报了个法语班,每天晚上七点半得准时赶到魏公村的新东方刻苦发奋。临走前,他和柏昀生最后敬了杯酒,一副要送他上沙场的悲壮感。
“我白天还得回学校上课哪,”柏昀生一脸嫌弃,“别一副我要远走他乡的表情。”
话虽这么说,可几个人心里却都明白。大三下半学期课少,大四更是忙着各奔前程。柏昀生这一搬走,以后再见面就得三个人特意找时间了。
目送着裴书走远,郑素年突然笑了。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来这儿吃饭吗?”窗外是入了夜的簋街,华灯初上,人潮熙攘,“你那时候真别扭,我真想揍你。”
“是,不过得亏我跟你们俩一间寝室,也算是我不走运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顺利吧。”
“你别这么说,我跟裴书真的挺佩服你的。咱们俩一样大,你已经事业有成了。”
“你能闭嘴吗?”柏昀生把包餐具的塑料纸团成团扔过去,“寒碜我是吧。”
郑素年接过塑料纸,不说话了。
他们那个岁数的男生聊起天,好像就那么几样东西来来回回说。聊了一会儿顾云锦和珠宝设计的单子,柏昀生终于问郑素年:“你之前火车上问我那个女的,是邵雪吧?”
郑素年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你真不够意思。”他叹了口气,“我什么都跟你讲了,你都快毕业了这事还得让我自己看出来。”
看郑素年不搭腔,柏昀生又继续说:“傻子都能看出来你喜欢她。你也真沉得住气,都几年了,她这不也上大学了吗?”
郑素年拿了根筷子,平着放在了碗沿上。
“你看这叫什么?”
“你有病啊,”柏昀生最烦他打太极,没好气地说,“这叫把筷子放碗上。”
“这叫水平。”
看柏昀生还没懂,郑素年伸出手指,摁了筷子一头。“啪”的一声,筷子翻了个跟头,掉在了桌子上。
“这叫翻船。”
“我看你这叫故弄玄虚。你喜欢她就跟她说嘛,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俩认识了这么多年,现在这种关系是最稳定的。我这边突然来这么一出,会不会跟这筷子一样,”他推了推倒在桌子上的筷子,“翻了?”
柏昀生彻底没脾气了。
他拿筷子敲了敲碗沿:“你怎么一碰上感情的事就这么不清不楚的?你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你你就试探一下啊,你总不能让人家邵雪主动跟你表白吧?”
郑素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理他。柏昀生愁闷地喝了一口酒,觉得自己简直为郑素年的个人问题操碎了心。
话少的人,闷酒喝得就多。柏昀生把郑素年扛回寝室,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扔到了床上。裴书给他搭了把手,然后再把他送出了宿舍楼。
刚揣进兜里的二黑探了个脑袋出来和裴书告别,好像也挺舍不得这里的。
“素年喝这么多?”
“为情所困,”柏昀生语重心长,“那我打车回去了啊。”
“去吧,”裴书摆摆手,“想回来就回来,寝室的大门永远为柏老板敞开。”
郑素年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裴书在下铺听见响动,抬头揶揄他:“您这是饿醒的吧。”
饿,还渴。郑素年爬下床倒了杯水,只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打过一样疼。裴书摘了听力耳机回头问他:“下午地震了你知道吗?”
郑素年一脸茫然。
“两点多的时候震的。”裴书继续说,“新闻都播了,咱们这边都有震感。”
那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
郑素年刚睡醒还没缓过劲来,朦胧间记得下午床是晃了一下,他还以为是裴书撞了自己的床。杯子里的水喝完,他一拿手机,发现有十几通未接来电。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郁东歌的。
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接通了,郁东歌的声音明显是哭腔:“素年,你那边联系得上邵雪吗?”
郑素年心里一沉,直觉不好:“没有,怎么了?”
“她们学校有个学生组织要去震区做志愿者,她非要跟着去。我都快要急死了,给我发了条短信她就走了,再打过去就不通了。”
邵雪发的短信特别气人,大概的意思就是:我知道我要去你肯定不会同意,但我们应该在这个关键时刻站出去,所以你不要劝我,即使劝我我也不听。
郑素年一边开着免提一边换衣服。下午的地震,他们这儿的组织晚上就过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大学生头脑发热,什么准备都没做。郁东歌说邵华已经去车站了,郑素年要是能联系上邵雪,就一定要把她劝回来。
那可是震区啊。水电不通,余震不断。郑素年往包里扔了几件衣服,压根儿就没听进去郁东歌后面的话。
他出了门打车直奔火车站,司机师傅还奇怪:“小伙子你这是误车了?”
郑素年揉揉太阳穴,脑神经阵阵抽搐:“我误了命了。”
北京西站都乱了。他排着队到了售票窗口,语气带了点暴躁:“最早的去成都的票。”
售票员抬头惊讶地看着他:“去四川的票都停了。”
“停了?”
“受地震影响,四川现在只出不进,你不知道?”
后面有人急着买票,把发愣的郑素年一把推开。他呆立半晌,忽地像疯了一样往外跑。
邵雪那边也不太平。
她这次出行,多少有点头脑发热的因素在里面,许多细节都是到了地方才开始考虑的。手机不顶用,一会儿就没了电,只能等着到宾馆再充。
可哪有宾馆?
组织者是她的一个同学,张一易,俄语系的,平常特别热心,碰见这种事第一个就要冲去前线。都是刚上大学的年轻人,禁不起这种热血青年的撺掇,一伙人收拾了行李就上了去成都的汽车。
谁知半路就迫不得已下了车。
“前面都封路了,只有本地车牌的才能进。”
车方才摇晃得催人困倦,几个女生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就站在了西南的风里。张一易组织不周,自己蹲在马路上发愁。
“怎么办?”邵雪蹲在他旁边问。
对方底气不足:“我也不知道。”
她抬头看着周围慢吞吞地过收费站的车,走过去敲开一扇窗户。
“您知道从这儿走入市区要多久吗?”
司机打开车窗,有些疑惑地看着站了一地的学生:“走?走到天黑就差不多了。”
要是三四个人,豁出去搭车倒也方便。只是身后十几个男男女女,分散了情况只会更糟。于是邵雪转过头提议:“走进去吧。”
“走?要走多久?”
“走到天黑,”她言简意赅,“不然就一直在这儿冻着。”
“走走吧,走走吧。”有几个男生站了起来,“走起来还暖和呢。”
邵雪她们慢吞吞地往前走时,郑素年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他坐的是团委派出来的一辆志愿者车。消息是从裴书那儿问的,他紧赶慢赶,总算在发车前说服负责人给了自己一个名额。有通行证的车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车上的人交换着灾区的信息。他越听越揪心,整整两天都没敢合眼。
邵雪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那边,邵雪和张一易已经到了成都市区。
市内的交通还是正常运行的,只是长途跋涉已经让几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开始动摇了。她们问张一易:“然后呢?”
张一易:“去灾区啊。”
“怎么去?”
他哑然。
这么多人,饭也没吃,水也没喝,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气氛开始变得有些焦躁,邵雪偷偷钻进路边的一家报刊亭。
“您这儿能充电吗?充开机就行。”
卖报的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块。”
邵雪急忙把钱递给他,把手机数据线连上插头。
震耳欲聋的开机音乐,让报刊亭外的同学把目光都转了过来。邵雪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到接二连三的短信提示音响起——
“你在哪儿?”
“回电话。”
“手机为什么关机?”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急忙给郑素年把电话回了过去。
报刊亭外的气氛丝毫没有好转。有个女生往地上一坐,带着情绪说:“我不走了。”
“为什么?”
“你来之前到底有没有规划好啊?现在车也没有,路也没有,我们怎么去震区?志愿活动可不是这样的。”
张一易哑了哑嗓子,求救似的看向邵雪。哪知邵雪一脸悲壮地把手机拿得离自己耳朵八丈远。
“怎么回事?”
邵雪摁下挂断键,弱弱地说:“你、你们要走先走吧,我电话里这人让我在原地别动……”
“我也不动。动也得知道去哪儿吧?张一易倒好,一问三不知。”
张一易的脾气也起来了:“我说来的时候你们都是一呼百应的,现在出了问题就把责任都推我身上了?我以前组织志愿活动也没组织过这么大的啊!”
一群人吵闹起来,把邵雪炸得头痛欲裂。
更头疼的还在后面。
一辆出租车“唰”的一声停在了报刊亭前,下来一个一脸杀气的年轻男人。学生们被他的气场吓得一静,只见他下了车就直直地冲着报刊亭大踏步地走过去。
邵雪还没见过郑素年这么生气,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谁知她退一步,郑素年前进三步,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素年哥……”
“你给我闭嘴!”他阴着脸把她拉到身后,转过身对着张一易,“你是负责人?”
他不自觉地倒退一步,强撑着气势回答:“是……是啊。”他身后是清一色的学生。戴着眼镜,穿着单薄,在西南的夜色里瑟瑟发抖。
郑素年稳定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别的不说了。我就问你,他们出了事,谁负责?”
张一易一愣。
“我问你谁负责?”郑素年咄咄逼人,“你负责吗?你负责得起吗?不说他们,你负责得起你自己吗?”
“我问你话呢!”郑素年语调不自觉地提高,“你们受过培训吗?你们知道那儿有多危险吗?地震带来的连锁反应你们了解过吗?单凭着一腔热血就来支援灾区,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这么不把命当命吗?不说生死,你们谁断了胳膊断了腿家里人能承受得起?”
他这一串问题把张一易炸得哑口无言,满脸都是无地自容。
“我不是说你们这些志愿者不该来,”对面人的态度让郑素年缓和了口气,“但在来之前得先做好准备,别头脑一热就冲过来了。现在灾区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你们要进去,该带什么东西,该准备什么设施,该和官方组织怎么配合,这些都得考虑。这么大的事你们着急,谁不着急?可是着急也不能这么没头没尾地就冲进去啊。这不叫志愿,这叫添乱。”
大概是因为他和邵雪认识,后面几个学生把他也当成了自己学校的。有个女生举了举手,弱弱地问:“我们知道了。学长,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怎么办?”郑素年心里火大,“你们跟我非亲非故的我管不着,邵雪跟我走。”
走了两步,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女孩的哭声:“我能不能回去呀……”
邵雪拽拽他的衣服,郑素年认命地回过头去。
“别哭,”他一声低喝,那个女生的眼泪一下倒流回去,“那你们听我的?”
包括张一易在内,大家都点了点头。
“你们人都来了,现在回去也不是个事。先统一找个地方住下,一定要跟家里人报平安。等天亮以后,要回去的结个队一起走。还有坚持要去灾区的,就和大一点的志愿组织联系一起去,别单独行动。”
顿了顿,郑素年又转向张一易:“这人是你带过来的,你就得保证全都好好地带回去。听懂了?”
“懂……”
“那我把邵雪带走了。”
“好。”
夜风清凉,邵雪穿着单衣单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郑素年松开她的手,把书包里的外套扔到她身上。
“素年哥……”邵雪慢吞吞地说。
“你别跟我说话!”郑素年蹙着眉,“我在控制情绪,控制不好可能要骂你。”
他和邵雪认识将近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火。邵雪乖乖地把外套穿好,没忍住,流下一滴眼泪。
“你还哭是吧?”郑素年完全没有哄她的意思,“你知道你妈有多着急吗?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爸现在还在车上,一把岁数舟车劳顿的,你还好意思哭?”
“我知道错了。”她一天没喝水,喉咙都哑了,“你能不能别骂我了。”
火车站旁边的宾馆都满了,街上站了好多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郑素年带着她跑了五站地,总算订下了一家巷子深处的招待所的最后一间标间。
他这才松了口气。
“你说房间这么紧张,”邵雪还操心起了别人,“他们住哪儿呀?”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郑素年“哐当”一声把房门打开,对着不上档次的标间皱了皱眉,“今天差点就露宿街头。”
床单和被套都有点发黄,也不知道换没换过。郑素年从书包里拿出一件自己的衬衣,让邵雪把外套脱下来。
“你先去洗澡吧,”他把衬衣丢进邵雪怀里,“一会儿睡觉时穿我的衬衣,然后把外套铺在身子底下。”
听着浴室淅淅沥沥的水声,郑素年整个人瘫在了床上。
他摸索到手机给郁东歌打了电话:“郁阿姨,我找着邵雪了。她没事,明天就能把她带回去。呃……您先别跟她说话了,我已经骂过她了,您现在跟她说话也是骂她,先让她缓缓吧。真没事,这边挺安全的,等邵叔叔来了我跟他说在哪儿。”
水也不热,邵雪简单地冲了冲就猫着腰跑了出来。郑素年把电话一摁,臭着一张脸看她。
“我能先不跟我妈打电话吗?我怕挨骂。”
她开口就是这句。
“能。”郑素年无力地挥了挥手,“等我洗把脸,关灯,睡觉。”
找到邵雪以后,郑素年就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疲惫,好像从神经到肉体都被恐惧吸干了似的。他强撑着身子擦了把脸,几乎是爬回了床上。
他没跟邵雪发过这么大的火,灯一关,听着她那边的呼吸声,也有点后悔了。她当时那么害怕,他应该要安慰一下她吧。
自己光顾着生气了。
可他是真着急。
窗外好像走过去许多人,噪音一波又一波。全国人民都在担心这里,郑素年仔细琢磨了一下,寻思着等邵叔叔把邵雪带走,自己要不也去灾区帮帮忙?
今天对那帮学生也太凶了,到底也是年轻热血,他一盆冷水浇上去,就好像自己是个令人讨厌的成年人。这些事越想越睡不着,他一翻身,看见邵雪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自己床边。
郑素年浑身一震,一句“我靠”憋在嗓子眼里没喊出来。
“你干什么呢?”他半坐起来,咬着牙问。
邵雪松垮垮地穿着他的衬衣,衣摆拖到了膝盖,头发湿着披在肩膀上,借着月色看过去,好像一个姿色上乘的女鬼。
“我想和你睡。”
郑素年倒吸一口冷气:“你多大了?回你床……”
话音未落,邵雪就掀开他的被子,一骨碌钻了进来。他条件反射地弹起来,被邵雪一把抓住胳膊。
“你今天骂我。”
他叹气:“你活该,也不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
“错了你也不能骂我。”
“我着急啊姑奶奶。”郑素年浑身肌肉紧绷,“你回去郁阿姨也得骂你,这事还没完呢。”
“你为什么就不能哄哄我呢?”
邵雪手上一用力,郑素年就被她扯了回去,脸贴着她潮湿的头发,浑身汗毛倒立。
再跑,再跑也太不像男人了。郑素年长出一口气,犹豫着说:“那我……哄哄你?”
姑奶奶点了点头。
有股生理冲动从他的身体内部冲破层层阻碍,终于主宰了大脑。郑素年把邵雪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用一种自己都没想到的能发出来的气音说:“我在呢。”
胸口忽地一热,郑素年知道这不是头发没干的事。
“我都吓死了,”邵雪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你还骂我,我都委屈死了。”
“我不对,”他把她抱得紧了些,“我错了,是我太着急了。”
邵雪还在哭,他绞尽脑汁,急得口干舌燥:“我在来的车上那个着急啊。满脑子都是去哪儿找你,你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地方睡觉。我都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你出事的样子。”
“邵雪,”他闭了闭眼,理智的弦终于绷断了,“我……”
“我喜欢你。”
郑素年愣住。
邵雪红着眼睛从他怀里抬起头,凑近他的耳朵:“我喜欢你。
“素年哥,我喜欢你。”
往事五年、八年、十九年。古老的宫殿大雪纷飞,红墙和琉璃瓦全都被白雪掩盖。郑素年看着她清明澄澈的眼睛,中了魔似的问:“什么时候?”
“四岁?”邵雪垂下眼帘看着他的胸口,“八岁?十六岁?不知道。二的六次方,每次方都喜欢。”
“二的六次方是六十四。”郑素年一板一眼,“你才多大?”
“喜欢到二的六次方不行吗?”
“那六十五岁的时候呢,你要夕阳红吗?”
紧要关头也没个正形,邵雪气急,翻身压住他,伸手就扯他的扣子。
郑素年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
“你干什么?”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脖颈,一字一顿:“你猜。”
脑子里的弦又绷断一根,郑素年恨铁不成钢地慌了:“你多大?”
“我成年了,”邵雪眉毛一挑,“你也成年了,你说我要干什么?”
“不行。”他喉咙干得发痒,两个字憋了半天才说出来。
“我偏要。”
青春少年,谁还不对这种事有点概念。班里男生偷着看学习机里的视频,虽然他没主动凑上去过却也听得见喘息。只不过他们寝室的三个人脸皮都薄,最多也就是聊聊漂亮女孩再开开玩笑,说的话都是点到为止。
但真有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女孩被搂在怀里,事情就不一样了。之前那些理论性的东西全都具象化,郑素年长吸一口气,胳膊一撑把邵雪压在了身子底下。
“那你可别怪我欺负你。”
郑素年发现,女生原来除了软,还很好闻。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城市已经从惶恐中回过神来。各地的救援纷纷集结,应急措施采取完毕。郑素年觉得喉咙剧痛,爬起来喝了一杯水,大脑昏昏沉沉的。
桌子上放了一封信。
说是信,其实没信封。一张稿纸沿着中轴线折叠,印线上是邵雪龙飞凤舞的字体。他把信纸展开,看了半晌,颓然合上。
他似不信,打开又看了一遍。
心里空得似地震后的废墟,脑子里百万锣鼓齐鸣。
他摸出手机,翻到昨天那个大二的负责人给他留的电话。
他说:“你去灾区了吗?”
张一易被他骂过,此时还有些紧张:“是,我让女生都回去了。我和两个男生联系上了救援队,下午一起坐车去灾区。”
郑素年抹了把脸。
“我也去,等我。”
回程的车上,邵华和邵雪相顾无言。
邵华是五点多到的成都,邵雪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在车站旁边接上了邵雪,他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行。”
走了几步,他又问:“素年呢?”
邵雪脸不自觉地一红:“他想留下来帮帮忙,让我先回去。”
邵华没多想:“那也行,素年那孩子有分寸,不像你似的让人操心。我们几个同事都张罗着捐款和物资,你回去也帮着收拾收拾。”
邵雪点点头。
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头靠在玻璃窗上,慢慢闭上眼睛。
05.
“素年哥,喝水。”
说话的就是张一易。相处了一周多,郑素年也觉得是自己错怪他了。他是真想帮忙,之前也是真用力过猛。
经过最初几天的余震,这两天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各国的救援队和捐款都陆续到位,只是水电和通信仍旧中断。志愿者忙得昏天黑地,郑素年也就不再想邵雪那档子事。面前便是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他们这些人的爱恨在这些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有个被压在废墟底下的小女孩,学舞蹈的,两条腿神经全部坏死,被救出来的时候倒在郑素年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哥哥,我是不是再也跳不了舞了?哥哥你告诉我呀,我不要截肢,我新学的舞蹈还要跳给妈妈看呢。”
郑素年听着难受。小姑娘的哭声渗进骨子里,钻心剜骨地疼。他大半夜睡不着觉,披了件衣服往外走。
也没电,看路全靠漫天的星光。有个中年男人迎面朝他走来,立在三米远的地方不动了。
“郑素年!”
郑素年低着头走路,听到声音被吓得一哆嗦,抬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大胡子,戴眼镜,脸只被星光映亮了一半。对方朝他走近一步,熊掌似的巴掌使劲拍他的肩膀。
“忘了我啦?潭柘寺,画室补习,我是杜哥呀。”
郑素年恍然大悟,大笑出声。
他们住的地方外面是临时搭起来的棚子。有老百姓从家里抢救出了桌子和椅子,摆成一溜供人坐着休息。杜哥瘫在一把太师椅上,抚着肚子望着天。
“你去美院了?唉,人就得认命啊。我考了那么多年都没考上,你一考就上了。”
“运气好。”郑素年笑笑,“你现在在哪儿?”
“在成都陪我爹开饭馆呗,当时不就说了吗?”他叹气,“这次出事,我看着新闻怪揪心的,就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谁知过来的第三天就能碰见你。”
“哎,对了,”他坐直了身子,“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我啊,我难受。”
“病了?”
“不是,心里难受。”
“正常。”杜哥给自己点了支烟,又给郑素年递了一支,“你还不会?”
郑素年这回动摇了。
第一次抽烟,郑素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杜哥回头望着一片狼藉的城市,悠悠地叹道:“其实我这些年一直想不通。画画是一个我求而不得的梦,我老想着能靠它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可我画的画没人买,想去的学校也都不要我。人最痛苦的不是没有梦想,而是有梦想却没天赋。
“这次地震我家那边也有遭灾的。看着他们,我就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这条命是偷来的似的。年轻的时候不认命,求而不得就痛苦,现在却突然明白了。怎么活着不是活着啊,反正都是一辈子。
“喜欢画画没法当职业,那就自己画着图一乐呵。喜欢一个女人又没法在一起,就别瞎惦记了。”
烟雾缭绕,郑素年被熏得闭上眼,那信纸上的话又一字一句地跳到他眼前——
“素年哥,我不是晋阿姨那么伟大的女人,为了爱情能放弃无限可能的未来。
“我还有太多想干的事,我没法陪着你一生。
“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都有自己用生命热爱的未来,我也知道我们都不会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梦想。
“那就趁着最好的时光道别吧。”
他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西南高原,被劣质香烟呛得泪流满面。
06.
柏昀生动了动脖子,只听见颈椎处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
和他合租的小白领被公司派去外省出长差了,这间两居室连带着客厅就短暂地全部属于他。这个暑假,北京奥运会筹办得如火如荼,出了门全是穿着蓝T恤的志愿者和一脸探寻神秘东方的老外。郑素年放了假也没回家,在他的客厅一住就是一周多,每天跟柏二黑混吃等死,打发时间。
天黑了。
奥运会开幕式才开始没多久。柏昀生画设计图画得脖子疼,出了门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冰可乐,把其中一瓶扔进郑素年怀里。
“人海战术啊,”他一屁股坐到柔软的沙发垫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房东给他们留下的破电视屏幕,“老谋子的一贯风格。”
郑素年半死不活地应了一声,一口气喝掉半瓶二氧化碳。
舞台特效呈现出巨大的画卷,浩瀚山河慢慢浮现。柏昀生调小了些电视的背景音,装着心不在焉地问:“你这次过来是怎么了?”
“没事,”郑素年懒散地说,把剩下的半瓶也干掉,“你们那旗袍怎么样了?”
“初稿交了,在等修改意见呢。”
郑素年没反应,柏昀生一脚蹬到他的腿上。
“你有事就说,这半死不活的真恶心。”
一段格外漫长的沉默。
屏幕上的画卷卷了起来。几千名群众演员又站了出来,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震天动地的鼓声里,郑素年一脸的一言难尽:“邵雪把我……你懂吗?”
柏昀生以为他已经不想说了,半口可乐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喷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拿纸把沙发和地板擦干净,拍着大腿痛心疾首:“是我的理解有问题还是你表达不清?”
“就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说她事都干了,还说九月就要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郑素年吸了吸鼻子,“她跟哪儿学的这么流氓啊。”
柏昀生:“……”
“她说我们俩志不同道不合,我要做修复师朝九晚五,她这一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她说自己不是我妈那么伟大的女人,为了爱情愿意放弃自己无限可能的未来,趁着现在两个人都没沉进去当断则断是最好的结果。”
柏昀生目瞪口呆地听完,发自内心地鼓了两下掌。
“厉害。”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奥运。开幕式结束了,奥运村的烟花还没放完。不间歇的炮声里,身边裹着浴袍的女人嫌弃地推了推邵雪的腰。
秦思慕刚洗了澡,身上香喷喷滑溜溜的,卸了妆皮肤也又白又细,当真是个妙人儿。
“你回你那屋睡行吗?”她边往脸上拍润肤水边轰邵雪,“咱们俩都是随行翻译,待遇是一样的,你为什么非住我这屋啊?”
奥运会,这些小语种学生基本全体出动。秦思慕作为学生会干事,做语言类志愿者责无旁贷,连带着把邵雪也带了进去。邵雪当时也是头脑发热,欧洲国家的语言觉得没有挑战性,辅修了一个非洲国家的官方语言——阿姆哈拉语,除了她的教授,全国也没几个人学。
该国运动员来参加奥运会,邵雪被安排到一个一米九二的长跑选手身边,瘦弱得像只小鸡仔。
“我不,我就要睡你这屋。”
秦思慕涂完脸又涂胳膊:“行行行,你爱睡哪儿睡哪儿。我这两天都要被晒死了,再让我成天站太阳底下,我的皮都要爆了。”
邵雪得了恩准,欣然地躺进了秦思慕的被子里。
“你学校的事怎么样了?奥运会完了就该走了吧?”
“是,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
“运气真好,我大一时要有这机会我也一加三。”
“嗯……”
“怎么了?”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秦思慕瞥她一眼,“什么事啊?”
邵雪坐了起来:“思慕姐……我……我不是五月份去四川了吗?我那天、我那天和素年哥……”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微妙,秦思慕这人精一眼就把她的欲言又止看透了。
“怎么回事?”要不是碍于脸上涂着面膜,秦思慕早就控制不住表情了,“这个郑素年,看着衣冠楚楚的,原来是这种人……”
“哎呀不是,”邵雪赶忙辩解,“是我主动的……”
秦思慕:“……”
“我也没预料到呀。”秦思慕看她的目光太过鄙夷,邵雪又试图撇清关系,“这种事也是,发乎情,天时地利人和的,我也就顺其自然了……”
“发乎情?我还止乎礼呢!礼呢?礼呢?”秦思慕气得戳她的脑门,“你人都要走了还来这么一出。你要是个男的,这事都够演一出始乱终弃的大戏了!”
邵雪绝望地倒回枕头上。
“郑素年真可怜。”秦思慕仰天长叹,“邵雪,你厉害。”
邵雪随行的黑人大哥虽然长得高,但一点都不凶,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吃北京烤鸭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不用随行翻译的时候,邵雪就溜到场馆里找其他组的同学聊天。
没走几步,她便见到张一易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岔路口。她过去推了他一把,只见这人晃了晃,一脸痛苦地转向了她。
“我都快中暑了,”趁着这个点没比赛,他拉着邵雪到一处阴影里叫苦连天,“你们随行的多舒服啊,我在那岔路口一站一整天,中文说完说英文,脸都要晒脱皮了!”
“能者多劳嘛,”她把黑人大哥塞给自己的老冰棍递给他,“多站一会儿呗,说不定还能吸引来看奥运会的漂亮妹子。”
漂亮妹子连个影还没有呢,郑素年和柏昀生倒是来了。
郑素年他们学校分着的比赛票特别冷门——手球,两人听都没听过。他赖在家里不想动,被柏昀生连哄带骗地拖出门。
“好歹也是奥运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柏昀生苦口婆心,“你别浪费了门票啊。”
鸟巢的太阳当空照,郑素年站在三岔路口就不动了。邵雪刚把冰棍塞进张一易手里,一回头,就和郑素年四目相对,火光四溅。
柏昀生摸遍了浑身上下,掏出一包纸巾。
“我去个卫生间,一会儿你直接去赛场找我。”
青天白日的,鸟巢上面火炬的光显得极其微弱。邵雪和郑素年坐在一处阴影里,谁也不开口。
还真是根放在碗沿上的筷子呀。一旦失去了平衡,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沉默许久,郑素年没头没尾地说:“我真的没想到能碰见你,不过好在……我最近一直带着。”
“早就想给你,一直没机会。”他轻声说,“她当初说要留给你,我没在意。要是现在不给,大概以后……就更没机会了吧。”
他递过来的竟是那件淡蓝色的旗袍。
时光回到了十四岁时的那个下午。晋阿姨悄悄和她说:“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这样的女人呀。
她教会了邵雪什么是美,什么是远方,什么是爱情。
却也用她一生的结局让邵雪对需要放弃未来的爱情感到畏惧。
郑素年笑着问:“我们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了?”
邵雪没回答,郑素年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抱一下吧?”
“素年哥,”她终于开了口,“对不起。”
他笑了,笑得温和又宽容。
他对她没有办法,二十年都没有办法。
他在奥运村八月刺眼的阳光下慢慢抱紧了她,就好像抱紧自己二十多年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