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交则村遭殃的时候。
伐木场刚刚建起的第二年,两千来个伐木工人在山上砍伐一年。夏天里第一场雨就在没有遮蔽的山坡上酿成了山洪。泥石流裹挟着岩石、树根一夜之间就铺满几十亩良田。村民们把歉收带来的怒火都发泄到伐木工人的头上。几次大规模械斗后,村里打猎用的火枪都给收走了。
两村之间的山沟,过去是头人的猎场。冬天的雪原上常有美丽的火焰一样的狐狸飞窜。
伐木引起山洪。交则村人要吃饱肚子就只有在头人猎场以前种过鸦片的地方开荒种粮。那个时候,到处都在给人和地方改名。头人猎场就改为新生沟了。后来,许多地方又恢复原来的名字,新生沟的名字却再也没有改变。
初春时分,四野里还是残雪斑驳,林木一片肃杀,交则村的垦荒队就开进了新生沟。就是这个地方,他们的先辈为种植鸦片,在这里叫隆村人流了血。现在,他们只带着锄头和斧子还有半饱的肚皮来了。每天黄昏,烧荒的野火映红了天空,逃窜不及的獐、鹿、兔、野羊烧死后成了垦荒的人们的美餐。小鸟们不行,它们早成了一掬焦炭。开始播种的那天,男人们驾好了犁,女人们围腰里兜好了种子。晴空万里,东南风湿润而又温暖。
隆村人来了。
一个排的枪声像旋风一样刮了过来。民兵排早有预谋,演练长途奔袭,擒获国民党空降特务。枪声中,交则村准备撒种的女人们扬手尖叫着甩掉了手中的种子,耕牛挣断了绳子,一阵猛冲,冲毁了垦荒队那一排简陋的窝棚。人冲向哪里,哪里就站出隆村的民兵,手上的枪闪闪发光。他们像电影里的解放军那样高喊:“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那时,呷嘎和洛松旺堆还是八九岁的孩子,牵着两头共挽一轭犁的牛。枪声一响,牛就把他俩顶向空中,飞向那传说中的巨卵一样的太阳,又探着牛屁股落到了地上。呷嘎看到父亲在别人的枪口前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洛松旺堆落地时,头碰在铁铧上,鲜血迷住了双眼。他那小手在地上摸索,把肥沃松软的泥土敷在伤口上,血却很快就把泥土冲得脱落下来。
最后,交则的人就被全副武装的隆村人包围了起来。
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洛松旺堆的父亲突然丢下流血不止的儿子向对方扑去。尘土飞扬中,人们看到一枝枪飞上天空,尘土中又传来一个人惨叫的声音。一梭子子弹射向天空,清脆的枪声在开阔的山谷中激起久久的回响。隆村的大队长举着枪,望着枪口上缭绕的青色烟雾,说:“来吧,和三十年前一样!”
交则的人被镇住了。
金生父亲手下的人扑向了洛松旺堆的父亲。那里传来夯土一样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结实,沉闷。
然后,交则好几个男人被一一点出,领教拳头、枪托。这些男人为了不叫喊,不叫女人和孩子们难过,都趴在地上啃了满嘴的泥巴。
隆村人打人算是打得在理,理在交则人发现国民党空降特务隐匿不报。他们还从当年部队销毁民间枪支爆炸成大坑的积水底下拖出一顶降落伞。其实,那阵天上多的是这种东西。降落伞下没有人,只有花花绿绿的传单、罐头、糖果,甚至伪造的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