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纹其实并没有走出悲伤——她也许永远走不出那份悲伤了。
她本就容易伤感,现在则更容易伤感。风雨天,一只过路的鸽子被打湿了翅膀,掉在了荷塘里,被细米捞上来后,她固执地要了去,然后用一条干爽柔软的毛巾包上它,将它羽毛上的雨水吸干。那只鸽子怯生生地望着她,浑身哆嗦。她安慰它:“天很快就会好起来,天一好起来,我就放你走。”一连下了好几天雨,她就一天一天地将它挽留在她的屋里,给食喂水,精心地伺候着。等天好起来时,她却舍不得放它走了。后来,终于下决心让它走了,她就总是不放心:它要飞向哪儿呢?哪儿才是它的家呢?看云飞,伤心;见落叶,伤心;夜间听到村里一个初生婴儿的啼哭声远远传来,也伤心。
郁容晚频频来到稻香渡中学。但他的口琴声似乎已失去了往日在苏州河的护栏旁与稻香渡中学的荷塘边吹响时的魅力。琴声响起时,不能再像往日那样丝丝缕缕地进入她的耳朵,进入她的心灵,而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响着,并且是在大风天里吹响的,当传到她的耳朵时,已经被大风吹得几乎不剩下什么了。她只顾一味沉浸在让她消沉的悲哀与无法了结的思念中。
那曾经给她慰藉的琴声,就这样无谓地飘走了,飘到了无边的黑暗里。
她回苏州本来就耽误了学生许多课,回来之后,又一直恍恍惚惚的,到期中考试时,她负责的这个班成绩考得很差。
这里的学校考试,分两种:一种是各个学校自考,叫“小考”。还有一种是分片考,叫“大考”。所谓分片考,就是一片地区里十几所甚至几十所学校统一考。梅纹的班在片考中,排名倒数第二。
晚上熄灯后,细米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很长时间里都在说考试的事——
妈妈担忧地问:“上头,不会不让纹纹做教师了吧?”
“难说。”
“不就是考试考砸了吗?”
“她的这份工作本就是勉强争得的。有不少人盯着这个位子呢。”
“下回考好了,不就得了。”
“也不是你说了算。”
“那谁说了算?”
“也不是我说了算,是上头说了算。”
“那你赶紧与上头说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跟上头说?”
“上头怎么说?”
“上头怎么说?上头什么也不说。”
“不说就是没有事。”
“不说,才有事呢。”
“这么说,纹纹的教师真的就做不成了?”
“谁说就肯定做不成了?”
“那到底是做得成还是做不成?”
“我不知道。”
“要是真的做不成,怎么办?”
“……”
“反正不能让她下地干活。让她这样的孩子下地干活,也想得出来!也不知是谁的馊主意,叫这些孩子到这里受罪来!……”
“你能不能不要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
“你还不是胡说?”
“说到大天亮,就是不能让纹纹下地干活,我养着她,一辈子养着她……”妈妈竟然在床上低声哭泣起来。
爸爸有点心烦:“这大半夜里,你哭什么。不是还做着吗?”
“那你得说个准话。”
“这准话是我说得了的吗?”
“你明天跑上头说去!”
“要你提醒!”
妈妈慢慢平静下来。
爸爸翻了一个身,叹息道:“下回可不能再考砸了。”
细米怎么也睡不着,他被沉重的心思压着,呼吸都有点困难,索性起来,轻轻地开了门,走到院子里。
翘翘连忙跑了过来,在他的脚下绕来绕去。它在细米的精心照料下,居然活了下来,这也真是一个奇迹。妈妈说狗有九条命。从此,翘翘与细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热。
细米走到矮矮的院墙下,朝白栅栏那边望着——梅纹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他觉得她肯定还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在想心事。他想,自己如果是个大人就好了,是个大人,就可以安慰她,帮助她。哪怕是一个女孩子也好,是个女孩子就能陪伴着她,跟她说悄悄话——红藕她们和她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在教室里说,在路上说,甚至上厕所都说。
初春的夜晚,凉意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