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新被放开了。红绸被面,白布被里。仿佛是为细米早准备下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细米要在这里过夜。
梅纹将一块干干净净的枕巾在枕头上放好、抚平,说:“你睡这头,我睡那头。”
新被、新枕巾,在屋里散发着一股清洁的气息。
梅纹掀起新被的一角,说:“天不早了,睡吧。”
细米好像一棵树长在了地上。
风吹过屋檐,瓦片发出音乐般的哨声。后窗外的竹子,被风所吹,不住地从玻璃窗上掠过,“沙沙”作响。这年的大年三十之夜,暴风雪正在包围着稻香渡中学,正在包围着他们。
梅纹掀起窗帘将脸贴近玻璃,望了一阵,说:“雪真大!”
翘翘既慵懒又新鲜地蜷缩在火炉旁,它不时地看看梅纹,看看细米,又不时地看着那张还挂着夏天蚊帐的床,心里想不太明白:你们怎么还不上床睡觉呢?
“脱衣服呀。”
细米终于磨磨蹭蹭地走近了床。他脱得极慢,解一个纽扣,好像花了一年时间。当所有纽扣全都解开、棉袄就要张开时,他一下抓住了棉袄的对襟:冬天时,乡下孩子就只穿一件棉袄,里头是没有衬衣的,棉袄打开时,就会露出光光的胸脯。
细米知道自己的胸脯是很难看的,肋骨根根,像一袭鱼刺。
“快脱呀,冷。”
细米却就是抓住棉袄的对襟不动。
她转过身去收拾那张她看书、批改作业的桌子,其实,那桌子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很整齐了。她将一瓶墨水毫无意义地从桌子的这头挪到了那头,又将两本摞在一起的课本颠倒着放了一下……
细米转头一瞥,见她正在收拾桌子,便飞快脱掉棉袄,踢掉了鞋,机灵地上了床,仓皇地钻进了被窝。是连着棉裤钻进被窝里的——他只有在被窝里脱棉裤,因为同样如此,冬天时,乡下的孩子只穿一条棉裤,里头是没有衬裤的。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一边拿眼睛瞟着梅纹,一边悄悄地脱掉了棉裤。现在,那条新被子裹着的是一个赤条条的、汗津津的男孩。
当梅纹回过头来时,细米连眼睛都埋到了被窝里,像鸟窝里一只受了惊动的雏鸟。
细米的心跳渐渐舒缓,他觉得新被子的气味非常好闻。
梅纹将他的棉袄、棉裤展开,盖在了他的被子上。
在梅纹转身去给炉子换炭、调整夜间所需要的风门大小时,细米才将脑袋钻出了被窝。他看到了洁白的帐子、银色的帐钩和帐钩下垂挂着的金黄色的穗子,他觉得此刻他在一个很小很小的世界里。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还淡淡地飘动着只有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才有的一种气息。这个小小的世界,让他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有片刻的时间,他觉得这是一只有着白帆的小船,正行驶在黑暗中的大河上。
暴风雪正越来越紧。
两支蜡烛正在燃烧,使小屋染上一片橙色。
将一切收拾停当,梅纹走过来问了一句:“冷吗?”
他在枕头上摇摇头。
“睡觉了。”梅纹自语着,然后吹灭了蜡烛。
黑暗里,坐着水壶的炉子闪射着淡淡的红光。
细米听见了梅纹脱衣服时的窸窣声。随着她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解开,他闻到了一种温暖的带着一股奶的淡香甚至有着甜丝丝味道的气息。这种气息竟使他害羞起来,连忙将鼻子埋进了被窝。
她进了被窝,顺手给细米压了压被头。
细米感到了挤压,便使劲向里侧靠去,一直到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到里侧的墙。当他感觉到他的被子与梅纹的被子之间已经有了空隙之后,心里才踏实下来。
“冷吗?”她问,裹着被子朝他靠过来。
“不……不冷。”细米将平躺改为侧身,然后再贴到墙上,这才又使他的被子与梅纹的被子之间仍然保留着一定的空隙。
细米呼吸有点困难,但他却竭力不让自己大声喘息,而保持一种均匀的、几乎是无声的呼吸。
后面的玻璃窗又传来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的声音。
梅纹一惊,哆嗦着,连人带被子又朝细米靠过来,并侧身,双手抱住了细米的被子——连同他的双腿一起抱住。
细米觉得自己好像被绳子捆住了,却不敢动弹。
她就那样抱住了他,仿佛再也不会松开了。
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有点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害怕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细米因为紧张与害臊,加之新被与这小屋本就暖和,身上感到热乎乎的。
屋外,狂风大作,声音凄厉。大雪成团,挤挤擦擦,纷纷坠落。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自北而南,正走过稻香渡,走过大年三十的漫漫长夜。
无论是因为身体的姿势,还是心情,细米都一时无法入睡。他一直在想明天早晨他将如何起床。他还在想:如果我夜里蹬了被子可怎么好?他睡觉是从来不老实的,常常醒来时发现被子早被蹬到床下去了,即使寒冬腊月,也经常如此。他甚至想像着:夜里,她醒来了,点亮了蜡烛,他呢,赤身躺在床上。这种想像,使他立即被一股沉重的害羞感紧紧袭住,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了。
在一种让他的身体一阵阵发热的痛苦中,他煎熬着。
梅纹的双手终于慢慢松开了——她睡着了。
细米有一种被松绑的感觉。他又坚持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活动双腿。他感觉到,她的胳膊从他的绸子被面上滑落了下去。长时间的侧卧,使他感到身体很不舒服。他慢慢地转动着身体,直到将自己的身体放平。他仔细地听着,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梅纹的呼吸声温柔得几乎听不见,甚至还没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动静大。
细米暂且不去考虑明天早晨如何起床的事了,他的感觉变得很好。满屋子洋溢着一种让他喜欢的气息,这种气息与梅纹进入熟睡有关。被子里非常暖和。他的体温本来就要高出常人。冬天,最让妈妈感到惬意的一件事就是夜晚他能光溜溜地睡在她脚底下。妈妈说,他是她脚底下的一盆火。而且现在,他又是睡在一个有炉子的房间里,睡在一条新被子里,外边还有梅纹紧紧地挤着,那番暖和就更不用说了。外面是暴风雪,而床上却是这般暖和,细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
不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后半夜,天气变得十分寒冷,风锐利如锥,从门缝、窗缝以及墙缝中扎进屋里,而炉子就在他们熟睡之际,慢慢地熄灭了。屋里的温度急剧下降,翘翘将身子蜷成一个毛茸茸的球球。
朦胧里,梅纹感到自己身体的一处碰到了细米。这家伙到底不老实,将脚伸出了他的领地,跑到她的被窝里来了。她觉得他的身体热得有点发烫。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她于欲醒未醒之中,向他的身体靠去。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是细米滑出了他的被子而在寒冷中误抓住了她的被子,还是她本能地向温暖处靠拢而离开了自己的被子,等她真的醒来时,她已双手拥抱着他的双腿与他睡在了一条被子里。
而细米却在沉沉的熟睡中,毫无觉察。
她不愿再离开这番温暖。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将另一条被子加盖到他们身上。
他整个身体都在散发着让人舍不得丢下的热量,皮肤光滑得如绸子一般,贴近时,使人感到满心熨帖。
风大得能掀起屋上的瓦,就听见瓦在“咯咯咯”地响,像一个被冻的人在敲击着牙齿。
寒夜里,她静静地、牢牢地守着这份温暖。
空气清冷,使她一时未能接着入睡。她听到了细米均匀的、只有孩子才会发出的呼吸声。一些记忆的片断,在她的脑海里忽闪着,犹如风中飘飞的树叶。她也没有心思去选择其中一个一直想下去,却任由它们忽生忽灭在脑海之中。也许是无意,也许是这长夜太过寂寞,也许是出于好奇,她一直抚摸着他的脚趾。她觉得这一个个脚趾柔软而富有弹性。脚趾的形状,使她感到有趣,摸在手里很舒服。她一个一个地抚摸着,有一阵,她觉得那是一排站着的几个小孩的可爱的脑袋。她甚至觉得它们一个个都是有思想的。左脚右脚的脚趾,她都挨个抚摸了一遍之后,她又开始重复抚摸,仿佛在核对它们的数目。
就在这抚摸中,细米醒来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使劲眨着眼睛。他侧头去看窗子时,看到了翘翘那对熟悉的夜间时如两颗绿宝石般发亮的眼睛。当他知道自己并非是在梦中时,他羞愧极了,接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将双腿从她的手中拔脱出来,但又怕惊醒她——她醒来了,不就知道了吗?他又想到她可能醒着,而假如她是醒着的,他就更不能动弹了,他必须装作他正在睡梦里,他要让她知道他是一个睡觉没有规矩的孩子。
她又渐渐转入睡梦。
当细米觉得她的双手已经没有力量,只是还无意识地搭在他腿上时,他开始慢慢抽动双腿……
睡梦中的梅纹竟然对细米的身体欲要离去极为敏感,当细米的双腿就要从她的双手中溜走时,她一下子又抱紧了他的双腿,并且用劲一拉,将他拉进了被窝深处。
细米的脚趾好像碰到了什么,浑身一激灵,欲想立即挪开,无奈她紧紧地抱着,将他的双脚贴在她胸前。
细米有一种晕眩的感觉,额上沁出来一些虚汗。
他慢慢平静下来。通过脚趾,他感觉到了梅纹那柔和而又纯净的心跳。这心跳让他想到初春时,屋檐上的蓝色冰凌融化后,在一滴一滴地向地面上滴着亮晶晶的水珠。
他每动弹一下,她就会越发忘我地拥抱着他。有一阵,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在睡梦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仿佛在对人悄悄地说些什么。
细米恢复了知觉,他感觉到自己的脚靠在一团颤动的、柔软而又温烫的面坨上。他张着大嘴,像六月里因缺氧而浮到水面上来呼吸的池鱼一样呼吸着。
她的手再度像凋谢的花瓣松脱了。
细米的脚从她胸前慢慢滑落下来。
后来,他还是想从她的手中拔脱出来,她又再度抱住。几次之后,她终于对那份温暖不再那么敏感了。他一寸一寸地向上挪移,到他的上身出了被窝时,他好像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他的身体慢慢离开了她的身体。
风势好像进入了颓败的过程,天色也好像不再那么浓墨一般了。
细米不敢再睡,而此时的梅纹却进入这一夜最困顿的阶段。虽然,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丢失了什么,几次在被窝里摸索着,但终究再也没有一次固执地寻觅到底。
细米像一只虾米一般蜷曲在角落里,直到天色发白。在梅纹醒来之前,他已悄悄穿好衣服。
远处,已有人家开始放鞭炮。
细米知道,不一会儿,这鞭炮声就会从四面八方响起,比昨天晚上的还要猛烈……
他告诉自己,新的一年开始了,他又长了一岁。
曙色中,他望着依然还在酣睡的梅纹,依照妈妈的嘱咐,在心中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