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渡的冬天,是以一场细而柔软的小雪开始的。因为地面还未冻透,因此,那场雪刚落下就化掉了。但随后的风,使人明确起来:冬天来了。
到处是枯叶与败草,到处是残梗与断枝,往日穿梭于树林间,但闻其声、不见其影的乌鸦、喜鹊、鹁鸪与灰喜鹊,因失去了枝叶的遮挡,而完全暴露在人们的视野里。
或许是因为穿了冬装,或许是因为生活的安定,梅纹看上去好像胖了一些。那张显得有点苍白的脸,在冬天的寒冷里显得很红润。
这天傍晚,与往常的傍晚并无两样。
梅纹和红藕、琴子等几个女孩在教室门口的空地上玩跳格子的游戏。
这种时候,女孩们并不将她当老师看,而将她看成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她们玩得很认真、很投入,也很快乐。她们还不时地发生争执,这一方说那一方“赖”,而那一方则说这一方“赖”,有时嚷嚷的声音还很大,其中一个气生大了,说:“你们赖,我不玩了。”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并没有真的打算退出,而其他人明明也知道她不会掉头走掉的,却都来哄她:“让你让你。”梅纹与红藕她们一样,也是很计较的,也会说:“我不跟你们玩了。”红藕她们就会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央求她:“让你一回还不行吗?”她这才重新回到游戏里。
正玩着,琴子说:“毛胡子队长来了。”
毛胡子队长是急匆匆地走进校园的。他没有看到梅纹正与红藕她们在这儿玩跳格子,直往办公室而去,见了林秀穗,问:“梅老师在哪儿?”
林秀穗说:“在那儿与红藕她们玩呢。”见毛胡子队长一脸的严峻,追问道:“怎么啦?有什么急事吗?”
毛胡子队长一边往梅纹那儿走,一边问:“杜校长呢?”
林秀穗说:“杜校长大概在家里。”
毛胡子队长的脚步声“吃通吃通”地响。
林秀穗回头对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的老师们说:“好像出什么事了。”
林秀穗跟了过来,其他老师也都放下作业本跟了过来。
毛胡子队长见了梅纹,说:“梅老师,你和我一起到杜校长家去,我这里有话要对你讲。”
梅纹有点吃惊地望着毛胡子队长。
毛胡子队长只顾自己走在前头,也不管梅纹有没有跟过来。
梅纹将跳格子用的花布包包放到红藕手里,跟在毛胡子队长身后。
毛胡子队长进了院子,看见了细米,问:“细米,你爸呢?”
“我爸在屋里。”细米转身朝屋里喊道,“爸,有人找!”
杜子渐闻声走到门口时,毛胡子队长也已走到门口。
“什么事,队长?”杜子渐一眼就看到了毛胡子队长脸色不对。
毛胡子队长回头看见梅纹正走进院子,没有立即回答杜子渐,直等到梅纹走近了,才说:“有件事……”他对梅纹说,“我说了,你先别紧张,也许不会有什么事。刚才接到公社一个电话,说他们接到苏州一个电话,让梅老师立即回苏州一趟。”他看着梅纹,不再叫她“梅老师”,而改叫道:“梅姑娘,你爸爸妈妈回苏州,坐轮船,可能出了交通事故……”他看着梅纹刷地变白了的脸色说,“那边来电话,没有说你爸爸妈妈怎么了,只是说被救了起来,送……送到医院里去……去了……”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对细米的妈妈说,“杜师娘,你就赶紧帮梅姑娘收拾收拾东西——也不要带太多的东西,过几天还要回来的。”他坐在了凳子上,拔出一支烟来,哆哆嗦嗦地点着,大口抽着。
院门口站着林秀穗、红藕等许多人。
梅纹先是嘴唇微微颤抖着,随即双手与双腿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毛胡子队长说:“梅姑娘,你真的不用那么紧张,苏州那边明确地说了,你爸爸妈妈被救起送医院了。你赶紧回苏州去看看他们,过几天,还要回来上课呢。”
眼泪已经顺着梅纹的鼻梁流淌下来。
妈妈过来,搂搂她的肩:“不是说了吗,没有什么事。”
从河里传来了抽水机船的机器轰鸣声。
毛胡子队长说:“快去收拾东西,我已让他们将抽水机船开来了,直接送梅姑娘到县城,然后坐明天早班长途汽车去苏州。”
细米的妈妈立即拉了梅纹,去了她的房间,林秀穗也跟过去,一起帮助收拾东西。
抽水机船停靠在码头上。
谁都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梅纹收拾完东西出来,然后看着她上船。
细米的妈妈院里院外地跑着,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和林秀穗一道帮梅纹收拾好东西,并用竹篮装了一篮子东西,有咸鸭蛋,有今年刚收下的葵花子等。
人群让开一条道,让梅纹走上抽水机船。
杜子渐说:“别着急往回赶,你的课我会安排人来代的。”
细米的妈妈站在河边,说:“河上风大,快到船舱里待着。”
机器发动起来,船在离岸,不一会儿,水管开始往外猛烈喷水,船被推动,很快开走了。
梅纹没有进船舱,而是站在船头,转身朝岸边看着,摇着手。
等船走远,毛胡子队长说:“杜校长,杜师娘,我现在告诉你们实话,梅姑娘她父母亲都死了。那轮船超载,是条很大的河,起了大风,船翻了。她父母刚被宣布没问题,两个人从山里被放出来,正高高兴兴地一道回苏州……”
细米的妈妈掉头看了一眼正在远去的抽水机船,眼泪便下来了。
人群散去,细米却一直坐在码头的跳板上。他一直看到抽水机船被暮色慢慢融合,却仍坐在那儿。
河上起了水雾,往村庄与树林弥漫着。
有人碰了碰细米的胳膊,他掉头看到了红藕。
红藕递给他一块手帕。
他摇摇头,继续让眼泪模糊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