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你最欣赏的作家是谁?
A:胡里奥·科塔萨尔,阿根廷人,解离真实,探察语言,沉静而伟大,永远没有终局。同时,他也是一位拳击与爵士乐的狂热爱好者。
Q:除了写作和阅读,你还有什么爱好?
A:写作和阅读不是我的爱好。我的爱好是不写作和不阅读。
Q:能讲讲你的写作习惯吗?
A:没有习惯可言,大部分时间没有在写作,都是在读书、看电影或者听音乐,焦虑时会去写几笔,缓解一下情绪。
Q:最近在读谁的书呢?
A:这几天看的是苏联作家弗·克·阿尔谢尼耶夫的《在乌苏里的莽林中》,写得十分好,充满敬畏。这部作品的发生地是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但跟《山脉》的背景相似,实际上,两者在地理距离上也比较接近。其中有一段描述,令我很有感触,他写道:
在半空之中,弥漫着烟雾,太阳从白色变成黄色,然后又变成橙黄,最后变成红色,一直到落进地平线都是红艳艳的,而黄昏非常短,不知不觉夜色就浓重了……空气具有惊人的传音能力,一般的说话声传到远处变成了高声喊叫……空中又充满了一种隆隆声,好像轰隆的雷声,低沉的爆炸声,或者是远方的排炮声……可能这是我们生平所听到的唯一一次地下震动声。
我在妻子的故乡,基本上每一天都会经历这样的情景,地下的震动声从裂缝里传出,又在大地上茁壮地铺展开来,延绵无尽。
Q:电影方面呢?有什么特别偏好?
A:我很少进电影院,基本每年只有一次,看看口碑不错的娱乐片。其余时间在家里看碟子,前几天刚看完马修·卡索维茨的《怒火青春》,连看两遍,唠唠叨叨,但也不反感。片子里面有个老人讲了个故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讲,曾经有个朋友,跟他一起被派去西伯利亚劳动,在那个苦寒之地,无论去哪里,都要跟牲口们一起坐火车,天冷了,没办法在火车上解手,唯一的机会是趁着火车停下来加水时,可以就地畅快一番。他的这位朋友天性腼腆,很害羞,不愿在铁轨上解决,他经常就此挖苦这位朋友。有一次,畅快过后,火车开动,每个人都跳了上去,我们知道,火车是不等人的。这位朋友却没有赶上,他太害羞了,走了很远,去丛林后面方便,待到出来时,火车已经开走,于是他看见这位朋友双手提着裤子拼命奔跑,他伸出手去,想抓住这位朋友,但每次朋友够到他的手时,裤子就掉落下来,一直掉到膝盖,朋友只好先提起裤子,再重新去追。当他再次抓住这位朋友的手时,裤子却又掉了下来。
Q:好玩的故事。后来呢?
A:火车越开越快,这位朋友再也追不上了,眼睁睁看着火车离去,最后被冻死在西伯利亚。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他的那位朋友,提着裤子,永远跟不上步伐。其实在任何时代里都是,不牺牲一点东西,是上不了这班车的,但如果要牺牲掉的东西,于你而言,十分必要,那么又该怎么选择呢。活下来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并不见得。
Q:换个话题,胳膊上的字母文身是什么意思?
A: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Q: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集的名字。
A:其实是法国神学家夏尔丹的观点,他提出过一个概念,认为人类将不断进化,穿越心智层面,上升达到宇宙进化的终点,即“欧米伽点”。“欧米伽点”是超越生命的汇合点。他还研究古生物,相当博学,曾在中国待过很长时间。
Q:你认为“欧米伽点”是存在的吗?
A:一定是存在的。只有这样,我们现在的诸多现象才能得以解释。
Q:来聊聊你的作品。《山脉》是一部怎样的小说?
A: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方式。作品是要高于作者的。我不想对其诠释太多,但我认为,它更接近于一部犯罪小说。主角始终在掩饰、辩解自己的罪恶,用语言、格律与修辞去迷惑浮云、神与众人。
Q:这部小说你用了多久构思?后来多久写完的?
A:从落笔到最终修改,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在出发之前,我已经开始思考关于这篇小说的事情了。创作时间较长,最初的想法跟后来成型的作品几乎没什么关系。
Q:根据一些资料来看,这篇小说的形式很独特。
A:其实不然。看起来很复杂,实际上是非常传统的故事模型。像一张报纸,上面有社会新闻、有情感问答、有电视节目预报、有广告,琳琅满目,精彩纷呈,但事实上,这些栏目综合在一起,也是一篇完整的叙事作品,讲述一日的历程。从各个侧面切入,相互之间是有联系的。《山脉》这篇小说,以及一些其他作品,也都是这样。
Q:可以谈谈创作过程吗?
A:我读过一篇墨西哥小说家胡安·鲁尔福的访谈,其中提及某部作品的诞生过程。我认为跟《山脉》有相似之处,我转述他的回应,来作为答复:
最初是不同形式的练习,通过这些练习,我逐渐懂得应采取何种叙述方式,以及怎样安排那些故事。在动笔之前,我早在头脑里将这篇作品写好了,然后以某个人物作为纽带,酝酿他的性格,让他在某地游荡,等待所有的故事逐一发生。
Q:你喜欢鲁尔福吗?有评论说《山脉》是对他的一次致敬。
A:不喜欢。不是。
Q:据评论说,小说里有许多意象,比如木偶、诗歌、回声、火焰、连绵不断的梦境等等,分别代表什么呢?
A:除本来的意义之外,什么都不代表。
Q:目前来讲,只有部分编辑与评论家读过这本《山脉》,很多人表示颇为期待。
A:严格来说,他们读到的也只是最初版本。后来我花费很久去删改,越改字数越少,直至最后,整篇小说消失不见。
Q:那么,我们可以认为《山脉》是并不存在的吗?
A:但它又留下过一些痕迹,有很多文本似乎要去印证它的存在。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它从未存在。这没问题。那么,请不妨再去想一想那些你读过并且已经忘掉的作品吧,一种无法打捞的虚无。它们对你而言,又真的存在吗?《山脉》呢?
Q:可以描述一下这篇消失的小说曾经的结构与走势吗?
A:《山脉》最开始是由几张图表组成,共分为五个部分,这些图表只是一种结构上的概括,相互之间有箭头连接,并未形成闭环,仍是开放的,没有终点。每张图表之中,都有一些关键词语,也包含一部分事件的缩写。整个写作过程,跟冲洗照片有点相似,代表着叙述者由目的到激情再到认知的过程,后来内容几经变更,如同板块漂移,相互张裂、碰撞,最终形成三个主要框架,并由同一肇因推动。视角不断转换,每一部分都有数位叙述者,分别隶属于不同的声部,有我自己,有陌生人,也有神明,我们需要抛弃身份、爱欲与幻觉,才能触碰到各自命运的一小部分。
Q:《东方之星》在《山脉》这篇小说里,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A:严格来说,《山脉》里并没有《东方之星》的位置。某个版本里,确实出现过一段相关文字,后来也删掉了。《东方之星》属于另一种写法,有点取巧,某位印度作家在二十多岁时经常这么做,我尝试写过这样一个系列,最终没有成功。这篇读着或许有一些魔幻味道,但事实上,李福确有其人,在不久之前,我还看见过他一次。他并没有认出来我。
Q:他在做什么呢?
A:我们是在菜市场遇见的。他买了一块豆腐,行色匆匆。头发白了一些,除此之外,跟从前没什么差别。很多人就是这样,你以为他消失了,其实并没有,还一直在你身边生活,兴高采烈,完好无损,多年以来,始终如此,只是你们没机会碰到。
Q:或许这样问有些业余,但我们仍想知道在您的小说里,现实与虚构呈何种关系?或者说各占多少比例?
A:现实与虚构本来就是同一个词语,虚构的情节被写出来,也会逐渐变成现实,一切都会发生,只是时间问题。或者说,现实也是对虚构的一种投射、复制。
Q:你觉得写作中最艰难的部分是什么?
A:我觉得是首先要去对抗一种心态。一种过于爱惜自己的心态。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即便克服掉了,也要面对更多的问题。你继续花掉很大力气,来解决其中一个,振奋片刻后,又发现这对于你的书写来讲,几乎是无用的,毫无进展,文本仍然停滞不前。写作就是要不断接受这种失落。
Q:不谈《山脉》这篇小说,在其他现实主义题材作品里,你认为是否准确地复刻了某个时代及这个时代里的人物特征?
A:并没有。不是谦虚。这是另一个让我觉得艰难的部分。
Q:如何看待你的读者呢?
A:不清楚。如果我有读者的话,我想他们也并不在乎我的看法。
Q:在写作这条道路上,对于未来有何期许?
A:写作就像还债。我希望是写一篇少一篇。这样能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