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帮忙搬家的人里,李迢是第一个到的,穿着工作服,精神十足。满晴晴刚刚起床,正在水池子旁低头洗漱,睡眼惺忪,听见李迢的说话声,立马冲出来,不顾头发滴水,上下打量了李迢一圈儿,大声说道,你咋也没个变化,不见出息。李迢笑了笑,说,我能有啥变化,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满晴晴说,来,你看看我。李迢由头到脚,仔细观察一番,说道,头发烫了卷儿。满晴晴说,还有呢。李迢说,皮肤好像白了点儿,气色不错。满晴晴说,是吧,南方空气湿润,比较养人,不像咱们北方。李迢问,立松没回来啊。满晴晴说,他啊,忙呗,找借口不回来,你是哪天搬走的。李迢说,拆迁通知下来之后,就去签了字,一点一点开始搬东西了,我自己一个人,蚂蚁搬家。满晴晴说,住哪呢现在。李迢回答道,单位的独身宿舍,条件可以,就是爱跳闸,保温杯煮个面条都要断几次电。满晴晴说,还总吃面条呢。然后向外面喊了一句,妈,我不在家吃早点了,跟李迢出去。于是拾起毛巾,擦干头发,拉着李迢走出巷口。
满晴晴深吸一口气,说道,北方的清晨。李迢说,假装外宾。满晴晴说,你不懂,咱们北方的早上,有种特殊的味道,一闻就能闻出来,但说不好是什么感觉,说是空气清新吧,又稍微带点呛。李迢说,好闻吧。满晴晴说,好闻。他们来到一家早点铺门前,满晴晴点了两根馃子,一碗豆腐脑,李迢推托说已经吃过,只点了碗浆子,加了几勺白糖,两口喝光,胃里涌上一点暖意,他坐在一旁,盯着满晴晴发愣,满晴晴有点不好意思,笑着问他,没见过我吃饭咋的。李迢说,以前见过,最近没见。满晴晴说,有啥不一样。李迢笑着说,没啥,还是狼吞虎咽。满晴晴说,处对象了吧。李迢说,处了,不见得能成。满晴晴说,眼光太高。李迢说,高啥,我自己啥条件,心里有数。满晴晴说,也是你们单位的吧,长啥样。李迢点点头,又说,不是我们单位的,同事介绍,普通人,一般长相,比你矮些,跟咱们同龄,在电影院上班,画广告牌。满晴晴说,不错,画家啊,有手艺。李迢说,也刚上班,还是学徒,帮师傅用尺子打方格。满晴晴说,以后让她给我画一张肖像,我挂在你打的家具上面,好吧。李迢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吃过早点,铁西体育场大门敞开,满晴晴说,时间还早,人没到齐,搬家的车也还没来,我们过去再走一走。李迢说,好。体育场里的草坪已经荒芜,变得十分不均匀,球门两侧杂草成堆,其余大部分区域则已变得光秃,露出本来的土色,有人围在球场四周跑步,一位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在讲述规则,嘴里叼着哨子,孩子们摆好姿势,双臂夹紧,在起跑线上跃跃欲试。
李迢说,你过得怎么样?满晴晴说,对付着过,徐立松那人,你还不知道,三天两头有新把戏,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迢说,那还要继续过下去。满晴晴说,南方不像这边,比较自由,顾得上自己就行,两口子也讲合作关系,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在做。李迢说,是吧,环境不同,社会在变。满晴晴说,李漫的事情,我听了个大概,我妈没讲清楚,到底什么情况,不是已经接回家了吗。李迢说,非得讲吧。满晴晴说,非得讲,我这次回来,两个目的,一是帮我妈搬家,二就是回来看看你,解解心结。李迢说,有时候不爱提。满晴晴说,我又不是看热闹的外人,跟我讲讲,能好过一些。李迢说,李漫接回来之后,我请假照顾一段时间,怕出事情,结果见他有所好转,逐渐宽心。满晴晴说,有没有异常表现。李迢说,基本还好,主要是称呼方面,跟以前有点不同,你知道,一直以来,我们都互称对方姓名,这次回来之后,他开始叫我弟弟。满晴晴说,更亲近了。李迢说,听着像是,后来回忆,有点古怪,当时我认为他会慢慢康复,有一次,我单位连续加班,他彻夜未归,四处找不到人,两天一夜后,自己回来了,满身伤口,对我说,找到了李老师,说他正在卖豆腐,两人详谈一番,那副情景,说得有板有眼。满晴晴说,真找到了吗。李迢说,我也心存疑问。满晴晴说,在哪里看见的。李迢说,文官屯附近。满晴晴说,你后来没去找过。李迢说,去过两次,都没找到,文官屯那边到处在挖坟,墓碑全部掘开,黑土翻涌,说是要盖殡仪馆,骨灰统一管理,大白天,也是阴风阵阵,别说卖豆腐的,人都很少。满晴晴说,说得吓人。李迢说,是,后来李漫的病情也有所反复,时好时坏,说话半真半假,不好分辨。满晴晴说,吃过药吗。李迢说,坚持在吃,但效果一般,吃多了便睡得很久,愈发没精神,六月入夏,我觉得总这样不是办法,应该与人多加交流,回归社会,于是求了师傅,他帮我找到以前的师兄,给李漫帮忙安排了个临时工作,在第一粮库新成立的门市部,他负责推平板车,从厂内来回抬运米面,早晨起来推过去,晚上清点数目,再推回来,这个工作不用讲多余的话,比较适合他,上班之后,李漫的情绪不错,能交流,吃喝正常,每周还自己洗工作服,我逐渐放心,没出俩月,有一天晚上,李漫回家较晚,我问他原因,他说遇见一位老同学,请他吃了饭,聊了许久,我问他具体遇见的是谁,叫啥名字,他也没有讲,第二天是周日,我们休息,吃过午饭,李漫要去散步,我跟他走到卫工街的水沟附近,发现正在改造,新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四个大字,卫工明渠,两岸正在栽新树,我问在种的是什么树,工人师傅告诉我说是樱桃树,外国品种,能开出来两种不同的花,俩色俩味,我又问明渠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工人师傅说,光明的明嘛,以后沿岸全挂着霓虹灯,晚上一闪一闪,歌里唱的,听过没有,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很快就要实现了。满晴晴说,改天我也要去看看。李迢继续讲道,李漫听完这两句歌词,愣住半晌,仿佛想起什么,开始小声哼唱,那天,我们在岸边坐了很久,水沟的东侧是工人文化宫,夏天一到,露天游泳池也开始营业,场地里撑开几把大伞,用水泥砌了个三五米的高台,不断有人踏着台阶走上去,再跳入水中,不像电视上那种,大头朝下,而是双臂抱胸,直挺挺地向前蹦去,落下时激起巨大的水花,旁边人抹抹脸,看着跳水者笑,我们盯着看了半天,李漫问我,游泳池跟明渠是不是相通的,那些跳下去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游过我们身边,我说,不是,我们背后是泳池,面前是明渠,以前叫臭水沟,化工厂、卷烟厂、冶炼厂和味精厂都往这里排放废水和油污,加了许多漂白剂,但还是有味道,这里是不能游泳的,李漫说,不对,你看里面,植物茂盛,我往里面一看,确实有一层厚密的水草,藏于油彩下方,全部倒向一侧,轻微摆荡,若隐若现,李漫又问我,那这条明渠,通往哪里,我说,绕城一周,进入浑河,最后流向大海吧,他也没有说话,后来又下起小雨,我们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回家时等不到李漫,有些心急,四处找寻不见,报了失踪人口,三天之后,派出所来通知,凌晨环卫工人发现的,半悬在明渠里,上身浮动,下身被水草缠住,我当时完全愣掉,不会走步,瘫倒在地,脑子一片空白,现在都回忆不起来,到底是怎么把他送走的,毫无意识,后来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骑车出去,还以为能找到他,走在马路上,没有目标,视角却越来越窄,像要经过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隧道,黑夜极大,我极渺小,偶尔会有一点亮光,孤零零地浮在高处,分不清是火还是灯,白天晚上都像在做梦,随时都要倒下去。这段时间过后,我又去了几趟派出所,询问警察,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没有被害的可能性,警察让我翻查记录,说没有其他痕迹,明渠里面是倒着的梯形,两侧浅,坡度平缓,半大孩子掉下去也淹不死,能自己爬上来,不说百分之百,但最大的可能,李漫是自己一点一点走下去的,一步又一步,直到深处,双脚被水草缠住,无法用力,越挣越紧,最后跌在水中。
满晴晴的眼角有泪,说,李迢啊。李迢说,事情过后,我想起一位朋友,她曾告诉过我一句话,说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这句话我反复琢磨,也一直认为自己是这样做的,可惜的是,我本以为我是右手,默默照顾,其实不对,李漫才是右手,以为自己是我的负担,一步步走下去,我这个左手,反而什么都不知道。满晴晴说,不要自责,由不得你。李迢说,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我可能要花很久的时间去想这个事情,有时跳出来,换个角度来看,更不明白,前一分钟,马上要考大学,活蹦乱跳,吃饭摔筷子,跟我吵架,后一分钟,人就不在了,泡得浮肿,失去人形,理解不了。满晴晴说,你要接受现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过阵子你来我这边,带着对象,一起散散心。李迢说,李漫刚走的时候,我夜夜失眠,有时候会做很浅的梦,梦见他在里面跟我说,弟弟,不要怕,我游到终点了,原来卫工明渠直通黄浦江,这里到处是帆船,漂得很慢,岸上的人都很有礼貌,天气闷热,我尚未完全适应,不过倒也不孤独,这里有一些旧相识,也有新朋友,人人不一样,有意思,我也很想你和爸爸,等一有机会,我就会回家看你们,然后他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闭着眼睛,唱得缓慢,但好听,一字一音,轻轻诉说: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我和亲人就欢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李迢扛着最后一件炕柜,从巷里出来,溪流结冰,地上很滑,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蹭步,好不容易抬出巷口,满晴晴看了一眼,说,这个不要了,以后都是楼房,床上铺席梦思,没地方放。然后拍拍李迢的肩膀,又说,辛苦了,忙完了一起下饭馆去。李迢摆摆手,说,改天吧,今天有安排了。满晴晴说,要去约会吧。李迢笑着,没有说话。满晴晴说,那也行,今天先放过你,等我回去之前再找你。李迢说,好,好。
半截货开走之后,李迢点了根烟,坐在炕柜上,望向旧屋。屋墙斜切,拆得只剩一半,如同一道陡峭、曲折的阶梯,却只能通向半空。油漆剥落,青砖显露,缝隙里杂草滋长,半枯半绿,上一个夏天的时候,李迢便注意到它们了,只是没想到生长得竟然如此迅速。
门前的小路上埋着无数碎砖,那是当初建房时剩下来的,不成形状,无法使用,便被大家埋在地里,天长日久,磨光棱角,形成一条暗红色的甬道。许多年前,李漫、李迢和满晴晴,经常在这条甬道上游戏,那时候,李迢的妈妈身体不好,一直没有上班,在家里办起简易托儿所,附近的几个孩子都由她来帮忙照顾。他们玩累了,便回到院子里,李迢的妈妈坐在板凳上,给他们念书,读卡片,阳光晒过来,有鸟在叫,叽叽喳喳,雨后的潮气上升,每个人都被暖意环绕。绿叶使大地变暗,李迢坐在树影的中央,种种温柔的声响传入耳畔,他总是觉得很困,睁不开眼,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可以睡去。
烟抽完之后,李迢便起身离开,炕柜的双门半敞着,里面空空荡荡。雪花在李迢的身后飘落,悄无声息,这是冬天里的第一场雪,下得极其安静,几乎没有风,大朵的雪花从云上直接落下来,仿佛它们也是云的一部分,天空逐渐变得稀薄、清透。这些雪花,伴随着远方微弱的歌声,穿越北方的部分天空,落在烟囱上,落在碎石与瓦片上,落在沉寂的溪流上,落在所有人的身前与身后。它们将不再融化,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