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苗圃见面,李迢先到,自行车立在一旁,远远望见冯依婷款步走来,衣着鲜艳,头顶绑了黑色发卡,透着深色花纹。冯依婷走到近前,李迢踹开脚撑,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边,共同前行,草叶发亮,深处有蛙鸣,古怪而低沉。冯依婷说,迟到了几分钟,不好意思。李迢说,没关系,这里风光好,看看景儿,心事也就忘掉一半。冯依婷跟他讲,她小时候,这里面还有蛇呢,她过来串门儿,老舅非要带去捕蛇,她有点害怕,站在水草边上,不敢进去,手里拎着小竹篓,里面装的是刚给她抓的扁担钩儿,两头尖儿,绿莹莹的,不蹦也不叫唤,她看了一会儿,腻了,又试探着往里面走了走,水漫过鞋底,波纹荡过来,凉快儿,但瞧不见人影,又往前走几步,水过膝盖,她心里发慌,便大声喊道,老舅,老舅,你在哪呢。结果老舅就在她前面不远处,忽然起身,戴着迷彩帽子,穿着胶靴,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气,意思是让她安静一些,不要大声叫喊,然后老舅缓缓抬起左臂,上面裹着好几层厚毛巾,打扮得像战场伤员,几股水绺从毛巾里坠下来,滴个不停,透过间隙,看见一条小蛇正死死咬住,不肯松口,后半截左右摆动,老舅右手拽紧蛇的尾巴,运足气力,往后使劲一扽,砰的一声闷响,小蛇的尖牙便都留在毛巾上了,还挂着几道血丝,老舅假装要把蛇扔给她,并说道,小水蛇,拿着玩去,没牙了,咬不了人,有意思。她当时吓得哭出声来,跌坐在水里,老舅立马把蛇扔了,抱着她上了岸,不敢再开玩笑了。李迢说,你怕蛇啊。冯依婷说,其实本来也不怕,见过好多次,在脚下来回蹿动,互不侵犯,也不知道为啥,那次看见小蛇的牙都没了,反而害怕,张着大嘴,里面通红一片,不敢回想。
冯依婷说,老舅停薪留职后,跟舅妈也分居了,自己搬去公安农场,帮朋友守过几年大棚,说是想图个清静,每天弯腰干活,后来舅妈来找他,发现他的腰直不起来了,背驼得厉害,脑袋顶着舅妈的裤腰说话,舅妈要离婚,老舅死活不同意,假装消失,自己搬回丁香湖旁边,削了长杆,挂上花钩儿,每天弯着腰钓鱼,条件得天独厚,每天不用低头,脸跟湖面平行,水里有啥动静,看得是一清二楚,那阵子咱们放暑假,我总来找他玩,他在那边钓鱼,我就在旁边看书,学校图书馆借的,一天能看两本,天黑了老舅就给我炖鱼吃,小二斤的鲫瓜子,活蹦乱跳,劈柴生火,上面架铁锅,一点儿土腥味也没有,炖得差不多了,用手当菜板,切一块豆腐扔进去,慢慢咕嘟着,时间越长越好吃,老舅说,千滚豆腐万滚鱼,都有数的。
李迢说,没想到,你的经历还挺丰富,以前在班级里,也没咋见你说话。冯依婷笑着说,公共场合,我不怎么爱吱声,总怯场,但跟熟人话也挺多的。李迢说,给老舅带条鱼好了。冯依婷说,老舅现在不吃肉了,只吃素。李迢问道,为啥呢。冯依婷说,没细打听,好像说是对功力有影响。
老舅穿着一身旧中山装,双手背在后面,戴着粗框眼镜,站在房门口向远处望,背后是湖边孤零零的砖房,上面刷着白字广告,冯依婷和李迢赶紧走过去,冯依婷说,老舅,等挺长时间了吧。老舅笑着说,没有,发功算了一下,感受到你们的能量了,这我才出来的。李迢连忙递过去两盒点心,说,老舅,听说你烟酒不沾,也不知道给你带点啥好,就让她帮我装了两盒天津糕点。老舅表情严肃,接过点心,又打量一番,说,小伙子,进屋吧,坐一坐。
屋内发暗,桌椅泛着黑光,几个破旧的笸箩立在一边,一套茶碗摆在炕上。冯依婷想拽开灯绳。老舅说,大白天的,不用打灯,电流有干扰。于是冯依婷又缩回了手。
老舅盘腿上炕,李迢和冯依婷并排坐在对面的条凳上,像两个准备听课的学生。老舅拽开纸绳,点心盒的纸壳已经被渗出来的油脂浸透,他用两根手指拈起来一截碎掉的麻花,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一阵儿,指着李迢和冯依婷说,你们也来吃。冯依婷摇头,说,天天摆弄这些,看着就饱。李迢也推托说,实在不饿,老舅你自己吃吧。老舅吃完麻花,又吃半张凤元饼,一块佛手酥,脆渣掉落一地,老舅说,有点噎,我去做壶水。说完去外屋烧水,李迢说,老舅不驼背了。冯依婷说,不驼了,听了两场带功报告,第一场还没啥反应,第二场坐在第一排,听完后直起腰背走出影剧院,出来才发现驼背好了,给自己吓了一跳,然后追着听讲座,翻山越岭,从沈阳到广昌,几双皮鞋都磨没了底儿,走了大半年,回来时就带功了,浑身充满能量,总有人找他看事儿,但也不是谁都给看,老舅不图钱,就是乐于助人,关爱同胞。李迢说,还是得感谢你,这次多亏你,不然我都没主意。冯依婷说,先找到李老师再说吧。
老舅往暖壶里面加茶叶,然后倒进去一壶滚烫的水,立即堵上瓶塞,说,得闷一会儿,不然香味儿跑了。冯依婷说,老舅,你帮帮忙,李迢他爸,走一个月没回家了,你看看在哪,情况怎么样,他比较担心。老舅说,别着忙,我先问问你这个朋友的基本情况。李迢说,老舅你问。老舅说,在哪单位上班呢?一个月能开多少钱?李迢想了想,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字条,递过去说,老舅,这是我的饷条儿,上面写得一清二楚,我这是头一个月上班,以后还能多点儿,属于特殊工种,保健费高。老舅接过来,戴上眼镜,看了两个来回,然后还给李迢说,你们现在还有洗理费,不错,家住哪里,什么情况。李迢说,住兴华大合社附近,平房带前后院儿,家里三口人。老舅说,挺实诚,我这个人,帮人看事儿,必须得先问明白,你也别见怪,主要是我得分辨一下,帮忙可以,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参与。李迢说,老舅,我懂,还有啥想问的。老舅想了想,说,没啥了,你等我喝点热水,把淤积之气打出来,发功感应,就会更准确些。冯依婷说,老舅,你快点的吧,天黑之前我还得回家呢,我一出来,我妈就不放心。
老舅抖落双手,对李迢说,你帮我排气,顺便见识一下我的功力。李迢说,老舅,信得过,不用见识。老舅说,别客气,我有没有功力,你试试便知,不骗人的。说着,老舅伸出双手,将李迢的左手拽出来,说,我现在把体内的淤气逼干净,我的食指和中指是泄口,你别紧张,来,手掌打开,五指并拢,眼睛闭上,感受一下我的真气。李迢闭上眼睛,挂钟嘀嗒作响,老舅举起两根手指,骨节突出,置于李迢的手掌前方,大约半寸的距离,开始循环画圈儿,也像在写书法,频率不快,稳准有力。冯依婷在一旁不敢说话。画了几分钟,老舅闭着眼睛问李迢,怎么样,感觉到一股凉风儿没。李迢惊诧道,没有啊,哪来的凉风儿。老舅说,你心不静,效果没达到,不要乱想,再继续感受一下,要有静气,每临大事有静气。
李迢单掌伸在半空里,像是要跟谁握手的姿势,他闭着眼睛,尽量什么都不去想,老舅的手指还在画圈儿,频率越来越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迢真的感觉到凉气从他的手心里灌入,像一阵微风,开始是一点点,随后逐渐形成规模,像一场小型的风暴,盘踞在他的掌心里,来回旋转。李迢倒吸一口气,把手抽回来,老舅也不再发功,递给冯依婷一个眼色,说,你也摸摸看。冯依婷好奇地过来,抓住李迢的左手,说,怎么这么凉。老舅说,我没发全功,不然容易起冻疮。冯依婷说,夏天还能生冻疮。老舅说,信不信由你。冯依婷兴奋地双手握着李迢,来回翻看,李迢愣了片刻,又赶忙抽回手来,哆哆嗦嗦,相互搓动,说,老舅,厉害,帮我看看我爸的情况吧。
老舅长吁一口气,说道,给我一点寂静。冯依婷说,啥意思?老舅解释说,寂静,是我们发功时所需要调整到的状态,一切诸法本来寂静,非有非无,寂静分两个层次:一个身寂静,闲居静处,避免精神刺激,祛除一切不良习惯;另一个是心寂静,远离贪嗔痴,意识保持稳定,不做任何伤情志的活动,我达成寂静之后,神游物外,宇宙通透,尽在眼前,想看谁就看谁。冯依婷说,好,这要我们怎么办。老舅说,你俩在外面待一会儿,不要大声说话,别惊动,我调整一下状态。
冯依婷跟李迢一并出门,靠着墙根坐下来,天色渐暗,风将青草的味道吹过来,然后仿佛停驻在他们面前,之后又吹走,如此反复。李迢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说,寂静。冯依婷问他,你的手刚才怎么那么凉。李迢说,我也不知道,一瞬间的事情,感觉真有风灌进来。冯依婷说,老舅还是有功夫。李迢说,佩服,给我个大致方向就行,我自己慢慢找。冯依婷说,放心吧,相信老舅。李迢说,发功一般需要多久,你还要着急回家吧。冯依婷说,我也不知道具体多长时间,有点急。李迢说,晚上我请客,下饭馆,感谢你。冯依婷说,今天不行,改天的吧,常来常往,机会有的是。
冯依婷等得着急,忍不住起身向屋里看。李迢蹲坐在地上,用碎瓦在地上勾画,斜着望上去,看见冯依婷不断地踮起脚,双臂微张,身子极轻,像是要飞起来。
又过一会儿,老舅推门出来,皱紧眉头,说,今天不行,环境复杂,什么都没看出来。冯依婷问,到底是什么情况。老舅说,惑星失联,金木水火土,五颗星星,少了一颗,目前联系不上,看啥都模糊,累,改天继续。李迢有点失落,说道,辛苦老舅。老舅说,但是你这个名字,我刚才分析了一下,不是很好,迢,拆开怎么讲,行在刀口之上,危机四伏,慢慢显露,我看你家里最近不止这一个事情吧。
李迢让冯依婷搂住自己的腰上车,这样坐得稳些,冯依婷低着头,只拽紧李迢的衣角,上车之后又慢慢放开,衬衫上的褶皱也逐渐摊平,车胎半瘪,李迢蹬得吃力,冯依婷坐在后座上,二人沉默,各怀心事。路上有积水,李迢弓着腰加速骑车,轮子滑过去,后座颠簸,激起一点水花,落在他们身上。
冯依婷低声说,对不起,白忙活半天,耽误你时间了。李迢摇摇头,言语里有怨气,说道,也属正常,谁能想到,星星也能失踪,跟我爸一样。冯依婷说,什么意思,不怪我吧,我也是一番好意,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李迢叹了口气,说,怪我,最近家里事情多。冯依婷说,谁家事情不多,我也多,帮忙也落埋怨。李迢说,没这意思,你误会了,我感激你的。冯依婷说,用不着。李迢说,别生气,我这个人不大会说话。冯依婷说,未必吧,话都让你说了。
骑过铁道时,忽然响起警报声,红白栏杆挡在他们面前,仿佛从天而落,一辆火车自远处驶来,冯依婷下了车,站在后面不说话,李迢回头看她,仍没有表情,便苦着脸说道,我诚意道歉,掏心掏肺。冯依婷仍然不讲话,火车开过去,她走在前面,李迢推车轧过铁道,咯噔乱响。
李迢说,我心太急,其实老舅说得挺对,算得也准,我还有个事情,之前没有告诉过你。冯依婷望一眼火车远去的方向,说道,都不容易,互相体谅吧,世上的活人,没有一个容易的,问题之后又是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李迢说,是。冯依婷缓了口气,说道,古今中外,全都一样,刚才我情绪不好,也道歉,我给你讲个故事,最近看的一篇小说,法国人写的,叫福楼拜,名字好听吧。李迢说,我哥李漫,不知道你有印象没有,比我瘦,也比我高一些,也是咱们学校的,往前几届。冯依婷说,主角叫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个孤儿,女的,自幼寄人篱下,无父无母,命运比较惨。李迢说,李漫本来一直在复习高考,想考去上海,也是一个月前吧,跟几个朋友补习时出了点事情,捅伤了人,目前关在分局,具体情况未知。冯依婷说,你讲完了吗。李迢说,差不多了。冯依婷说,等你不讲我再讲。李迢说,那你讲吧,我不讲了。冯依婷又说,这个主角毕业后,有个男的追求她,跟她处上对象,海誓山盟的话讲了许多,最后还是屈从现实,为了逃避兵役,跟别人结婚,离她而去。李迢说,没遇上好人。冯依婷说,她自然是很难过,跑到一位贵妇家当女仆,全心全意照顾贵妇家里的孩子们,自己不搞对象了,所有的爱奉献给下一代。李迢说,是个寄托,人都得有个寄托。冯依婷说,不幸的是,几个孩子也相继离世,再后来,别人给她一只鹦鹉,她与鹦鹉共同度日。李迢说,也能互相说说话。冯依婷说,最后鹦鹉也死掉了,做成了标本,总之,身边的事物全部离她而去,怎么讲呢,悲痛欲绝,推开大门,人们穿着盛装,街上熙熙攘攘,但没有一个是她爱的人,她孤身一人,临死之前,把鹦鹉标本奉献给教堂祭坛,随后,她的心脏越跳越慢,离世的那一瞬间,她很恍惚,在敞开的天幕里,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顶上飞。李迢说,鹦鹉接她来了。冯依婷说,你猜猜这个故事,名字叫啥。李迢说,这我怎么猜得到。冯依婷说,总结一下嘛,中心思想。李迢想了想说,鹦鹉圣女吧。冯依婷说,不对,叫淳朴的心,但你说的这个也不错。李迢说,李漫的事情,你刚才听到了吧,那天我在圈儿楼,本来就想买两盒点心,提着去问问他的情况,当时你问我,我没好意思全讲,就先说了我爸的事情。冯依婷说,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前半生跟我妈的经历基本一致,唯一的差别是,那个逃避服兵役的男人给她留下来一个孩子,也就是我,我的身体也不太好,现在,她的下半生要开始了,这个小说看完之后,我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辗转反侧,闭上眼睛就有鹦鹉飞过来,像来做接引的大天使,心里很害怕,淳朴的心,一颗淳朴的心,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我快到家了,你哥的事情,我不太想知道,最近总是头疼,不愿意想事情,记忆力不行,你说了我也记不住,最后这段儿不用你送了,我自己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