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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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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迢穿一件厂办发的背心,胸前红章洗得发白,松松垮垮,底下卷着边儿,肩膀搭一条凉水里浸过的毛巾,拧得半干,趿着皮色的塑料拖鞋,不紧不慢地从院内走回屋里,给自己倒上半杯开水,又敞开柜门,折叶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李迢揉揉眼睛,拧亮立柜里面的电视机,调小声音,坐在炕沿上看节目,没两分钟,便有些犯困,头脑昏沉一片,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偏头望去,一道模糊的青白身影闪过,虽已是夏天,但窗上糊着的塑料布仍未揭去,李迢慌忙起身,刚将背心掖好,满晴晴便推门而入,先不讲话,提着眼睛四处巡视,又坐在木头椅子上,向后倚靠,伸展双臂,对着电视抬抬下巴,问李迢,演啥节目呢?李迢说,电视剧吧,译制片。满晴晴接着问,叫啥名字,讲的是何方神圣,一一道来。李迢说,鬼片,《高楼轶事》。满晴晴说,光天化日,还想吓唬我。李迢说,不骗你,不信你坐下来看,这里面的人,一只手弯起来,在墙上敲三下,就能穿墙而过。满晴晴说,崂山道士。李迢说,民主德国拍的,东德道士。

两人坐着看了十几分钟,本集结束。满晴晴眨了眨眼睛,说道,没看明白。李迢说,都有前因后果,光看半集怎么行。满晴晴说,那你讲一讲,到底怎么回事,一字不落。李迢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谈起,便说道,那样就没意思了,还是得看他们演,活灵活现。满晴晴拍了下脑袋,说道,差点忘了,李漫呢,我新学个戏法,特意来变给你们看。阳光狡猾,四处窜动,满晴晴的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汗珠,轻轻闪烁,李迢抬眼扫去,一时有些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说,估计在看书,等我喊他出来。满晴晴说,快点儿,我还得回家帮我妈洗衣服。

李迢走在前面,李漫紧随其后,从院儿的另一侧走下三层台阶,满晴晴等在门口,脚踢窗沿,神态焦急,倒像是房间的主人,进门之后,又迅速安排他们兄弟端坐正中,并摆好姿势,双手扶膝,目光直视,再从口袋里摸出半把扑克,开始洗牌,两摞对插,从后往前捯牌,反复数次,扣起手指,谨慎抬起一角,昂首展示。她清清嗓子,模仿播音员的口吻讲道,观众朋友们,请记住您眼前的这张扑克牌。李漫和李迢目不转睛,满晴晴又补充道,你们看好,我后面也没翘起来,这副牌也没记号,对不对,也就是说,你们知道这张是什么,但我是不知道的,对不对。李漫推推眼镜,说,对,你不知道,这张牌我记住了。满晴晴说,好,现在由你们来重新洗牌。满晴晴闭起眼睛,向前拱手,李漫接过扑克,又捯几轮,再递给李迢,李迢撇着嘴摇摇头,直接交还给满晴晴。满晴晴接过来,摆在缝纫机上,用手缓缓抹开,每张间距平均,思量许久,口中念念有词,指头来回点算,最后从中抽出一张,表情坚定,反手甩到桌板上,尖声喊道,草花儿钩,对不对。李漫和李迢愣在那里,没有回应,满晴晴着急地问,对不对嘛,给个动静。李漫用手遮在嘴边,咳嗽了一声,然后说对。李迢也附和道,对了,有一套。满晴晴笑着收好扑克,边往外走边说,是吧,新戏法儿,次次准,不带差的,师傅今天刚教我的。李迢忍不住跟上去问,哪个师傅啊。满晴晴说,还有哪个,我们街道厂子里的徐立松呗。李迢不屑地说,他啊。满晴晴说,你有意见?李迢说,没有。满晴晴说,走了,回家干活。走出几步,又转回来,两根手指拈起李迢的背心,拉成帐篷形状,又弹回到他身上,然后说道,礼拜六晚上,能不能别穿这件来。李迢摸摸脑袋,说道,那当然,那当然,今天我主要就图个凉快儿。

满晴晴哼着曲子往家走,几个孤零零的起伏声调,不成篇章,李漫和李迢站在院子里,腰板笔直,平视凝望,直至她迈开大步,转过弯去,消失在絮语般的流水声里。已有将近一年,地下自来水管还没修好,房子与房子之间形成一道清澈的、散发着氯气味道的溪流,蜿蜒而行,日夜汩汩流淌。李漫回到房间里,又立刻走出来,掏出一包烟,递给李迢一支,自己嘴上也叼起一支,分别点着,二人坐在窗台上默默抽着,天空划过几道雨丝,细长而温热,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春天的最后两道闪电在彼处降临。他们将烟反掐,收至手心,以防淋湿,烟头忽明忽暗,烧得很快,雾气呛眼,猛吸一口,便有白灰散漫地飘落在红砖上。


黑色的二八横梁自行车,永久牌,链子盒儿刚用小壶机油蹭过,夕阳一照,熠熠生辉,后挡泥板有些掉漆,但不影响整体美观,车踢子像一道笔直的光束,伸入湿软的泥土里,车把歪向一旁,没挂车筐,白塑料布套在鞍座上,上面还有几道滚动着的雨水。

这辆车在街口一停,便意味着李老师下课归来。最后一堂课四点半结束,讲的是焊接电工,基础课,黑板上写好公式,让学生计算直流电和交流电,又介绍几句弧焊变压器,传阅布满霉斑的教学图片,最后安排作业,回家观察电器标牌。下课铃响后,李老师推着车去食堂门口买豆腐,塑料袋装,挂在车把上,卤水在里面来回动荡,出了校门,他紧蹬几下,跨步上车。

李迢回来得更晚一些。待雨停后,他出发去市场买菜,时间不早,各家基本已经收摊,只有零星几户,路灯放着暗淡的光,满地纸壳和菜叶,李迢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声清脆,使他想起另外一个时刻,李老师常在酒后对人讲起,翻来覆去,不厌其烦。那时他的次子,也即李迢,刚刚出生,妻子产后身体虚弱,下不来床。当时有说法,腰肝汤能进补,功效显著,李老师便总来这里搜寻猪腰和猪肝,集市尚未成型,只有一些推车进城的散农,有好几次,他刚赶过来,便听见喊声,“大盖帽儿来了”,只一瞬间,农户四散,人与马皆疯跑而去……商店里都是凭票限量供应,这些俏货更是不好买到,李老师走在满地的菜叶上,咯吱咯吱,响声清脆,一不留神,滑倒在地,许久未起,仰天叹息,家庭原因是一方面,此外,也适逢学校搞风潮运动,轮番起义,李老师每日睡不安稳,战战兢兢,上班就是批评自己,反思不存在的问题,也写检举材料,权衡利弊,两眼泛黑,内心煎熬,眼看着同辈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该说的,不该说的,他根本分不清楚,骑在车上经常是两腿发软,踹不动脚蹬子,像一片落叶,在风里左右飘晃。

有一次,东西还是没买到,正准备回家时,看见有人摆摊算命,李老师骑车转过去,单脚点地,有气无力地问,准不准。那人说,算着看。李老师说,你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买到猪腰和猪肝。那人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说道,今天买不到,明天也买不到。李老师说,放屁吧。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口气说,我瞎讲的,我也不是张屠户,不管这个。李老师说,那你管什么。那人说,我管讲故事。李老师说,来讲一个听听。那人说,五分钱一个,保管对你有用处,听完再给也行。李老师说,讲吧。那人说,我看你这一身儿,带毛料,至少机关干部吧,坐办公室的,我给你讲个你的同行,也是当官儿的,钟馗,认识吗。李老师说,听说过,古代人,会捉鬼。那人说,对,长得丑,谁都嫌弃,考试合格了,皇上也不要他,一头撞死,有点脾气,阎王爷怜悯,让他帮忙捉鬼。说有一次,正月十五,钟馗在灯会上闻到有阴气,腾挪闪展,来到近前,走马灯一照,嚯,果然,发现一只野鬼,想上去降伏,但灯会上游人太多,暂没打草惊蛇,静步跟在后面,走过集市,穿过房屋,来到郊外的一片树林里。李老师说,故弄玄虚。那人接着说,那只鬼走到暗处,摘下衣冠,猛一回头,展现面貌,双眼看着钟馗,钟馗大吃一惊,嘿,你知道这鬼是谁么。李老师说,故弄玄虚吧,还能是谁。那人说,想你也猜不到,这是个女鬼,原来与钟馗同住一镇,三代贫农出身,成分还可以,曾介绍给钟馗做妻,但当年嫌弃钟馗铁面虬髯,相貌难看,死活没有同意,一段姻缘就此作罢。钟馗见是故人,好奇便问,你怎么变成野鬼了呢,她就说,我后来嫁与一官宦做妾,被大夫人日夜折磨,最后遭陷害致死,过程曲折,讲得情真意切,字字滴血,戏里怎么唱的来着,夜色静,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钟馗听得也心生几分哀怜,想上前安慰两句,她叹了口气,又变换脸色,严正说道,但你今天也不用放过我,我是鬼,你是来捉鬼的,各司其职,我老远就看见你,特意引你来此,不要惊扰世人,请将我拿去吧,钟馗不解,问她,你既然知道是我,为何不逃,她说,逃不过命,都有定数,再活一次,我也不会嫁与你为妻,你也只能去捉鬼。我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做人做鬼时都一样,挨打也都一声不响,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用你同情,别的鬼怕你,但我不怕,我知道你也是鬼,你我一样,相互折磨而已,各有劫数。钟馗听后,心头仿佛中了一箭,不捉了,踉踉跄跄,掉头离去,行在长夜里,捂着胸口,几步一停顿,明知那女鬼在身后,却也不敢回头去看。李老师听得入神,说,坏了,坏了,中了奸计了,苦情戏,一世英名。那人说,没有奸计。李老师说,然后呢。那人说,没有然后,钟馗睡醒一觉,眼泪沾襟,躺了半天,起床继续捉鬼,驱除邪祟,雷厉风行,保佑一方平安。李老师松了口气,说,原来是梦。那人说,你说是就是。

李老师往家里骑,想来想去,迎风流泪,到家时,妻子躺在床上,声音虚弱,看他眼眶通红,问他说,是不是又没买到。他点点头。她说,去了大半天。他说,听人讲了一个故事。妻子问,什么故事。他复述一遍。妻子想了想,说道,好故事,现在也都是自己人,互相折磨,各司其职,要宽忍,不要记恨。李老师说,我不记恨。妻子说,能不打扰的人,就别打扰,一觉醒来,该上课上课,该捉鬼捉鬼,一场梦而已。李老师说,我懂。李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摸着他妈妈的脸。李迢睡在床上,鼻息平缓,黄疸尚未退尽。李老师忽然想起火炕还没烧,便提着生锈的斧头,推门走出房间,去后院打出两天的劈柴。


李迢蹲在地上择菜,切好豆腐,洗干净一把小葱,李老师炸好鸡蛋酱,炒了一盘土豆片,又焖好一锅米饭,解开围裙,兀自拎着半瓶白酒上桌,给李迢扔下一句,喊你哥来吃饭。李迢不太情愿,走到李漫的房门前,轻敲两下,之后便坐回位置,捧起饭碗,望向不远处垂落在半空中的天线。

餐桌摆在院子中央,过堂风吹过,十分凉爽,不时有路过的邻居望过来,李老师跟人点头打招呼,来喝一口?那人摆摆手,改天,今天家里有菜,李老师喝好。李老师点点头,他的一位学生也住在附近,送来一袋虾皮儿,说是家人出差,特意从大连带回来的,鲜灵儿,李老师推辞几番,最终收下来,摊在桌上,卷好塑料袋,用手捻过几粒虾皮儿垫在舌头上,再抿一口白酒。

小半杯落肚,李漫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叉开腿坐在板凳上,自顾自地吃起来。李老师问,李漫,今天复习的是什么?李漫说,均值不等式,也背了一点古文。李老师说,还有一个多月了,这次好好考。李漫不耐烦地说,知道。李老师说,晚上还去同学家里吗?李漫说,得去。李老师点头,又问道,这次报哪里,想好没有。李漫说,等等再说。李老师说,要我看,锦州医学院。李漫没有说话。李老师继续说,刚成立不久,分数不高,离家近,渤海湾,日出日落,风景不错,另外,学医的话,毕业工作好,去医院上班,铁饭碗,朋友邻居以后也都能照应到,借得上光。李迢在一边接话,他咋能去锦州,报哪儿还用问吗,肯定是上海的学校啊,施晓娟写信说在上海等他呢。李漫放下筷子,盯着李迢,说道,你看我的信了。李迢不敢直视,轻声说一句,不稀得看。李漫说,侵犯隐私,在国外,你这就是犯罪,要判刑几年。李老师插话道,你去上海,我也不是不同意,但那边人生地不熟,毕业以后怎么办,分配到哪里,都是问题。李漫说,不用你操心。李老师又说,反正我是不同意。李漫说,我都说了,不用你管。李老师说,好,以为我爱管呢,你们两个,他妈的,我早都管够了,要不是你妈生前有话在。李迢抱怨道,说啥都非得带上我。李老师说,我恨不得天天烧高香,盼着你们滚远一点,我自己落得清闲,真的,我现在就这么一个愿望。

听完这句,李漫起身而去,回到房间,取出褐色公文袋,驼着背,夹包出门,几页油印的卷子露出白边儿来,桌上的饭还剩下一半,粒粒稻米在空气里变得透明,并重新发硬。李迢也随之离开,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握在手里去找满晴晴,想去问问她的那个戏法到底怎么变出来的,琢磨了一下午,仍觉奇妙。只剩下李老师,独自坐在逐渐袭来的黑暗里,屋里的日光灯没关,炽烈的白光朦胧地映到外面来,镇流器嗡嗡作响,蚊虫乱飞,他一边驱赶,一边自己吃了很久,半截小葱搭在碗边,白酒喝得也慢,最后竟还剩下一些,他重又仔细倒回瓶中,拧紧铝盖,收拾碗筷,回到屋子里,打开半导体,沏上一杯茶水,准备听新闻,但还没等开水放凉,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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