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系一条奶白围脖,坐在塑料小凳上,底下用棉被盖着脚,凳子是以前学校开运动会时买的,几块钱,一直用到现在,也没变形。身后是居民楼,东药厂宿舍,一楼做了护栏,扣上铁罩,远看近似监狱,晒蔫的葱和白菜垛在上面,码放整齐,一看就是有老人在住。倒骑驴拴在一侧的栏杆上,我靠着墙晒太阳,风挺冷,吹得脸疼。许福明距我十步之远,在跟刚遇见的老同学聊天,满面愁容。他见了谁都是那套嗑,翻来覆去,我特别不愿意去听,但那些话还是往我耳朵里钻。
老同学说,你留个手机号,我跟我们班挺多同学都有联系,大家回头一起想想办法,帮助帮助你。许福明说,我哪有手机啊,都让她拖累死了。老同学说,真不易啊。许福明说,你说前两年,咱在市场里碰见,那时我啥样,现在我啥样,说我七十岁,也有人信。老同学说,那不至于,放宽心,还得面对,日子还得过。许福明说,唉,话说得没错,但问题是,啥时候是个头儿呢。
临走之前,老同学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的,非要塞给许福明,说,我条件也一般,老伴还没退休,给人打更,多少是点儿心意。我在旁边喊,爸,你别要。许福明假模假式,推托几番,还是收下来了,从裤兜里掏出掉漆的铁夹,按次序整理,将这张大票夹到合适的位置,当着老同学的面儿。
我坐在倒骑驴上,心里发堵,质问道,你拿人家的钱干啥。许福明不说话。我接着说,好意思要么,人家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许福明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往前蹬,背阴的低洼处有尚未融化的冰,不太好骑,风刮起来,夹着零星的雪花,落在羽绒服上,停留几秒又化掉,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迹。车过肇工街,有点堵,骑着人力车,非得占个机动车道,许福明办事一直都这样,没一件得体的。后面狂按喇叭,我有点坐不住,便吃力地翻身下车。身体太虚了,没劲儿,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趴在树上的熊,笨拙缓慢,几乎是骨碌下去的,半跪在道边,休息几秒后,起身拍了拍土,自己往医院门口走。就这样,许福明也没个动静,服了,任尔东西南北风。
医院冷清,我在长廊上等许福明。一个礼拜得来两次,在二楼做透析,护士都熟了,见我面点头打招呼,说,过来了啊。我说,啊,来了。然后问我,最近感觉咋样。我说,见好。护士还挺高兴,说,那就行,慢慢来。其实我心里知道,这病上哪儿能好啊,就是个维持。阳光从尽头的窗户里照过来,斜射在我身上,我被晃得有点睁不开眼睛。蒙眬之中,看见许福明也进来了,衣服半掖着,裤脚脏了一块,不知在哪蹭的,连跑带颠,去窗口交钱取票办手续,来回来去,忙一脑袋汗。我想,还是医院暖气烧得足,家里要是也这样就好了。前几天看新闻,说温度不达标,能给退一部分采暖费,这钱得要,投诉电话我记在哪儿来着,我不停地回忆着,越想越困。
但一躺在病床上,又什么都忘了。像是进入另一个纯白世界,蒸气缭绕,内心清澈,一切愿望都摸得着,想喝水,想吃东西,但吃上就吐,时间发生扭曲,像一条波浪线,起伏不定,有时候五分钟过得也像一个小时,挺煎熬。透析过后,有人活蹦乱跳,我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站不住,说话都累,得眯一会儿,才能稍微恢复,但也走不了几步,蹲着倒是还行,能缓一缓。挪几步,蹲一会儿,挪几步,再蹲一会儿,一般我就是这么走出医院的。许福明在身后,有几次想过来搀我,我都给推开了,不用他。他刚才是咋说的,我可都记着呢,快要让我拖累死了。
刚发现得病那阵儿,我跟我妈两人过。之前一年,许福明在外面又找一个,女的在玉兰泉搓澡,外地户口,带个小男孩。也不知道他俩咋认识的。反正许福明成天不回家,借着跑车的名义,在外面租个房过日子,怎么喊也不露面,五迷三道,好不容易过节回来一次,见面就吵架,连踢带踹,脾气见长。本来都挺大岁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付着过就得了,但他就不行,蹦高要离,魔怔了。
我妈也挺倔,还到澡堂子闹过一次,裤腰里别着菜刀去的,但没用上。回来之后,听我几番开导,心平气和去离婚,也是过够了。办完手续时,正好是中午,我们一家三口还下饭店吃了顿饺子,跟要庆祝点啥似的。许福明情绪特别好,叫了俩凉菜,筷子起开啤酒,倒满一杯,泡沫漾出来,他连忙吸溜一口,然后抬手举杯,要敬我和我妈。我没搭理,低头攉拢蒜泥,我妈跟他干了一杯,然后说,瞅你那样儿吧。许福明笑嘻嘻,也不说话。我妈又说,小人得志。许福明还是笑,说道,多吃点儿,不够再要。
可能许福明自己也没料到,好日子没过几天,这场病就将我们再次连在一起。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刚上班不久,没啥积蓄,根本不够看病的。我妈挺要强,始终也没告诉许福明,后来把房子都卖了,我俩在铁道边上租房子住,就这样,也还没说,不指着他。但钱也还是不太够,四十平的老破小,能卖几个钱啊,这病跟无底洞似的。
许福明还是听别人说卖房子的事儿,才知道我得病,灰土暴尘地赶过来,衣服穿得里出外进,气色也差,提溜几样水果,像是来看望不熟悉的朋友。我妈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在厨房拾掇菜,我也不知道跟他说啥好,就一起坐着看电视,辽台节目,《新北方》,一演好几个小时,口号喊得挺大,致力民生,新闻力量。看了半天,许福明问我,咱家现在这种情况,能上这个节目不,寻求社会帮助。我气得要死,给他撵走了。出门之前,我听见他跟我妈说,你放心吧,我肯定管,管到底。我心说,你咋管啊,你能管谁啊,你是玉皇大帝咋的,管好你自己得了。
咣一声,大门关上,许福明的脚步声渐远。我妈把围裙解下来,端上桌好几个菜,还炸了鸡蛋酱,冒着热气,伙食不错。我妈坐在我旁边,我看看她,她看看我,电视里的交警大哥磕磕巴巴地聊着违章,我俩抱在一起呜呜哭。之前也没这样,都挺坚强的,这天就有点受不了。哭了一会儿,该干啥干啥,差不多得了,不然菜都凉了。
我妈走得太突然了,直到现在,我都接受不了,还没正式入冬,清早下趟楼的工夫,摔在水站旁边的井盖上,昏迷过去。我们刚搬到这边,邻居都不熟悉,看这情况也没人敢动弹,后来有人打了急救电话,这才找到我。那时我还没起床,浑身疼得不行,听到这消息,瘫在地上,站不住了,后脊梁直冒虚汗,眼前一片黑暗。
我给许福明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说我妈可能是脑溢血,情况不好,快拉我去医院。他也着急,但正值早高峰,路不好走,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过来。接我下楼之后,发现等着我们的是一辆出租车。我问他,你咋不开车来?他也没说。上出租车后,又问一遍。许福明说,想给我拿点钱治病,车就先卖了。我说,用你管吗我,该你出头时,啥也指不上你。
我嘴上生气,其实也有点心疼,许福明指着那车过日子呢,前些年蹬三轮在南塔拉日杂,后来总算攒钱买了辆二手车,四米二的厢货,这还没养两年,就又卖了,肯定是赔。我家就这样,无论干啥,从来赶不上点儿。别人家赚钱了,看着眼红,也跟着往里投,结果轮到自己时,一塌糊涂,人脑袋赔成狗脑袋,没那命儿。
到医院之后,我俩直转向,哪都找不到,后来一顿打听,从里面出来个大夫,直接告诉说,人不行了,没抢救过来,让准备后事。我和许福明当时都傻了,做梦似的,一样不会,别人让干啥干啥,开死亡证明,买装老衣服,遗体送殡仪馆,忙得没空细合计。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过来,扔了点钱,都同情我们。许福明还挺客气,对来宾千恩万谢,净扯没用的。晚上守灵时,我实在撑不住,几近虚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到后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许福明还没睡,抽着烟,对着我妈的遗像嘀嘀咕咕,好像还掉两个猫崽儿,离都离了,真能整景儿。
上午出殡,看我妈最后一眼,遗体告别时,我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啥,哭得上不来气,心脏也跟着犯抽,口吐沫子,扯着灵床,死活也不撒手,惊天动地,好几个人都拽不走。后来工作人员都过来了,好一顿劝。下午许福明带我去医院做透析,我一句话也没说,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也像是死了一次,都看见魂儿了。后来想想,怎么也接受不了,下趟楼的工夫,人咋就能没了呢。想着想着,又开始怨恨起来,妈你心可真狠啊,明知道我有病,怎么就能舍得扔下我自己走啊。
许福明搬回来跟我一起住,肩上扛一个包,手里拎着一个,跟他走的时候没区别,同样也是这套装备,像是报了个几日游的旅行团,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白折腾。厢货卖了,可还得活,他又买了辆二手倒骑驴,一米二的板,挺宽敞,花了三百七,礼拜二和礼拜五拉我去医院透析,平时在九路家具城拉脚,每车六十,辛苦钱,装多少都得拉,活儿俏的时候,一天能剩一百来块。
从医院回来后,许福明在厨房炒菜,尖椒土豆片,满屋油烟,租的房子没有油烟机,做饭时只能开气窗通风,不顶啥用,冬天特别遭罪,不开窗户呛,开窗户吧还太冷,还好春天马上到了。菜端上桌后,我还是没力气吞咽,只吃两口。许福明嘟囔了句啥,我没听清,便又躺着睡过去。醒来时,已是晚上八点多,望向窗外,黑暗之中,景物漂浮,那一瞬间我竟觉得十分空旷,恍惚之间,想起以前看过的两句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闭上眼睛,甚至能感受山风吹拂。屋内没有声音,我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然后起身喝水,翻开手机,看见赵东阳给我留言了,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回信息说,下午刚做完透析,目前状况良好。赵东阳说,过几天有空来看我。我说,没事,你家里也挺忙的。赵东阳说,也不忙,就是懒,最近跑沈北院区,一直没看见你。我说,转院了,医大二院治不起,冬天以来,都在九院做的。
我患病之后,社交极少,跟以前的朋友基本都断了,就跟谭娜和赵东阳还有联系。谭娜不用说了,小学和初中都是一个班的,住得也近,上学放学一起回家,连体婴儿似的。赵东阳是初中同学,当时不太熟,整个三年也没说过几句话,后来我妈带我看病,有一次在病房外面,正好走个对头碰,其实我认出他来了,但没好意思打招呼,多年不见,而且是这种场合,没啥唠的。擦身而过后,他又追上来,碰碰我的胳膊,轻声问我,你是许玲玲不。我还没想好,我妈扭头替我回答,说,是啊,你谁啊。他说,咱俩以前同班同学,一六五中的,我坐你后面,赵东阳。我说,想起来了,你也没咋变样啊。赵东阳说,是不是,保养得还行。我妈看他穿的制服,问他,你在这里上班?赵东阳说,是,给医院开车呢,依维柯,送点医用耗材啥的,几个院区来回跑。我妈说,这工作挺好,是医院的正式员工不。赵东阳说,合同工,也不咋地,赚得少,就是稳定,平时不忙,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我急着告别,不爱提我生病的事儿,赵东阳还非得追着问,欠儿登似的。我妈跟他讲得很细,还指着他帮联络联络,但他就是个司机,边缘人物,能力有限。看得出来,赵东阳听见这样的请求,也很为难。第二次见他时,医生没联络到,倒是给我买了不少吃的,还有大罐的营养品,白花钱。我死活不要,那也非得让我收下,其实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吃完啥效果都没有,我清楚得很。
我在医大二院做了半年多的透析,只要赵东阳当天不出车,就过来陪我坐一会儿,随便聊几句,有时候回忆同学,有时聊聊他们车队的事儿,人际关系啥的,让我帮着出主意。我能说啥,也不熟悉,就是赶着唠。他过得也挺紧,刚有小孩,媳妇还不上班,两人总干仗。我隐约记得他在上学时挺喜欢我的,但不敢肯定,印象模糊,联欢会时好像给我送过明星海报,那时候都兴这个。
谭娜来看我时,则完全认不出赵东阳,提醒了好几次,还是没想起来,也行,当新朋友处。有时候我们仨还一起出去吃个饭,都挺简单,抻面鸡架啥的,赵东阳请客,不好让他破费。吃完回来,谭娜跟我说,我看他对你有点意思啊,没嗑儿硬挤,也要跟你唠。我说,别瞎白话,他都结婚了。谭娜说,我看那眼神儿不太对,暧昧。我换个话题,问她,你咋样,又处对象没。谭娜叹了口气,说,刚处上一个,二婚的,你说我是咋了,小时候也不缺对象啊,没把握好,现在岁数一大,怎么忽然这么不值钱了呢。我说,人好就行,几婚能咋地,都得认真对待。
人品这玩意,没处看去。没得病之前,我也有个对象,处得还挺好呢,在环保局上班,家里安排的,平时没啥爱好,就是喜欢足球,爱看也爱踢,以前是体校的,身体特好。我跟着他去看过几次辽足,坐东三看台,视野不错,骂满九十分钟,心情舒畅,排毒养颜。完后两人拉着手去北四路吃点烧烤,喝几瓶啤酒,半醉不醉时,在旁边的小旅馆开间房,一宿能折腾好几次,第二天照常上班,精力充沛。那段时间,我不爱回家,许福明也不回家,天天就剩我妈自己,谁也顾不上她。后来听说我一得病,对象跑得快极了,百米冲刺速度,直接蹽没影儿了。我妈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中央,天天数落我,有时候说多了,也心疼,就改骂我以前对象。我也跟着骂,对着空气,啥难听说啥,哄我妈高兴。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他,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现在偶尔想起来,也都是些美好的记忆,我挺知足的,没白处一回。
许福明回来时,将近半夜,我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听见开门声吓了一跳。我拧亮台灯,问他干啥去了。他回答说,没事儿,你快点睡吧。我说,病历你搁哪了,在你包里没,我瞅一眼。他说,瞅啥,深更半夜,睡觉。我说,看看指标。他说,我看了,都挺好。我不信,下床去翻他包,他一把拽走,不让我看,转身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包。不看就不看吧,反正肯定也是不好,我心里有数,看见了反而闹心。我上个厕所,又回到床上。租的房子不大,我睡里屋,许福明睡在过道的沙发里,经过他时,能闻到一股饭菜味儿。我知道他干啥去了,这老家伙,没有消停时候。
我是上个礼拜发现的,他又处上一个,我家以前房子附近饭店的服务员,瞅着比他岁数都大,一脸褶子,尖嘴猴腮,长相特寡。我也真是服了,许福明到底有啥魅力,一没劳保,二没长相,赚得也少,还有个生病的女儿,就这家庭条件,咋还有人往上贴呢。这女的姓啥不知道,但之前我见过好多次。我高中退学之后,到药房去上班,干收银,她戴个口罩,老过来开药,全是治妇科病的,那时候我对她就没啥好印象。
许福明这几天晚上总不着家,爱往饭店跑,那女的就住那里,凳子一搭,被褥一铺,直接睡在上面。大前天吧,许福明还从家里偷了罐蜂蜜,藏着掖着,给那女的送去了。我没吱声,那蜂蜜是赵东阳以前给我买的,拿就拿呗,反正我也不喜欢那股味道。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捧了本书看,《诗词大全》。我上学时候就爱学语文,尤其是古文,觉得写得美,读起来有感觉,“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说得多好啊,我经常也是这个心境。但可惜书没念下去,我那几年正赶上辽宁实行大综合高考,不分文理,总共九门课,全都得学,物理化学啥的,各种公式,真记不住,太难了,于是上完高二就退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反正也是普高,每年退学得有一半,不稀奇。但我这文化水平,比谭娜和赵东阳多少还是强点儿,他俩都是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赵东阳说要去当兵,后来也没去成,考了个本儿开车去了。谭娜上了个中专,有阵子挺疯,夜不归宿,总去红番区蹭曲,扑热息痛似的药片子,一把一把地吃。家里人也都不管她,整天迷迷瞪瞪,身边男的总换。那阵子我俩接触得就少了,唠不到一起去。后来她也不玩了,被人害得不浅,打两次胎,伤了元气,不敢折腾了,正好她老姨在西都商场兑了个床子,她就去帮着卖裤衩袜子,一干就是好几年,我身上穿的全是她送的。成天坐在柜台后面,光动弹嘴儿就行,不累。她挺适合卖货的,也乐意干,就是运动太少,导致这两年体重长得有点快。我俩身高差不多,一米六五吧,但她现在比我得重四十斤,充气似的,走道都开始喘了。
后来不知道是几点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差不多八点。我拉开窗帘,阳光明媚,伸着脖子往外面一望,拴在栏杆上的倒骑驴不见了,许福明已经出门。饭菜在盖帘里,还是昨晚那些。洗漱过后,我自己热着吃,一口一口,嚼得很细致,跟昨天相比,我感觉基本是缓过来了。吃过饭后,在家待着实在没意思,我穿好衣服出门,想去找谭娜待一会儿。
坐上公交车,经过铁西广场时,好像看见我以前对象了,就一个背影,但我感觉应该是他。还是那么瘦,穿得立整,小鞋刷白,胳膊肘儿挎个女的,那女的背个金链小粉包,细跟长筒靴,也不怕摔。我没敢下车,有点怕见到他,状态不好,不自信,特意多坐一站,再走回商场。谭娜正在吃午饭呢,还没吃完,筷子放在一旁,我看了一眼,三荤一素,待遇挺高。她冲我点点头,然后继续向顾客展示十块钱五双与十块钱三双的质量区别。我从她与案板的缝隙之间钻进去,一屁股坐在里面的板凳上,开始摆弄手机。板凳上套着海绵垫,倚靠一堆货物,相当舒服。
谭娜将盒饭扒拉干净,一粒没剩,然后横过手背,擦了擦嘴,问我,过来咋不提前说一声。我说,懒得打电话,走到哪算哪。谭娜说,前几天看见你爸了,在那饭店里,挺晚的时候,我去打包俩炒菜。我说,他干啥呢。谭娜说,干坐着,喝水,招人烦不。我说,没皮没脸。谭娜说,是不是跟那个服务员。我说,我看着像。谭娜说,那女的也不容易,下岗多少年了都。我说,许福明就他妈爱扶贫,也不看看自己啥德行。谭娜说,不能这么看,岁数大了,都有情感需求,你得理解,你爸这人不坏。我说,别提他了,你咋样。谭娜说,住一起了。我说,进展挺快,啥时候下一步。谭娜说,住上我就后悔了,脾气不咋地,那方面也不太行。我说,差不多得了,要求还挺高。谭娜说,说两句就好动手。我说,那可不行,不能挨欺负啊,别犯糊涂,赶紧撤。谭娜叹了口气,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现在身边真没人了啊,只能先将就着,再说他这人其实倒也不坏。我有点急了,跟她说,谁他妈都不坏,最后就你吃亏,再找啊,离了他还不活了咋的。谭娜说,说得轻巧,咱这条件,是要啥没啥,还能像小时候似的啊,想跟谁处就跟谁处。
我给赵东阳发信息,邀他晚上也一起吃饭,来陪谭娜喝点儿,她心情不好。没到四点呢,他就从医院过来了,穿一身牛仔服,歪戴帽子,远看着还行,离近了细瞅,满脸瑕疵,不忍直视。我有点违心,夸赞他说,气色不错啊,挺有型。赵东阳指了指脑袋,问我,咋样。我说,啥咋样。他说,刚铰的头。我说,就为了见我俩呗,特意去理个发。赵东阳说,那必须重视起来,完后又回家换套衣服。谭娜说,你媳妇没问你要干啥去啊。赵东阳说,问了,我直说的,跟你俩喝酒去,能把我咋的,我这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赚钱养家,出去喝点小酒,有毛病吗。我说,还立起来了。赵东阳笑着说,谁还能总挨收拾啊,想吃点啥,我请,刚过完年,年终奖又发一半。谭娜说,今天谁都不用,我来,烤牛肉去,能多待一会儿,难得聚一起。
商场五点关门,我们刚要走,忽然又来了几个女的,岁数不小,打扮还挺妖,个个皮靴假透肉,要买丝袜,挑来挑去,赵东阳坐在后面,眼神挺不健康,想装作不在意,却又忍不住多瞄几眼。我觉得好笑,小声跟他说,想看就看呗,有啥不好意思的。赵东阳说,拉屁倒吧,太小瞧我了也。谭娜一边应付客人,一边收拾柜台,嘴和手都不闲着,卖货一把好手,弯腰装箱时,露出一截后背以及半个屁股,一圈白肉漾出来,颤颤巍巍。我上前去拍了一巴掌,手感结实,声音响亮。她不好意思地往后拽拽衣服,说,许玲玲,你能老实一会儿不。我乐得不行,来买货的都直瞅我,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乐啥。赵东阳有些不好意思,点根烟出去了,说在外面等我们。
待到我们出门时,天色已晚,沿着后街走几分钟,来到小六路的千里马烧烤,正是饭点,人还挺多,我们在最里面占了一张桌,贴着墙坐,赵东阳蹭了一身白灰,使劲扑落也不掉,挺狼狈。谭娜点一桌子菜,全是肉,腰子熟筋鸡脆骨,就一个拌花菜是素的。我光看着就有点饱,她好像特别饿,吃得很快,烤得半熟就往嘴里塞,还指使赵东阳从门口拎过来好几个箅子,自己烤自己换,万事不求人。我得这病,不能抽烟喝酒,不然就更严重,只能看着他俩互相吹。谭娜酒量特好,从小练出来的,那是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赵东阳不太行,两三瓶下肚,脸就红了,喘气都带着酒味,眼神发直,话也说不利索。我俩跟小学生似的,听着谭娜一顿大白话,从商场到夜场,从首都到沈阳,政策形势,情感关系,瓜果皮核,分析得头头是道。天南海北,谭娜最美,不服是不行,前提是这事儿里没有她,要是她自己的事儿,那是怎么都捋不清的,混沌一片,小糊涂仙儿。
喝到晚上十点多,就剩两桌了,火炭烧尽,屋内逐渐变凉。不知道怎么聊到旅游,谭娜说她想出门转转,好几年了,铁西区都没出过,我说我也想去,赵东阳说那咱今年就走一趟啊,来个春游。我说,费用得均摊。谭娜说,你俩相好的,还摊个屁啊。她一喝多就这样,满嘴胡咧咧,我也不挑。赵东阳说,到时候借个车,我开着去,看看大海,放松心情。我说,可惜我不能走太远,两天就得回来,还得去医院。谭娜说,近的也行,大连那边好几个岛,我老姨年前去的,风景都还行,不贵,吃住一条龙。我和赵东阳也觉得不错,是个好提议,可做备选。聊得正高兴,谭娜出门接了个电话,回来时满面红光,身边多了个男的,介绍说是她对象,在家不放心,特意来接她了。整景儿呗,饭店离他对象家就几步道儿的距离。她对象长得有点老,干巴瘦,头发快掉没了都,鹰钩鼻子,戴个眼镜,穿了件起球的绿毛衣,看着像她叔,反正跟我们不是一代人。谭娜有点喝多了,依偎在他身上,脸贴着她对象的胳膊,姿势极不协调,看得出来,她对象也挺难受,不方便夹菜。谭娜说,老公,他们要带我出去玩。她对象说,好事啊,你去呗。谭娜说,那你跟我去不,我可不想当电灯泡。她对象夹了一块烤煳的肉,塞进嘴里,然后说,上哪啊,一起去呗,全我安排。我一听这话就特别反感,拉了一下赵东阳,说,你差不多得了,明天还得上班呢,喝完这个就回家,不然又得跟媳妇干仗了。赵东阳挺聪明,点点头,提了一杯,跟谭娜对象说,初次见面,来日方长,杯中酒了兄弟。
谭娜和他对象住得近,互相搂着往家走。赵东阳送我回去,路上空车少,先陪我走了一段。灯光昏暗,几乎没有行人。昨天还飘雪花,今晚仿佛直接进入春天了,一步到位,这季节总令人产生幻觉。没有风,温度适宜,天空呈琥珀色,如同湖水一般寂静、发亮,我们俩步伐轻快,仿佛在水里游着,像是两条鱼。想到这里,我忽然问赵东阳,我们像鱼不。赵东阳说,啥意思,没吃饱咋的。我说,不是,就是天气挺好,周围没有障碍,身体也还行,有劲儿,走路轻松,自由自在。赵东阳说,像啥都行,只要你好就行。我说,要是能选的话,我想当鲨鱼,前几天看新闻,北大西洋里发现一条,格陵兰睡鲨,五百多岁,目前为止发现的活得时间最长的动物。赵东阳说,那是啥朝代生出来的。我说,可能是明朝。赵东阳说,成精了。我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说它每天是啥心情。赵东阳说,什么啥心情。我说,五百多年,别人都活好几辈子了,它这一生还没过完,世间的那些事,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曾经的同伴都已静静沉入海底,只剩下它自己,离岸几千米,似睡非睡,缓缓前进,守护着越来越多的时间,这么一想,又有点替它难过。赵东阳说,难过就别想了,给自己增加负担,你得先养好身体。
走回大路,月光洒下来,地面湿润,我们站在道边等出租车,侧方忽然有奇异的浓烟冒出,我们走过去,发现是一棵枯树自燃,树洞里有烛火一般的光,不断闪烁,若隐若现,浓烟凶猛茂密,直冲半空,许久不散。我们眯着眼睛,在那里看了很久,直至那棵树全部烧完,化为一地灰烬,仿佛从未存在。
四月份结束供暖,屋内更加阴冷,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经常处于睡不醒的状态,起来活动一小会儿,就又要犯困。上次大夫跟我们说,方便的话,一个礼拜来三次也行,我心说,我倒是方便,时间有的是,但钱不方便啊。看这病只能报销一部分,剩下的还得自己承担,当然,主要是许福明承担。他听完这话后,当场也没有表达看法,默默蹬车带我回家,回来也没动静,假装没听着,黑不提白不提。啥人吧。
有时候我挺来气,有时候又挺同情许福明,这辈子过得,没少挨累,啥都折腾,但到头来啥也没成。到他这岁数,不说那些有大能耐的,就是以前厂子的普通工人,都找人办个提前退休,坐家里享清福了,他还在这奋斗呢,肩扛背驮,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着实不易。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脑子里反复合计这些事儿,觉得也挺对不起他,拖累,但是一到家里,见他那副德行,今天搞破鞋明天偷蜂蜜的,又气不打一处来。
最近身体状况不好,跟谭娜他们也没怎么联系。有天半夜,她忽然给我打电话,哭得不行,告诉我说让那男的撵出来了,两人又动手了。我说,撵出来挺好,以后也别回去了,少给自己找罪受。谭娜问能来我家对付一宿不,我说那有啥不行的。快十一点吧,谭娜敲门进屋,眼睛红肿,脸色苍白,被泡过似的,没有血色,手里提着一盒草莓。我在厨房洗草莓,她就在屋里愣神。许福明披上衣服出门了,还挺觉景儿,估计是又偷摸去饭店住了,最近他总不在家里睡。
谭娜说,擀面杖。我说,草莓真好吃,好几年没吃了都,你说啥。谭娜说,他拿擀面杖打我。我说,你没还手啊。谭娜说,还了,我给他推桌子底下去了。我说,推得好。谭娜说,然后他跳起来,龇牙咧嘴,照我脑门儿就是一下子,给我干蒙了,站不稳了都,现在感觉脑袋里头还嗡嗡的。我说,太他妈不是人了,你千万可别跟他过了。谭娜说,这回肯定分,再处要出人命。我说,那不至于,你看他那熊样,打仗拿擀面杖,都不敢动刀,也是个窝囊废。谭娜说,不是说他,是我,我怕自己出事,现在有的时候,我看见他睡着了,想起来以前的一些事儿,想起来他是怎么对我的,就想直接上厨房取刀攮他,好几次了。我说,我操,千万控制住。谭娜顿了一下,盯着我说,九九。我说,姐你喊谁呢,别吓唬我啊,我许玲玲。谭娜说,草莓,丹东九九的,可他妈贵了,你给我留点儿啊。
有天赵东阳要来给我送点日用品,从医院顺的口罩洗手液啥的,装在一个黑塑料袋里,见到我时,先问我一句,准备啥时候出去玩,不是周末的话,他要提前请假。我本来都忘了旅游的事情,但他这么一提醒,还真提起兴趣了,我把谭娜的事儿跟他说了,然后说我自己最近也不好。他说,那正好啊,一起出去散散心,咱们赶在中下旬,找个方便的日子,五一假期人就多了,人多玩不好。我说,行,回头问问谭娜,她工作都不干了,天天憋在家里,情绪很差,我也担心。赵东阳说,先担心你自己吧。
那天正好是周六中午,赵东阳说要请我出去吃饭。我翻翻冰箱,还剩了点切面,就说别下饭店了,留着钱出去玩多好,中午我给你做炒面,对付一口。赵东阳说,那行啊,我就愿意吃炒面。他出门买了香肠和咸菜,还换了瓶啤酒,挺不拿自己当外人。我打了两个鸡蛋,还有点菜叶子,搁陈醋酱油,炒了一大锅,面是炒完了,大勺端不动,盛不出来,胳膊没劲儿,最后还是喊赵东阳帮我倒出来的,装了两大盘。我又拨给他不少,屋里挺凉,但他还吃得满头冒汗,我看着高兴,没白做。
许福明拿钥匙开门时,不知为啥,我心里还紧张一下。赵东阳起身打招呼,说,叔。许福明看着他,没反应过来,说,来了哈。赵东阳说,啊,过来送点东西。许福明说,啊,我回来取点东西,马上就走。赵东阳说,啊,东西放这了,我也走,回家。我说,你着啥急啊,刚吃完饭。许福明说,是,多待一会儿呗,再待一会儿,回家不也是待着么。
许福明刚关上门,我就开始笑,控制不住,赵东阳特别不好意思,说,你乐啥啊。我憋住笑,说,没啥,我看你还挺尴尬。赵东阳说,早知道就不换啤酒了,你不说你爸白天不回来么,这多不好啊,连吃带喝的。我说,那怕啥。赵东阳说,影响我个人形象。我说,我还没说影响我呢,你有个屁形象啊。赵东阳说,唉,也是。
收拾完碗筷,我俩坐着看电视,总共就能收到三五个台,没好节目,全是不看广告看疗效。我给谭娜打电话,跟她说想一起出去旅游,谭娜听后很高兴,说她都好几天没出门了,我说那你就赶紧准备起来,下个礼拜五,我去医院透析,休息一晚,咱们礼拜六早上出发,礼拜天晚上回来,正好赵东阳还不用请假。谭娜说,那行啊,定好地方没。我说,刚跟赵东阳说呢,觉得秦皇岛挺好,有山有海,离得也近,来回方便。谭娜说,没问题,正好我还没去过呢,我得想想出去玩穿啥。我说,你想吧,好好琢磨,提前一天来我家住,早上咱俩一起走。
我跟许福明要了五百块钱,说要出去旅游。他有点犹豫,但还是给我了,都是零钱,一张一张铺平叠好,我看着难受,有点打退堂鼓,这种家庭条件,还要出去玩,确实不太合适,但是之前都定好了,也是真想去,看看风景,这时再反悔可就太扫兴了。许福明将钱小心翼翼地递给我,然后问,啥时候去啊。我说,过两天。然后他又问,五百够不啊。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谭娜拖了个半人多高的大箱子来找我,知道的是去旅游,不知道还以为要搬家。我说,总共就走两天,用得着这么多东西么。谭娜说,能想到的,我都带着了,准备了好几天,东西是越装越多。我翻了翻她的箱子,问她,你带泳装干啥,这才几月份,下不了水,没到时候。谭娜说,万一能呢,我备着,这套是去年新买的,一次都没穿过呢。
原本说是开车去,结果赵东阳那边没借到车,我们决定坐火车去,其实正合我心意,开车去费用太高,又是油钱又是过路费的,光让赵东阳自己掏,那过意不去。火车票不贵,五十多块钱,对谁都没负担,K1024次,早上五点多出发,九点多到山海关,啥都不耽误。
谭娜兴致很高,定的闹表,三点就醒了,梳妆打扮,我还是困,透析完就是累,怎么都起不来床,最后谭娜硬生生把我拽走的。我俩四点出的门,站在路边打车,冻得直哆嗦。我穿帆布鞋和牛仔裤,上身是卡通帽衫,轻装上阵。谭娜穿了一套豆沙色的衣裤,挺严肃,看着像要去招待所开会,臃肿的身体被捆在其中,极不合适,选了一个多礼拜,咋就穿这套出来呢,不理解。
凌晨温度很低,像是又回到了冬天,空气里有烧沥青的味道。我迷迷糊糊,想起以前许多个冬天,那时候我和谭娜跟现在一样,拉着手,摸黑上学,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但走着走着,忽然就会亮起来,毫无防备,太阳高升,街上热闹,人们全都出来了,骑车或走,卷着尘土;有时候则是阴天,世界消沉,天边有雷声,且沉且低且长,风自北方而来,拂动万物,一天又要开始了。
我给赵东阳打电话,光响也没人接,都开始检票了,他还没到,也不知道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没起来床还是咋的,没个动静,心里有点急。谭娜笑话我说,咋的啊,惦记上小情人儿了。我说,你那嘴能闲一会儿不。谭娜说,爱来不来呗他,咱俩照样玩。我说,问题咱不都提前定好了吗。谭娜说,可能又跟媳妇干起来了。我说,没准儿真是。谭娜说,他给你说过没,媳妇管他老严了,各种控制,还总拿孩子要挟他。我说,他自己娶的,赖谁啊。
我们正聊着,赵东阳从后面跑来,步伐很大,跺得地面咚咚作响,背了个黑色双肩包,头发蓬乱,眼睛没睁开似的,一看就没睡好,呼哧带喘,跑到我俩跟前,说,起来晚了,差点没赶上车。我说,心挺大啊,也不知道回个电话。赵东阳说,一路小跑来的,呜呜这顿蹽啊,哪有工夫看手机。
我们坐的是绿皮车,主要图便宜,车厢里一股腐败的味道,很难闻,硬座是卧铺改的,没有隔挡,坐着不太舒服,不得靠也不得躺,视线也窄,没法施展。刚上车我就有点困,谭娜让我坐在最里面,我也没精力吃东西,披头散发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俩在旁边说话,声音很吵,我做了好几个梦,都是一闪而过的片段,不成体系,这一觉睡了两个小时,报站说马上到锦州了,我才醒过来,揉眼一看,谭娜和赵东阳也不聊天了,闷头一顿狂造。谭娜昨天买了一只板鸭,这时候正拆了分着吃,还配着几听罐啤,挺会整,见我起来了,谭娜指了指桌上的残骸,跟我说,味儿还行,特意给你留个大腿。赵东阳说,有点咸其实,就大米饭正好。谭娜说他,你咋那么多事呢,白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窗外都是石山,形态陡峭怪异,巨大且锋利,谈不上是什么景观,但也让人看得入迷。我想,要是这几个小时的车程,能无限延长就好了,哪怕是极短的距离,你仔细观察,反复体会,总能发现不一样的东西,无法穷尽。山脉过后,又是一片水潭,静止不动,看不出到底多深,我们仿佛驶在桥上,一阵大风吹过来,火车轻轻摆荡。
赵东阳忽然来了一句,掉下去就好了。我说,这是啥话。谭娜跟我说,刚才你睡着了,没听他讲,又跟媳妇吵架了,不愿意让他来,他非得来。我说,那就别来呗,至于么。赵东阳说,早上还给我下最后通牒,说我今天要是出门,回来就去办手续。谭娜说,吓唬你呢,都是路子。我说,你这么一说,我真有点后悔出来了。谭娜说我,这时候你装啥好人,跟谁一伙儿的你。赵东阳说,那后悔啥,咱该咋玩咋玩,我算看透了,我跟她是过一天少一天。谭娜说,话说得跟放屁似的,你跟谁还能过一天多一天是咋的,那不符合自然规律。赵东阳低着头,不吱声了。我捅了捅谭娜,她瞅我一眼,又找补一句,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咱既然都出来了,就好好玩,别老跟冤种似的,有啥问题回去再解决,来,再开一罐。
火车略有晚点,我们从山海关站出来时,已经将近十点。空气好像比沈阳还凉,水分大,能闻到一点腥味,不重。眼前是深色城墙,倾斜而上,巨人一般矗立,砖缝之间有白沿,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也可能是后来修复的,无所谓,气势还在。我跑过去,展开双臂,抬头眯眼,让他们帮我拍了张照。别白来一趟,虽然目前的状态不好看,但也要留个纪念。背后的城墙凉涔涔,我踩在湿软的泥地上,有雨的气息环绕周身。这边很少有高楼,放眼望去,心旷神怡,远处还有风筝在飞,摇摇晃晃,像是从海里面升起来的。
谭娜记了个地址,带着我们走,非要去吃一个什么包子,当地特产,她都吃一路了,咋还能吃下去呢,我也是纳闷。七拐八转,终于找到了那家饭店。门脸挺大,刚一进去,我就一阵犯恶心,满地油污,手纸筷子都粘在地上,走道发黏。我找了个位子坐下,赵东阳和谭娜去点包子。旁边的服务员大姨走过来,用嘴咬开一袋陈醋,挤入桌上的调料瓶里,我不知道该说啥好。不一会儿,谭娜和赵东阳端上来两大盘包子。我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喝了半碗粥,包子尝了一个,不爱吃,油太大,他们俩吃得不亦乐乎,但最终也没吃完。倒也行,午饭就此解决了,不耽误时间。
我们先去的天下第一关。刚进去时还挺凉,几乎没有游客,一切尚未苏醒,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暖和起来,有摊位在卖烤肠和苞米,没精打采,锅里连热气都不冒。我走在最前面,跑上台阶,谭娜在后面喊,你慢点儿啊。我说,你这咋还不如我这个病号呢。谭娜说,吃撑了,迈不动步,直冒虚汗。我说,那我在顶上等你。我爬上去之后,半天也没看见谭娜,赵东阳也磨蹭好一阵儿,才赶上来,跟我说,谭娜在底下坐着呢,歇一会儿,不到这顶上来了,我们一会儿下去找她。我说,啥体力啊,这也没有多高。赵东阳说,是啊,没多高。我说,但不上来也行,没啥损失,景儿也没多好。赵东阳说,是啊,没多好。
虽然景色一般,但我还是愿意多望几眼。近处有红黄标语,扯在树间,远处是土黄与青黑的结合,松柏成林,颇有秩序,回首望去,山脉连绵不断,其间有几趟平房,在云的深处若隐若现,规模不小,不知道是什么人住在里面。
我们下来之后,看见谭娜正在打电话,表情严肃,走得慢悠悠。我也不好偷听,便跟赵东阳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我小声问赵东阳,你猜,跟谁打电话呢。赵东阳说,那我上哪猜去。我说,肯定不是啥好人。赵东阳说,谁说的,净瞎扯。我说,看表情就能看出来,她有啥都写脸上,多少年了都,藏不住事儿。
果不其然,谭娜挂掉电话后,追上来跟我汇报,以前对象打的电话。我说,又要干啥啊他。谭娜说,没啥事儿,问我过得咋样。我说,你咋说的啊。谭娜说,我说挺好,在外面玩儿呢,不用你操心。我说,然后呢。谭娜说,他说他挺想我的,以前是他不对,会逐步改,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说,你是不是又要犯糊涂。谭娜说,有点心软,但也没定,我说我得想一想。我说,想啥,挨揍没够咋的。谭娜说,那万一他真改了呢。我说,狗改得了吃屎吗。谭娜想了想,说,也对,妈的,好悬又让他忽悠,我也发现了,现在有时候心太软,前些年真不这样,那时候多潇洒啊,平地一声雷,爱鸡巴谁谁谁,平地一声屁,爱鸡巴咋咋地。我说,这话对,咱可不能越活越回旋啊。
我们从第一关出来后,坐25路去老龙头,我数了数,一共九站,十来分钟就到了,路上车少,车开得也猛,路过个什么工人医院,还有一个中学,我还没坐够呢,就到站下车了。关里关外就是不一样,景致建筑都有差别,沈阳还比较萧条,没从冬天里彻底挣脱出来,但这里就已经很葱郁了。到了老龙头门口,赵东阳买了三张套票,附带个景点,孟姜女庙,说有空也一起去看了。我要给他钱,他怎么也不收。谭娜在一边说,人家不要,一片心意,你非得硬给啥。听她这么一说,也只好作罢,但谭娜不明白我的心理,我主要是不想欠谁的,尤其是这种情况,别人倒是都不计较,但自己总犯合计,尤其夜深人静时,算来算去,没法还,压力很大,心情也受影响。
老龙头景区不小,刚走一半,我就有点累,想休息片刻,谭娜正相反,大概是消化得差不多了,体能逐渐恢复,一边埋怨我没有长劲儿,一边也陪着我坐在凉亭里。旁边有两门假石炮,也有几个油漆味道很重的房间,用来展示当年驻守军队的日常物资和生活状态。不远之处,有人在烧香,香炷高大,烟雾向上盘旋,到一定高度后,又轻盈散去,录音机放着诵经的声音,咝咝啦啦地传来,始终不停。我听得入神,想起很多事情。当年我妈卖房之后,又租下现在这个铁道边的一楼,她最相中的一点是,原来这间屋是位老人在住,有个小佛堂。搬进去后,她也供了一尊菩萨,摆在架上,不知道从哪请来的,天天拜,烧香供果,念念有词,旁边放唱佛机,一刻都不带停的,特别虔诚,说是在给观世音菩萨建道场,能为我化解业障,但是我的还没化解开呢,她就先走一步,这上哪说理去。不过对她来讲,倒也算是一种解脱。后来我爸搬回来,好一顿收拾,这些东西都不知道被他撇哪去了。
天又有点转阴,我们跟着一个旅行团,蹭导游的讲解听。她说在老龙头,景色最好的地方是澄海楼,有古诗为证,“长城连海水连天,人上飞楼百尺巅”,有一截长城伸展到水里,世界奇观,万里长城的起点,长城蜿蜒,如蛟龙一般守卫此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说的正是这里。我听着很心动,但一打听,要上澄海楼,又得额外花钱,于是有点犹豫,我问谭娜和赵东阳,要不要上去看,他们都没啥兴趣,但也看出来我挺想去的,就又说可以在下边等着。我想来想去,决定花钱上去看一把,下次再出来旅游,指不定是啥时候,得尽量不留遗憾。
我继续向上爬,飘了点雨,谭娜和赵东阳停在城楼的暗间里,我走上几步,回头一望,赵东阳点了根烟,正在抽着,谭娜手里也夹着一根,冲我挥挥手,笑容灿烂。我情绪颇佳,一鼓作气,登上楼顶,出了一身汗。钱没白花,风景确实不一样,面前就是海,庞然幽暗,深不可测,风一阵阵地吹来,仿佛要掌控一切,低头是礁石,有卷起来的浪不断冲刷,极目望向远处,海天一色,云雾被吹成各种形状,像水草、骏马,也像树叶,或者帆船,幻景重重,甚至耳畔还有嘶鸣声。我忽然想起以前背过的一篇古文,里面有一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当时不懂,现在身临其境,体验到了,就感觉写得真是好。雨丝落在身上,浸湿头发,风也硬,轻松将我的衣服打透,让人时常要倒吸一口气。我站了很长时间,冻得瑟瑟发抖,但仍不舍离去,有霞光从云中经过,此刻正照耀着我,金灿灿的,像黎明也像暮晚,让人直想落泪,直想被风带走,直想纵身一跃,游向深海,从此不再回头。
赵东阳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还不下来,怕我有啥事。我说,能有啥事,一切安好,就是景色太美,挪不动步。赵东阳说,没事就好,那你再待一会儿也行,我们原地等你。我说,不了,看够了,这就下去。
雨还在下,但不大。谭娜和赵东阳仍在暗间里,背靠着墙,姿势跟我走时没啥两样,只不过每人手里都多了一个塑料兜子。我问他们,拎的是啥。谭娜说,看我半天也没下来,在景区逛了一圈,买了点纪念品。我说,给我看看,都买啥了。谭娜逐件掏出来,说,买了两件旅游纪念衫,有一件是给你的,还有印画的水杯,回家自用,带脸谱的唱戏小人儿,摇头晃脑,你看好玩不。我翻了一遍,觉得没有特别喜欢的,问赵东阳说,你买啥了。谭娜替他回答说,买了个烟灰缸,死老沉,石头雕的,倒是挺好看,一条龙盘着天下第一关,转圈是长城,还买了一把伞,怕你挨浇。赵东阳挠了挠脑袋,将烟灰缸展示给我看,做工挺糙,但意思到位,另外他还给孩子买了一堆小玩具。我说,花不少了吧。赵东阳说,没多少,东西不贵。我说,还行,知道惦记孩子。赵东阳说,唉,要不咋整,回家不得管我要啊。我说,现在这种情况,要是你一回家,看见媳妇带孩子跑了,能受得了不?赵东阳想了想,说,还不至于,没到这一步呢。
我们又在里面转了半圈,山谷里看见有人在驯马,紧拽勒口,鞭子抽得极凶,人和马离得很近,几乎是四目相对,马的双蹄翘起,驯马者不断呵斥,双方像是在台上进行搏斗。我有点看不了,心里不好受,那几鞭子,也像是抽在我身上。谭娜没见过这个,还挺好奇,不愿意走,赵东阳也不看,背过去又点根烟。我这才想起,之前在澄海楼上听到的,也许正是这匹马的叫声。
我们从老龙头出来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都有些累,毕竟起来得太早,精神头儿有点不够用。接下来是孟姜女庙,出门一打听,离这儿还有点距离,十几公里。但票都买了,不去也可惜,于是我们坐了个三轮车,一路晃悠到孟姜女庙。刚一进去,就有点后悔,这里十分冷清,一切都是新的,装修味道很重,而且里面也不大,除我们之外,很少有其他游客,十几分钟,我们基本就逛得差不多了。谭娜一个劲儿叨咕着,上当了,上当了,这回可上当了。我说,其实也不算,反正里面没啥消费项目,烧香啥的都是自愿的,就当溜达了。赵东阳也说,是,我看这里还挺好,也长见识,不到这儿来,我还一直以为孟姜女跟小白菜是同一个人呢。
庙的深处,辟出几间屋子,拉着横幅,上面写着“中华巧女手工艺展览”,我们进去一看,墙上挂的全是剪纸,各式各样,十二生肖,蝴蝶燕子,四季与儿童,都有,但剪得也没啥稀奇,算不上精美,底下都写着标价。在最后一间屋子里,我们看见了一位妇女,四五十岁,戴大耳环,围着一条纱巾,黑瘦,穿得很落伍,像是附近村里来的。她握着一把剪刀,极其专注地工作。谭娜凑过去问,你是叫巧女,对不?她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谭娜跟我说,看,上当了吧,处处是陷阱,看外面的标语,中华巧女,还以为是一群女的,都心灵手巧,结果就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巧女,这扯不扯。我笑着没回答,跟着他们走出门,那位妇女放下剪刀,起身相送,这时,我们看见,她满身的红色纸屑,轻盈,细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我们继续往庙外走,她到门口就停下来,抬头望天,像是刚刚破茧而出,抖落躯壳,还不知要飞去什么地方。
按照赵东阳的计划,我们今晚住在北戴河,一来这边不是旺季,价格便宜,二来据说海景不错,明天早上看日出也比较方便。但我并不知道北戴河距离山海关还挺远,我们换了两三趟公交车,总共坐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我在车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觉得浑身冷,一直哆嗦,怕是要发烧。等到我们在刘庄下车时,已是晚上七点,天都黑了,人也很少,三三两两,气温比白天低好几度。
赵东阳说,这边都是家庭旅馆,这个季节不用提前订,都有床位,我们往里面走一走,还有更经济实惠的。谭娜搀着我的胳膊说,都行,找一家就行,赶紧让她歇会儿吧,你瞅她,困得滴了当啷的。我强打起精神,说,没事啊,缓过来一点了。
赵东阳向路人打听两次,带我们走进一个胡同,两边都是二层小楼,家庭宾馆,还挺别致,一楼挂着牌子,上面写的是“休闲小屋”,我挺好奇,想看看都是怎么休闲的,往里面看一眼,结果发现是麻将社,都在那稀里哗啦打牌呢。屋里满员,烟雾缭绕,跟清冷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选了一家顺眼的住,那家底下的标语写着:环境优美,空气怡人,装修静雅。我说,这家好,听着素净。女老板扫一眼我们的身份证,也没登记,帮我们开了一个三人间,位于二楼中央,八十块钱一晚,设施虽然有点简陋,但着实是不贵。水泥地面,摆着三张单人床,彩电、桌椅、衣架都有,室内还带卫生间,能洗淋浴。我躺在中间的床上休息,谭娜守着窗户,又把她那大箱子掀开,开始捣弄东西,还去厕所换了套新衣服,真没白带。赵东阳洗了把脸,然后站在门外,扶着栏杆,跟楼下的女老板聊天,问她附近哪家饭店最好,人均多少钱,哪道菜值得一点。
八点半出的门,没走几步,就是女老板推荐的烧烤店。谭娜十分亢奋,进去菜单全点一遍,各种肉串,扇贝,烤气泡鱼,麻辣烫,锅烙,上来一大桌子,味道确实还可以,锅烙我吃了半盘,韭菜鸡蛋馅,有鲜灵劲儿。他们还叫了两提溜啤酒,各自开战。谭娜撸起袖子,唾星四溅,又是一顿猛白话,边讲边喝,直接对瓶吹。看得出来,她也是太郁闷了,压抑够呛,说着说着还哭了,我听着也特别心疼,然后还管赵东阳要烟。谭娜抽烟的间歇,赵东阳开始倒苦水,也不知这都是咋的了,媳妇丈母娘这那的,鸡毛蒜皮的屁事儿,最后搞得矛盾还挺大。其实我不咋爱听,他们的这些问题,总归会有一个解决办法,要么你进我退,要么你退我进,或者各让一步。我的问题就比较难了,基本无解。也可能正是这样,我从来都不爱一次又一次地去讲,没啥必要,自己难过就自己受着呗,往好了说,是不愿意给别人添堵,其实从内心里来讲,是不愿意成为别人日后的谈资或者素材。我活着可不是为了丰富他们的阅历的。所以生病以来,我跟很多亲戚朋友都不怎么来往了,每次听到他们假装关切的询问,我都想说,请收回你的怜悯并且要点脸吧。我也知道这种心态不对,但又调整不过来,总觉得自己委屈,凭啥啊非得是我摊上,越想头越疼,到后来,我干脆也破了戒,跟他们干了两杯啤酒,挺爽口啊,久违了。
喝到半夜,谭娜不再兴奋,情绪平复过来,并开始发蔫,眼皮打架,只听赵东阳一个人在说,他今天还挺出息,酒量见长。趁着上厕所的工夫,我悄悄去结了账,这一天都是他们俩在花钱,挺过意不去的,服务员给打了个折,二百八十元,连吃带喝,贵是不贵,但给钱时又有点心疼。我和赵东阳一起扶着谭娜出的门,她嘴上说没事,其实脚步踩不稳了。酒劲儿上头,我也有点迷糊,赵东阳喝得正精神,眼睛冒光,走着走着,还唱起一首老歌,我们也跟着他一起唱:“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各种走调,唱完就傻乐,整条街都有回音,但也不要紧,反正这里没人认识我们。我记得初中时,这首歌和那个电视剧都特别火,一转眼这都多少年了,那些演员好像还是那么年轻,而我们现在却比他们要老得多,真他妈不可思议啊。
我躺在床上,伴着谭娜起伏的鼾声,一整天的回忆泛上来,我努力记起更多的细节,留待日后回味,可惜实在精力不济,没过多久也睡着了,最后醒着的几秒里,我仿佛听见浪涛的声音,由远及近,奔涌而至,太阳苍白,晒在上面,晃得人无法睁眼,然后我便彻底进入梦乡。还是场景片段,一截一截,没有逻辑,开始好像是梦见我和我妈,我那时还挺小,左手拉着她,右手拿着一根雪糕,天气很热,雪糕化得特别快,化掉的奶油不断地往下滴,我心里很着急,然后身边的人忽然变成了谭娜,我也长大了一些,她趴在耳畔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楚,让她再说一遍,她很着急,又讲一遍,我还是没听清,然后她就被几个戴面具的掳走了,情绪很激动,表情慌乱,气喘吁吁,像是被绑架了。我心里着急,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帮忙,到处都找不到人,急得要哭出来,心头一紧,忽然就醒了。我是侧着身子睡着的,睁开眼后,映着窗外的幽光,发现谭娜的那张床是空的,被子掉地上一半,而轻微的喘息声从我背后传来,显然,它不仅存在于梦里。
他们做得很小心,动作幅度不大。我猜,谭娜应该是捂着自己的嘴,或者是赵东阳用手堵住的,总之,能听出来,她是在尽力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但却更难听了,十分怪异,不堪入耳,估计脸都皱在一起了吧。刚听见时,我一动不敢动,心里委屈,还有点恨他们,出去不行吗,再开一间不行么,听着听着,又有点不忍,我很担心他们发现我已经醒过来了,那以后互相该怎么面对啊。做完之后,我听见谭娜下床的声音,蹑手蹑脚,踩在水泥地上,去了趟厕所,撒了一泡很长的尿,好像又冲了一下,然后回到床上。我使劲闭上眼睛,但是泪水还是流了下来,一开始是几滴,后来变成啜泣,我咬住嘴唇,但还是出动静了。我心里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实在控制不住,也不知道为啥。谭娜和赵东阳反应过来后,都吓坏了,分别坐在床上,不知怎么办是好。后来赵东阳穿上鞋出门了,但也没远走,就在走廊里,靠着栏杆抽烟。谭娜坐过来,摸着我的头发,断断续续地说着,喝多了,对不起,当啥也没发生,行不,求你了,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对不起,玲玲,你接着睡吧,好不。我一把打掉她的胳膊,坐起来接着哭,怎么劝也停不下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这么对谭娜啊,理解不了自己。我明明一点都不怪他们,相反,我很害怕,怕他们会就此离我而去。我害怕极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起来时也不知是几点,睁开眼睛,只觉脸皮发紧,大概是泪水浸的,头也痛,昨天真不该喝酒。屋内很亮,我翻了个身,发现只有我自己,起身下床,想找双拖鞋,但怎么也找不到。这时,谭娜推门而入,满脸笑容,腆着肚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跟我打招呼说,起来了啊,早饭给你搁桌子上了,鸡蛋饼和豆腐脑,还热乎呢,你洗把脸先吃饭。我说,几点了。谭娜说,九点不到。我说,对不起,起来晚了,没看成日出,你们去了吗。谭娜说,没去,那玩意儿看不看能咋地,谁还没见过太阳啊。我说,赵东阳呢。谭娜说,去旁边的海鲜市场了,买点干贝烤鱼片啥的,这边儿的好吃,还便宜,我让他给你也带了点。我说,不要,到时你都拿走吧,我不吃。
我洗完脸,坐在桌边吃饭,豆腐脑很好吃,又嫩又滑,鸡蛋饼也香,里面还有火腿肠,但我实在没啥胃口,也没心情,只吃两口,便觉得都堵在嗓子眼里,我拧开一瓶白水,喝了几口,想往下顺一顺。谭娜把电视打开,来回调台,又掏出车票,跟我说,晚上六点半的车,估计十点半能到沈阳,时间都来得及,今天咱是啥计划来着。我想了一会儿,也没记起来,胃却开始不舒服,总往上返,我跑到厕所里,呕吐起来,吐得还挺邪乎,昨天晚上吃的也都交待了。谭娜吓坏了,冲进来扶着,一个劲儿地给我拍后背,问我,没事吧。我也没回答,吐完之后感觉轻松不少,但浑身没力气,也冷,便躺在床上,盖了两床被。
赵东阳提着好几包东西回来,进屋之后,跟我说,咋还不起床了呢。谭娜在旁边接话说,刚吐了,正难受呢。赵东阳听后有点着急,东西放在地上,非要带我去医院看看。我说,没大事儿,不去医院了,走不动路,就想早点儿回家。赵东阳看了谭娜一眼,谭娜也说,早点走吧,还等啥,不然也不放心。于是赵东阳又去车站,改签车票,临走之前,跟我说,鱿鱼丝特别好,排队买的,你要是嘴里没味儿,可以尝一尝。我点点头,把被子拉过头顶,谭娜搬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手背碰碰我的脑袋,又碰碰自己的,动了动嘴唇,却啥也没说出来。
赵东阳打车去的车站,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动作挺快,中午没票,只能改在下午,四点出发,还是动车,一百多块钱,我有点心疼,但仍起身掏钱,赵东阳还是死活不要,他这一天话都很少,情绪也不怎么高。我让他们俩别管我,附近玩一玩,等到时候再一起走,别因为我白来一趟。但他们谁也不去,就在屋子里守着。出发之前,我跟谭娜说,你买的那件旅游纪念衣服呢,咱俩穿里面吧。谭娜听了很高兴,拍起手来,又把那个大箱子㨄开,拿出来递给我。我俩换上衣服,又肥又大,不太合身,质量也不行,互相看着乐,像是往身上套了个面口袋。
我跟谭娜坐在一起,赵东阳的座位在另一节车厢,不方便换过来,跟我们说,有啥情况赶紧给他打电话,随时待命。我觉得状态有所恢复,刚上车就吃了一碗泡面,汤都喝干净了,谭娜看我吃完,也舒了口气。我靠在窗边坐着,胃里有底,精神就好一些,但这一路上也没怎么跟谭娜说话,不知道该说点啥,只好望向窗外,火车开得很快,景物急速飞过,让人来不及仔细辨认。路程过半,暮色降临,远处忽然有浓烟出现,火光在其中萦绕,连成一大片,烟尘浓密,滚滚袭来,不断变幻,仿佛有野马正冉冉升起,飞向天际。谭娜看了半天,挎紧我的胳膊,轻声地问,这咋还着火了。我说,可能是在烧荒,但季节又不太对,也搞不清楚。谭娜没有继续说话,转回身来,闭上眼睛,将头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到沈阳北站时,六点钟刚过,晚高峰还没结束,一派繁忙景象,人们来来往往,细密如织,看着眼晕。谭娜提议一起再去吃点东西,赵东阳没有接话,我连忙摆手,说现在只想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还要去医院,不想再折腾了,你们去吧,我就不陪着了。谭娜赶紧说,没有你,我俩吃个啥劲儿啊。好像还有后半句,但话说到这里,又咽回去了。我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但他们执意要送我到家。
公交车上的乘客很多,人挤着人,赵东阳与谭娜一左一右,为我隔开一片空间,坐了几站后,我催赵东阳下去换车,时间还早,没必要非得送我到家,绕很大一圈,不值。下车之前,他将一个塑料袋塞在我手里,说都是零嘴儿,特意给我买的,在家边看电视边吃。我不太爱要,想还给他,但他一转身就没影儿了,喊也没有回应。袋子很沉,我有点拎不动。
下车之后,谭娜陪我走回铁道边上,我说,你赶紧回去吧,我到家了都。谭娜说,都走到这儿了,送你进屋。我指着我家的窗户对她说,看见了吧,亮着灯呢,许福明在家,放心吧,几步道儿,没问题的。谭娜有点不舍,拉着我的手说,那你没事就过来找我。我说,肯定的啊,不然我还能去哪儿。
我目送谭娜离去,穿过楼群,消失在转弯处,然后一步一步往家里走。离近时,我才敢确认,家里正亮着两盏灯,厨房一盏,隔着塑料布也能看见许福明的身影,大概是在炒菜,卧室拉着帘,但有光从缝隙里钻出来。许福明过日子很仔细,只一人在家的话,是绝对不会点两盏灯的,更不会炒菜,从来都是对付一口就完了。我想了想,许福明还不知道我提前回来了,走之前他问过我,大概几点到家,当时我说的是,十点多到北站,回家肯定要半夜了。
我没有进屋,还有一点时间,是要还给许福明的。我绕到窗户后面,看见倒骑驴锁在栏杆上,我将东西放上去,一路拎在手里,愈发沉重,勒得生疼,然后也搭边坐在车上,背后楼群的灯火逐一亮起,有风经过,还是冷,延绵不断的冬季,似乎仍未结束。我缩成一团,不断地向后移,靠在车的最里面,用破旧的棉被将自己盖住,望向对面的铁道,很期待能有一辆火车轰隆隆地驶过,但等了很久,却一直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风声,像是谁在叹息。光隐没在轨道里,四周安静,夜海正慢慢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