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年,冬。这一年,望安初三。
小城的雪下了又下,寒风刮得人飘忽。望安坐在教室里靠墙的角落,远看着窗外的大雪纷纷。有几个淘气的男同学把窗户打开了,几朵雪花飘进来然后又很快的消失。
有个男生攥了一把外窗台上的雪,三两学生打在一起,四散的碎雪落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望安的书桌也未能幸免,化成的点点水沾到了她的试卷上,模糊她的笔迹。
望安把卷子小心折起来放进桌洞里,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随后就走出了这片战场。
当她走到楼道里时,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白雪茫茫的世界里有一个人站在操场外的树下。黑色的枯枝下,瘦高的少年站在那里,她知道,那是季辰伦。
六年过去,两人已然成为很好的朋友。只是除了名字外,望安从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学。而他总是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
望安,或许是他唯一的朋友。
这六年,也总是在她需要他的时候,无一例外的他都会准时出现。
上课铃打响,她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人,随后举起手冲他打招呼。
这是望安第一次主动离得这么远向他打招呼,过去都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多说什么话,当同学看到的时候,望安也会解释道。
“这是我的哥哥。”
当那黑色的身影看到在银白色教学楼里的少女冲他打招呼时,他身子明显一僵,然后举起手猛地挥了挥,似乎这次是离别。
少女的身影随着上课铃声减弱而消失在了窗户里。
当她走到教室里时,班主任已经站到前面准备开班会了。她尽力蜷缩着身子,缩小自己的体积,期望减少大家望向这边的注意力,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班主任看了望安一眼,等她坐好才开始说话:“下周二咱们学校食堂大整改,从周二到周五不供应午饭。大家可以早上自带午饭,中午楼道里会有热水箱给大家热饭用,也可以让家长送饭来。”
“……下周三到周五咱们有个阶段测试,到时候科任老师会通知考试时间。”
“最近冬天降温大,都多穿点别感冒了,回家路上尽量结伴走,别净上那冰上滑去。前几天隔壁王老师班的学生就是放学去滑冰把腿摔了。马上期末了,生病自己难受还耽误复习进度,咱班的小姑娘平时不咋锻炼,都多穿点,别要风度不要温度。……还有咱班那几个淘气的,那楼道里就瞅见咱班的小子串班了,这要让教务处老师逮到我可不去把你们领回来啊。”
“……下周记得带饭,班长下周一放学记得提醒一下。各科课代表上前面黑板上把这周作业写一下。”
班主任紧了紧她的深红色短风衣,手在桌子上点了点,“一会儿你们上自习,纪律委员上前面坐着去,谁说话直接让他去办公室找我。”
“到了五点四十放学那点,打了下课铃再走,值日生记得值日。”班主任站到了门口,看着学生们说,“谁都不许先走,我头下课就在办公室门口站着,谁要是没打铃就背着书包走了,我就请他到办公室跟我一块儿给大家伙批卷子。”
听完班主任说的话,望安没有记进几句,而心里也一直想着那个站在雪地里的少年。
望安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拿出卷子把剩下的错题改了一遍。
白炽光看久了会有些晕,教室里因为门窗紧闭而有几分闷热,躁动着的不仅是少年少女们想出去玩雪的心,还有他们逐渐摆脱一道道枷锁,获得初中毕业‘自由身’的解放。
他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话,‘考试考试。考一次,少一次。’
在下课铃打响前五分钟,大家就开始收拾东西。到了最后几秒大家都在倒数着,铃声一响,他们就像挣脱了栅栏的雪原狼一样跑向满天飞雪的世界。
望安背起书包,把椅子搬到桌子上,然后做完扫地的工作才走下楼去。
那黑色身影见她出来,走近了她,然后接过她背上的书包,像过去那样。
随后季辰伦解下自己的围脖,给她围在了脖子上。
望安摸了摸围脖,很暖和,是他的体温。
两个人并肩往家里走着,望安长得很快,现在和他只差一个头了。相比之下,季辰伦长得很慢,时间在他身上好像停滞了。
“你冷不冷?”季辰伦看着只穿着宽大一个校服褂子的她,问道。
望安摇摇头,把手揣进兜里,“不冷的。”
他见势就要把自己的外套脱掉,望安连忙拦下他。“不用的。”
“我听说,你们下周有几天学校不管饭。我做饭带给你吧。”他自然地站在了望安的身侧,为她挡着风。
“不用啦,我会自己带的。”
季辰伦并没有回应她这句话,过了一会儿侧头轻声问道,“阿姨身体怎么样了。”
望安的步伐慢了下来,他意识到了,于是也放慢了步子。一排深一排浅的脚印蔓延在路上,逐渐变得紧密。
“妈妈……身体状况不太好。”望安抿着嘴唇,牙紧紧地咬着唇间的肉。
“如果需要我帮忙,我随时可以。”季辰伦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出后半句话。望安看着雪花飘过他黑色蓬起的发间,伏在他那坚实的肩膀上,这句话也落进了她的心里。
“好。”她勉强挤出一个不想让他担心的笑容,把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
两个人继续走在路上,无声的度过了回家的那段路。
此刻,眼前是熟悉的分叉口,它告诉他们,是时候要告别了。
望安忽然站定,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是因为,我长得像她?”
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没来由的话,季辰伦有些惊异,皱着眉头看她。
“望安,你在说什么……”
“就是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她低着头,假装释然地拍了拍蓝色校服袖口沾上的雪花。
其实这句话她早就想问了。这六年,她以为自己对季辰伦只有朋友间的情感,但是随着她慢慢在长大,内心也在与他的相处间萌发了一些少女的悸动。
而且季辰伦于她而言,是神秘的,很多时候都是不可触碰的。她曾想过更靠近一些,不过也总是在她想要靠近的时候,他总会胆怯的后退。
望安也从那些青春小说里看到过各种她所憧憬的爱情,她也曾写过恋爱的小小说。不过这些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小孩子之间闹的玩笑吧。
季辰伦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空气好像在此刻凝滞,只剩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望安望着脚下的雪地,内心默默地祈求着老天,让眼前这个男人说些什么,打破这个雪夜的寂静吧。
或许是因为下了雪,此时比往日的晚上都亮些,当望安抬起头时,撞上了他那幽深的眸子,而他的面庞也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了望安的记忆里。
他好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好像是内心在做什么痛苦的挣扎。
望安把围巾摘下来,踮起脚尖挂在他的脖子上。在她靠近时,感受到他呼吸有些急促。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望安决定转身离去。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他紧紧地拽住,似乎他一放手她就会逃掉,消失在雪夜里。
“……别走。”他低垂着头闷闷地说出这句话。
望安看到他这颓败的样子心口有些攥紧地疼,一口气堵在心口说不出来。
只是下一秒,他松开了手。
望安看到季辰伦抬起眼,他的眼里含着泪光,映出白色的雪地。可他只是说——
“路上小心,望安。”
望安走过了马路,到了对面的分岔路口。她一直没有回头。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里露了出来,皎洁的光散落在着这个白夜。
是夜,望安在漆黑的楼道里摸索着回到家中,掏出怀里的钥匙打开锁。刚一开门就闻到浓浓地酒味,漆黑冰冷的屋子里有一个地方闪着点点火光,地上的玻璃碎片被窗外月光照得发出寒光。
望安身子有些颤抖,她紧握着门把手,手心都出了汗。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爸,我回来了。”她熟练地去摸灯的开关,打开灯看见父亲瘫倒在地上,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上,醉醺醺的,指尖夹着的烟即将熄灭,而烟头也在沙发套子上烫出了一个新的小洞。
望安看着那一个又一个大小不同、形式各异的黑洞觉得有些好笑,很像一幅怪诞的画。
她扶着父亲沉重地身躯躺到了沙发上,然后开始清理地上的酒瓶碎片。有一片小小的玻璃碴子钻到了她的掌心里,她把它挤了出来,血很快涌了出来。
她走到卫生间的水盆前,用冰冷的水清洗着伤口。丝丝鲜血顺着手指流了下去,消失在盆底的黑洞里。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只是当客厅里传来男人的呼噜时,蜷缩在被子里的她,顿时眼泪就涌了出来。
望安自觉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也淡漠很多。
她曾以为,遇上季辰伦是她命好。在亲人身上得不到的爱,他能给。
可是种种经历告诉她,他们之间似乎永远有着一层隔阂。
那似乎是一层永远穿不破的膜,就像两个人身处迷雾中,彼此的温度通过触碰的掌心传达,却看不见彼此。
那是近在掌心,远在迷雾里的羁绊。
明明两个人已经牵上了手,可心怎么能离得那么远。
窗外的雪停了,望安想去看看,看看那窗子外面的世界是否有个少年在等待着她。
于是她掀开了被子,披上校服褂子站到窗前。
玻璃上很模糊,满是水雾。窗沿是结的薄冰,冰棱凝结在一起,由外向内逐渐变疏淡。
她伸手蹭了蹭,这时窗外的世界才清晰了。
没有人。
望安想,或许她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