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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云园 蝶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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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想我是为了认识黄蝶娘而移居香港的。为了追踪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后半生的故事,我鼓动丈夫接下银行的聘约,举家搬到香港来。我们把家安顿在半山区干德道一层宽敞的公寓,客厅的落地窗面对美丽的维多利亚港。为了排遣丈夫出差的寂寞,按着《南华早报》的人事栏去应征,总算侥幸,我被开幕才一年的艺术中心聘为亚洲节目部主任,加入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行列。

这时正是七十年代的末期,走在铜锣湾、尖沙咀街头,年轻人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哼着许冠杰的港式摇滚新歌,理所当然的用广东口语唱出对香港的感觉。他们衬衫的领子也不再又长又尖像飞机的双翼了,脚下走路时可旋出一阵风的喇叭裤,也收敛了许多,窄脚裤正蓄势待发,预备占领街头。

七十年代已近尾声,大陆文革刚结束不久,红磡火车站的广九铁路,在中断三十年后又恢复通车了。港湾码头停泊的飞翔船,等待汽笛一鸣,便航向广州,港穗海上交通己然复航。通往上海的锦江轮也举行两次试航。我认识一对英国夫妇旧地重游,从上海外滩的文物商店买回古董水晶吊灯。中共经济开放,使香港蒙受其惠,回复了转口港的功能,国际企业看好大陆市场的潜能,纷纷来设立根据点,促进了殖民地金融业、酒店业、旅游业的蓬勃。

我从暗淡单调的台北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香港,目击了开埠以来巅峰鼎盛的繁华景象,官地拍卖连创高价,尖沙咀东部一块填海的土地每平方英尺以令人咋舌的高价成交。富豪家中浴室的水龙头、抽水马桶座都是用纯金砌成的,大大小小的餐厅座无虚席。食客食不厌精,豪门宴客尤其讲究排场,鲍鱼只选两只一斤最昂贵的“两头鲍”,鱼翅要一条条牙签一样粗的金山勾翅,燕窝如非名贵的血燕,就上不了台盘。

香港人在吃尽穿绝之余,也渐渐试着改变“文化沙漠”的形象,在这样一个“在港言商”的地方,艺术只有与商业挂钩,我所任职的艺术中心每年的经费,必须靠商家的赞助,或由名流巨贾的捐款。

第一次见到黄得云的曾孙女黄蝶娘,便是在九龙新开的香格里拉酒店,艺术中心的筹款酒会上。她身穿一袭深紫色雷光绸的露胸晚礼服,半侧着身子,俏立在宴会厅入口显眼的位置。每一位参加酒会的来宾,一进来迎面紫光一闪,无法不注意到她。黄蝶娘一身剪裁得十分贴身的长礼服,好像生在她高挑的身上一般,随着她的体型起伏曲线毕露,看上去有如一尊裸体的雕像,立在闹市街口,任凭路过行人恣意浏览;被看的她也眼波流转,大胆的回望过去,在人群中寻觅称合心意的猎物。我立在一旁,暗自惊叹,真不愧是黄得云的曾孙女儿。

酒会正式开始了,这尊紫色的女体雕像活动了起来。她那一身线条简单、色感强烈的打扮,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光亮四射,穿走在她周边的仕女,披挂了一身的南海珍珠、钻石翡翠,却全都过犹不及给比了下去,暗淡无光。香港华洋杂处,在中外仕女争奇斗艳穿绝了的社交场合,黄蝶娘以简单出奇制胜,从繁复缤纷中脱颖而出,这种妆扮的风格应该是得自家传。半个世纪以前,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出席了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也是以一袭幽光潋滟的丝绒祆裙压倒群芳,成为全场最出众的女客。

那一晚,首次启用的浅水湾酒店宴会厅,衣香鬓影,中外仕女的礼服姿态互异,缤纷五色的新款帽子各逞异彩。眼光撩乱中,香风微动,袅袅娜娜走进一个黑色净扮的贵妇,额头围着兜勒,罩住耳边,露出素净的耳垂,额心当中却缀有一颗拇指大的黑珍珠。闪着静电一样的幽微光芒,与她颊边那颗美人痣相互辉映。黄得云上身穿着黑丝绒绣银花的高领袄,圆圆的衣摆刚好盖住肚腹,衬得一袭黑长裙更为修长。她微睁着淡褐色的眼睛,摆动香裙,平生首次在殖民地上流社交圈登场,神情从容淡定如入无人之境,脸上还隐约一丝夷然之色。

黄得云的出现惊动了在场的中外贵宾,仕女们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从未露面社交圈的新面孔究竟是何方神圣?

显然黄蝶娘遗传了她曾祖母以简御繁的装扮艺术,她似乎也继承了黄得云笼络男人的媚术。酒会上只见她到处留情,周旋于男士群中,一个接一个,像一路采花而过,最后缠住我的英国上司。我心中暗叹黄蝶娘的好本事,平常在艺术中心,洋经理永远看起来很匆忙。早上上班他把头探进来向我道早安,就脚不着地滑向另一个同事。我注意到他的咖啡色便鞋不是皮底,何以穿在他脚上像装了轮子,如此滑溜,我到现在还百思不得其解。

黄蝶娘晃摇她裸露的肩,挑逗这留了山羊胡子的英国人。我猜想她可能刚回香港不久,要不就是不属于表演艺术圈,否则不会不知道我们总经理正在为同性恋合法化敲边鼓,纠集志同道合之士向立法局施压力。

看得出他急于摆脱,却又碍于绅士礼貌,也有点顾忌对方来头得罪不起似的,灰色的眼珠技巧地溜转。我主动的与他四目交接,上去帮他解围。

“阿,真巧,你要找的人来了,她负责亚洲节目策划的,你可以把精彩的构想和她沟通,看看能替香港剧场做点什么。港督暨夫人很快入场了,原谅我失陪了!”

对我的突然出现打岔,黄蝶娘有点无法置信的愣了一下,立即收敛起只有男人在场时才浑身散发的媚态,整理了姿势,立直身子,脸色一僵。镜头定格。等待了一个晚上,终于得以和黄得云的曾孙女面对面了。

舞台化妆的一张脸,深邃的眼窝,涂了厚厚的紫罗兰眼影,两道黑色的眉长长入鬓,银光粉紫的唇膏呼应她一身的紫,唇线夸张了本来已嫌大的嘴。望着她高耸的颧骨,比东方人稍深的轮廓,我记起她身上流着八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她的肤色偏白,没有黄种人的暗沉,才经得起这一脸一身紫色的妆。

经她苯怒的杏眼一瞪,我直觉地感到好莱坞电影所塑造的张牙舞爪的古中国龙女复活了,从银幕走了出来,只差套上十个又尖又长可置人于死地的指甲套。

黄蝶娘从下到上不快不慢的扫了我一眼,视线停留在我的肩膀一带。她凭我的妆扮外表来判断我。旅居香港后,我领教了此地的人凭着衣装来论人的社交习惯,只是她从眼皮下打量我的神色又多了一分骄慢。

她有点勉强的接过我的名片,看也不看一眼,随便塞入她宴会用的小皮包。黄蝶娘以这动作来表示无视于我的存在。她可直接找总经理商议节目,然后一道命令下来,由我听从执行即可。这种企图由上压下的例子我见识过。一个颈子扭伤围了白色护圈的女人,先找上我商量由艺术中心主办一个粤曲演唱会,隔没几天,路过总经理办公室,一眼瞥见她的白颈圈。她的节目企划案最后还是转到我桌上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微笑地抓起笔写上“否决”两个字。戴白颈圈的女人从此消失,而不久之后,被我故技重施的黄蝶娘却胆敢跑来向我兴师问罪。

就这样,我认识了黄蝶娘。而且不消多久便奇怪地被她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她一听我银行家丈夫经常出差,便不由分说把我拉进她的社交圈,陪她去参加欧洲古董表展卖的酒会,到山顶巨宅坐在垂着丝绒窗帘的音乐室聆听小提琴、钢琴演奏,周末假期乘游艇出海游船河,离岛吃完海鲜在星光下原船回来……

来往次数多了,对她的张牙舞爪也逐渐见怪不怪。不过,她那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风连我也常常难以接受。她过分到午餐约会迟到半个小时,一坐下来,也不等主人介绍一桌嗷嗷待哺的客人,劈头就问:

“喂,诸位当中有用通便剂的吗?听说草药加芦荟油做的泻药很管用,在座哪一位试过?”

问得一桌子客人面面相觑,胃口尽失。黄蝶娘并不就此罢休,她又口水多过茶地谈起她可怜的律师朋友,调来香港一年,也便秘一年,靠灌肠过日子,医生检查不出毛病,她自皆奋勇,逢人便代求药方。絮絮叨叨说完,才为自己迟到道歉;她刚从机场赶来赴约,帮一个到上海开会的女友随机托运葡萄柚。说到这里,又意犹未尽:

“露西也犯同样的毛病,一天吃一粒葡萄柚,否则便秘,这次到大陆开会延期,人回不来,带去的葡萄柚吃完了,急得不得了……”

黄蝶娘的放浪形骸得罪了不少人。每次聚会,她才一转身离开,别人便对着她的背后指指点点,揭发她的隐私,连她祖宗三代都不肯放过。

“哼,父亲是大法官,什么了不起,谁不知道她是黄威廉的私生女,还神气!”

“黄家靠什么起家的,做房地产的本钱哪里来的?还不是靠她曾祖母躺下来赚的!”

“喂,听说她生母怎么死的吗?被法术魔死的。黄威廉的母亲会施法术,装鬼弄神吓死了她,”

“不是自杀的?也有人说现在还住在青山精神病院?”

没想到身着香奈儿套装,胭脂水粉装扮得体的高薪妇女出口竟然比街口卖菜的婆子好不到哪里去。亏她们还是黄蝶娘的朋友。

其实她从不讳言自己的过去。读幼稚园时,就有个小男孩迷上她一双又白又靓的膝盖。下课休息时,她去荡秋千,故意把裙子提上来,露出膝头,她知道小男孩躲在树丛后偷看,中学进的是玛利诺女书院,穿着浆过的白校服考钢琴试,黄蝶娘公然在课堂上抽香烟,被修女逮个正着。家里怕她继续作怪下去有碍黄威廉在司法界的前途,赶快把她送到伦敦去学芭蕾,才去不久,半夜翻墙跑到PUB找穿黑皮裤、骑摩托车的摇滚歌手,被开除了。

“家人对我还不死心,那时爷爷还活着,他异想天开,汇了大笔学费到瑞士去,帮我在Finish School注册,想把我调教成淑女,嫁个欧洲贵族,承袭头衔,变成某某爵士夫人之类的。”

黄蝶娘没听从爷爷黄理查的安排,跑到伦敦西区前卫戏剧工作坊,学习表演方法立志当女演员。

“平生无大志,只爱两样东西:做爱和出风头,”

提到她演戏的威水史,黄蝶娘深邃的眼睛发着光,沉醉在掌声之中。她在伦敦一些小剧场演些西方男人所塑造的中国女人,黄蝶娘口中的“经典之剧”。她一下穿上开叉开到腰部的旗袍戴上大耳环圈表演湾仔吧女苏丝黄,一下拿印花土布围巾往头上一绑,穿上蓝布青花棉袄、黑布鞋,她是赛珍珠小说《大地》里认命的农妇,等待基督福音救赎的羔羊。

“服装全是我自备,演那个黄脸的农妇,台上的演员比台下观众多。后来我穿上香港做的旗袍演苏丝黄,咦,鬼佬觉得有看头了,第一晚谢幕,我回后台把旗袍两边开叉往上一撕,观众来得更多,连演两季,欲罢不能。”

她仍沉醉在掌声中。

我几次想探问她的曾祖母黄得云的故事,苦于插不了嘴。一直到有一晚半夜三更,门铃大作,开门竟是黄蝶娘。她忘了带钥匙,把自己关在门外,找我挤一晚。看她平常慌慌张张老是丢三忘四,有一个跟她同去伦敦学芭蕾的女人告诉我,黄蝶娘创下连续五年“忘记”报所得税的纪录,机场出境时被海关截住不放人,还是靠她大法官老爸动用关系,才除去出入境的黑名单。

被她打断清梦,本想消遣她两句:热情如火的女郎,全香港有多少单身汉的床空了一半等待她,竟然投宿于我家,未免太反高潮了。猛然记起她刚和她的发型师情人闹翻。据她形容那个澳洲人长了一对漂亮的绿眼睛。黄蝶娘找他为她头发造型,听说发型师有个同性情人,只好耸耸肩打消主意。一晚她搭夜船到愉景湾,坐在敞篷的上层看海上的星星,突然有一颗掉到她眼前,亮了一下,发型师闪着他的绿眼珠坐到她旁边。

下船后,她跟他回到他海边的家。黄蝶娘享受了半个月的浪漫激情,黄昏一丝不挂的坐在阳台上等她的情人回来。

可惜这吹海风看星星的良辰美景没能持续下去,发型师的同居人从印度朝圣达赖喇嘛回来,黄蝶娘被抛弃了。她不甘心地跑到威灵顿街的发型屋找他算帐,澳洲人只当是来造发型的客人,把她按到镜子前,气得黄蝶娘大骂狗娘养的。

我体谅她还没恢复过来,带她到客房,黄蝶娘却随我进主卧室来,挣脱她披挂一身、一手的金项链手镯,在我面前脱衣解带。在她退下超短的黑皮裙之前,我想象她里头一定是穿黑色内衣裤,蕾丝通花胸罩是不衬垫的,我在中环连卡佛百货公司的内衣精品部曾经看上眼、不忍释手的那种,穿上去一定又性感又有情调,平添闺房气氛,自知买回来也缺乏勇气穿上身在丈夫前面晃,摸了半天,也只有忍痛放弃。如果让黄蝶娘知道了,她一定哇哇大嚷,说我这个禁欲的中产阶级的中年女人大不会享受人生,已经无可救药。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超短黑皮裙下竟然是烈焰火红的三角裤。我眼前晃过摆花街南唐馆黄得云娼妓的红肚兜。而她的曾孙女穿着妓女的红内裤一脚踩在凳子上,表演似的脱下吊带黑网袜的姿态,令我再也忍不住了:

“老天,你今晚去了哪里,从湾仔来的?”

“去喝了两杯酒,半夜来了一伙刚下船的水兵,没心情扮演苏丝黄。”说着,睃了我空了一半的床,“算准你独守空闺,直接闯了来。怎么,老公又飞到哪里了?”

她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教我一招拴住丈夫的秘诀,说是练会了保证我夫妻鹣鲽情深,让老公除了我,心无旁骛。穿着烈焰火红内衣裤的黄蝶娘,斜侧站在衣镜前摆姿势,膝盖微弯,上半身倾前,脚趾曲起扣住地板,深深吸了一口气。

“关键是甩手时紧缩肛门、阴部不放,憋气半分钟,再慢慢放松,反覆练习。”

这运动能锻炼膣部,使阴道收缩力变强。“像吸盘一样吸住男人,俘虏他,让他跑不掉。”

黄蝶娘对她曾祖母黄得云的性生活,更有一番见解。她说当年被卖入半掩门当琵琶仔,鸨母调教房中秘术,第一步就是学会用生殖器来运气,在丹田、会阴、命门三个关窍练功夫增加元气。

一提到黄得云,我睡意全消。

“本领高强的妓女,床上经验多了,还懂得反过来采阳补阴,使精返为气,本人的Great Grandma一定属于此类。”

黄蝶娘一副引以为傲之色。

“没听过‘窄阴术’吧?道家的一个法子,用药物来冲洗女人的膣部,使阴道变窄,和我刚做的运动有异曲同工之效。”

窄阴术的创始者是春秋时代的美女夏姬,相传与她有过一夕之欢的男人终生被她俘虏而无怨无悔。连她生产之后,也立刻恢复如处女,三天后又与陈灵公同房。黄蝶娘说。

“会‘窄阴术’的,还可青春永驻。我看过Great Grandma的照片,掐手指算了半天,照片跟她实际年龄差上一大截——一大截,真是驻颜有术。早年她是万人迷的红牌阿姑,这不出奇,奇的是到了中年,照样不缺男人围着她转,真心情愿的把她看成黄理查,她儿子的姊姊!”

2

香港的银行多过米铺。

根据公元一九七九年的资料统计,持有执照的银行多达一百一十五家。其中殖民地最老牌的汇丰银行,历史最为悠久,远在满清末年便曾经手几笔大宗的政治贷款,至今仍掌握着香港的金融命脉,拥有签发港市的特权。坐落于皇后大道的银行,罗马式建筑雄伟壮丽,除了门口一对上海铸造的铜狮,以及外观的花岗岩,其余建材一律由英国、意大利进口,称得上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舶来品。

最令人赞叹不止的是,银行大堂圆顶的壁画,当年设计师以四万块的威尼斯玻璃,让工人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才镶嵌完成。我曾经不止一次站在圆顶下,把脖子仰酸了欣赏那辉煌瑰丽的画面,缤纷五彩的希腊众神,突出金光闪烁的太阳神,乘着华丽的马车横过天空,与财富之神互相耀然辉映。圆顶两端镶嵌着东、西银行的发展史,以及商业交通史,使我在陪同丈夫出席银行酒会时可派上用场,充当谈话资料。

据黄蝶娘得到的内幕消息,大陆文革结束后,香港经济突飞猛进,这栋半个世纪前引领风骚的建筑已经不够急速扩充的银行敷用,即将遭到拆卸重建成摩天大楼的命运。黄蝶娘是从她情人的床上听到这则消息的。她最近两个月来与汇丰银行的一个英国经理打得火热。听她比手画脚的形容,那人是个两百多磅的胖子,一身粉红色的肉,脸像半熟的鸡蛋,脚上穿着长及膝盖的黑色毛袜,也不管三十几度湿热的高温,说是寄宿学校改不掉的习惯,每次还穿着它与黄蝶娘做爱。

“你没看他完了事,趴在床上哈气,一脸的肉垂挂下来,活像只沙皮狗。”黄蝶娘皱着眉,又加了一句,“当然是最名贵纯种的沙皮狗。”

虽然尚属初识,承蒙黄蝶娘交浅言深对我推心置腹。她对男人的品味也许不怎么高明,但也似乎不至于到如此饥不择食的地步。想来凭她的出身,不会是为享受英国人的山顶豪华公寓,以及附设的游泳池、网球场、三温暖等设施而献身吧?她是个见过大多世面的女中豪杰。我甚至敢说汇丰银行那艘专供洋经理出海的白色游艇也不见得会让她动心。

到底这两百磅的肉哪一点吸引了她?答案很快揭晓。

“奈德是贵族之后。”

“啊,原来如此,你会先行屈膝礼,再和他上床吗?”

黄蝶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对我的粗俗很不屑。我得寸进尺继续挖苦她:

“莫非你也想效法黛安娜,靠着个人的魅力嫁给王子晋身候门?”

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世纪婚礼刚举行不久,香港政府的出版品尽是这一对童话故事里的新人头像。

“喂,人家可才十九岁喔,又是如假包换的处女,符合英国皇室的要求。还有她低下头,从下面看人的害羞纯情模样,你呀,等下辈子吧!”

我接着说起丈夫银行的一个大客户,艾默森爵士和他夫人应邀参加了那场世纪婚礼刚回来,前天在一个酒会上听他们提起。

黄蝶娘的眼睛闪亮了,她半信半疑的神色使我抬起下巴,更是振振有词:

“对,艾默森先生出身苏格兰古老的贵族家庭,他夫人说查尔斯王子从她身边走过,虽然全副军装,人看上去很单薄,两只招风耳最突出。艾默森先生也附和,她说王子和五呎十时高的新娘走在一起,好像缺乏英挺的气度。可能因为夫人是美国人,才敢形容得这么直率。”

“啊,那些美国人……”

黄蝶娘噘唇转舌,好像嘴里含了粒小石子,模仿情人奈德的语气,嘲笑美国人的粗鄙无文,否定了艾默森夫人的观察。她炫耀他贵族情人的辉煌家世。

“奈德在上海静安路的文物商店,看到一批外销瓷,瓷盘当中印着他们艾肯斯家族的盾牌徽志,够伟大吧!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贵族家庭,流行从中国订购整套餐具,按照绘好的图案来烧……这些瓷器现在成了古董。”

“姆,既然是外销瓷,怎会留在上海?一百年后给人家当古董卖给外宾?”

黄蝶娘不理会我的疑问。她卖弄地大谈英国门户森严,阶级观念深重,晋身贵族除了靠血统门第世袭,另一个途径是武士捍卫国家,作战立了大功,受皇家诰封。奈德·艾肯斯的祖先是位善骑射、善比武的骁勇武士,在一次战争中退敌有功,受封为贵族。后代子孙几百年来一直住在自己的领地,保留贵族称号。巨大的府邸有罗马式的回廊、喷泉、花亭,他的父祖在庄园养鹰,喂狗,放马,猎狐,消磨时日。

“你知道吧,贵族是不作兴有职业的!”

黄蝶娘说奈德到东方来找寻传统中的梦幻,他在汇丰银行的信用卡部挂个经理之名,其实他的计划是完成一部东南亚自然植物史。

“我是他的梦幻。”黄蝶娘双手抱胸,大言不惭地,“奈德当然是为了认识我而到东方来的。”

艾肯斯夫人,奈德的母亲,她鼻子长长的,腰杆挺直僵硬,是位典型的贵族仕女,对于整洁和秩序,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她甚至会不留情面地板起面孔命令管家戴上白手套,跟在清洁女仆后面,检查她擦拭过的家具、壁炉是否有掸得不够彻底的灰尘。她从小训练奈德控制感情,谨守礼仪,按照规定的时间进餐,散步,喝下午茶,祈祷,上床。

“奈德陪他母亲出门,推门,拉椅子。一见她把香烟装上象牙烟嘴,当然立即开打火机为她点燃。”黄蝶娘抱着肚子笑,“最有趣的是走在路上,艾肯斯夫人命令儿子走在靠车道的一边,以防泥浆溅了她。他的眼睛不准离开她,必须随时防备有任何不测。可怜的奈德,小时候一听母亲唤他,以为又闯了祸,吓得躲到柱子后面……”

一个季节两次,艾肯斯夫妇在伦敦郊外的宅邸宴请宾客,艾肯斯夫人亲自指挥佣仆装饰餐桌,擦亮银器,点缀屏风,一切按照她的要求安排就绪后,她换上银灰闪光的丝缎礼服,裙子长长地拖到地毯上,戴着珍珠串成的发冠,姿势优雅地摇着象牙扇,矜持而和善地与宾客周旋,她看来雍容而闲散,与平时判若两人。一等宴会结束,在门口送走最后一对客人,艾肯斯夫人立刻收敛她应酬了一晚的表情,卸下与丈夫和睦相亲的姿样,别过头去,相互各不理睬,上楼回到各自的卧房。第二天晚餐,夫妻各据餐厅的一端,遥遥相对,家中又恢复了冰冷的气氛。

奈德恨透了父母亲的虚伪。为了逃离冰冷的家,他终日流连伦敦植物园的温室,挺立如塔的大王椰子、奇形怪状的仙人掌、狭长的大叶子斜斜披垂的芭蕉,总是给他无限逻思,他向往阳光灿烂、奇花异草终年盛开繁茂的热带。

他最大的向往是当个漫游者。多年来他足迹遍至东南亚各个小国,其中不乏令他难忘的经验。柬埔寨的安哥窟,被丛林荆棘掩埋千年之后,重见天日出土,奈德赤足登上通往神庙的石阶,月光下一级级往上走,使他禁不住双手合掌膜拜起异教徒的神祇。为了采集热带高山植物做标本,奈德爬上菲律宾人迹罕至的偏远山区,下山后才听说那儿是凶悍出名的食人族聚居的大本营。

黄蝶娘喋喋不休他说着奈德的身世过往,我的脑中不断浮现传说中另一个背景酷似,喜爱采集热带植物做标本的英国人——西恩·修洛。所不同的是他早生了半个世纪,他的母亲修洛夫人是个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仕女,对秩序、道德以及节制克己的美德更是加倍的执着。西恩·修洛也是为了逃离他那个只有更冰冷、更伪善的家而展开了他的东方漫游。他也曾经任职于汇丰银行,与黄蝶娘的曾祖母黄得云有过一段千丝万缕的牵扯。

历史显然在黄家头尾这两个女人身上重演。不过,由于爱屋及乌,加上年代久远,距离造成了美感。在我眼中的西恩·修洛,外形上绝对不像黄蝶娘口中的奈德·艾肯斯,除了其貌不扬之外,还那么不堪。然而,也因为上述的原因,对西恩·修洛内心世界的捕捉,也相对的难以掌握。

的确,西恩·修洛是个不可捉摸、莫测高深的英国绅士。

3

公元一九一八年,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己近尾声。上半年结算完成后,香港汇丰银行这栋白色古希腊的建筑,从科林式的圆柱后传出高层经理人事变动的消息。贷款部的经理康奈利先生在服务银行十二年之后,即将离职回返英伦,接他职位的是从吉隆坡转调来的西恩·修治。传闻这位至今仍然独身的英国绅士是马来亚人崇拜得像神的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的后代。

大英帝国的东南亚殖民计划中,本来对炎热潮湿、榛莽丛生的马来亚兴趣缺乏。殖民者把眼光放在盛产香料的印尼群岛,以及暹罗、柬埔寨等土地肥沃,历史悠久的王国。为了控制马六甲海峡的海军和商业地区,才可有可无的占领了马来亚。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商人在当地开采锡矿生财,又有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东探勘出马来亚的季候生态颇为近似巴西的热带雨林,于是从伦敦的皇家克佐植物园温室将巴西的橡胶树这种热带植物移栽马来亚,结果试种成功,时为公元一八七七年。从橡胶割下的乳液可以制造汽车轮胎,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为马来人创造生机,而英国殖民者则大获其利。

究竟西恩·修洛是否与修洛爵士有血缘关系?几年前,西恩乘坐“约克郡”轮船抵达槟榔屿,人尚未下船,吉隆坡的土王贵族便争相盛传修洛爵士的后人为了承继马来亚橡胶园的权益而来了。传说他神出鬼没,足迹遍至马来亚各个角落,住过沙劳越部落传统的长屋,远涉沙巴,深入木鲁特族的聚居之地,对这遍植橡胶的地块了如指掌。土王贵族们猜测,西恩·修洛以任职英资银行为掩护,实际上是为照顾修洛家族庞大的利益而来。

与西恩·修洛有过交往的,都觉得这个英国人莫测高深。他在吉隆坡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也引起了同事间的好奇与猜疑。他孤独地住在丛林深处一栋红瓦绿墙的大房子,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大阳台。屋子里遮阳的百叶窗终年半闭,透着神秘。偶尔在休假周末,他会被看到瘦高的身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浅灰色猎装,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装扮得像个出游打猎的英国绅士。

西恩·修洛并不是去猎取奔窜山野的珍奇异兽,切下头来制成标本,挂满了一屋子。据说他的兴趣是植物,深入热带雨林采集丛林高山稀珍的奇花异木,把稀罕珍品寄给伦敦皇家克佐植物园,以供研究。当年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的橡胶树就是从这个植物园的温室移栽到马来亚的。两个姓修洛的英国人,也许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吧?

我认为西恩·修洛是为了探查香港的草木花卉而申请转调的,我翻阅过一本《香港植物志》,作者是乔治·班逊姆,一共搜集香港所产的花木名目一千零五十六种,西恩极可能受这本植物志的影响,对岛上草木种类的分布产生兴趣,而来一探究竟的。

“按照地理位置,香港是中国大陆的终点,同时又是南方热带的地点,”班逊姆在序言上写道,“香港所产的植物,可以北至西伯利亚南部,南至非洲南美洲都可找到它们的族类。至于近处的印度、南洋、日本的植物与香港关系的密切,自不待言。”

黄蝶娘对我的推断大大地不以为然,她斩钉截铁地宣称:

“西恩·修洛是为我Great Grandma而来,他被邀到黄家中过中秋,从此对她念念不忘。”

而无意之间撮合两人的,竟然会是渣丁洋行的买办王钦山,他曾经陪同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出席汇丰银行为西恩·修洛举行的迎新酒会,眼见应邀而来的宾客,不论华洋,争先恐后上前自我介绍攀交情,惟恐巴结不上这位新到的财神爷。王钦山立在一旁,并不加入众星拱月的行列。他托了托玳瑁框的眼镜,小眼珠在镜片后打转,心中盘算如何抢在众人之先笼络这新来乍到的洋经理。王钦山正计划插手黄金投机买卖,需要借重银行洋人的职位收取国际金价起落的情报,相互配合炒卖获利。

第一次世界大战拖垮了大英帝国的经济,曾经操纵世界货币汇率涨落的英格兰银行已然雄风不再,英镑牌价日日贬跌,黄金价格却节节上升,与英镑挂钩的港市无形之中低贬。王钦山眼见港府当局对经营金银买卖的炒家只按照牌照费收入,并不加以制止,他认定此时是买空卖空,便于投机的好时机。

他听说上环一家钱庄的老板串通渣打银行的洋经理,互相勾搭炒卖黄金,市市获利,捞得钵满盘满,最近在坚尼地道购入一块地皮,预备大兴土木盖一栋堂皇的府第,与大富豪何东先生在西摩道的“红屋”别苗头。王钦山早已有意在半山区觅地建筑一栋依山面海的花园洋房,他的愿望还得靠这位刚上任的洋经理来促成。酒会上王钦山一旁冷眼旁观。他打听出西恩·修洛对随侍一旁的华人秘书颇为倚重,一遇有交际场合,苏秘书必是如影随行,似乎视新任上司为奇货可居,防护得滴水不漏。

王钦山决定先从这潮州人下手。趁中秋将到,拎了篮刚下船的天津鸭梨、两盒苏州月饼登门拜访洋人的亲信。头秃了大半,食指戴了只足足有三时长的赤金戒指的苏秘书,老远笑脸相迎,对渣丁洋行买办纡尊降贵来访直嚷承受不起。

王钦山何等人物,一见苏秘书卑恭中掩藏不住一副挟洋自重的嘴脸,有点后悔亲自出马折了身价,让这小秘书与自己平起平坐,失了身份。然而炒卖黄金非同小可,顷刻间可富如王公,转眼也可以倾家荡产。除了运气,就看搭档的洋人是否可靠,万一被出卖,虚做电讯情报,国际金价已跌,仍然买好,不只赔尽先前所获,为补贴损失,脱身后可能一无所有。他此行的目的是旁敲侧击,打探西恩·修洛的人品个性。

苏秘书毕竟矜持不住,也不无卖弄之意,等不及客人开腔,用他不咸不淡的广府话谈到他的新上司。

“真真怪人一个,修洛先生跟以前几任经理很不一样。他们一到香港来,就让我带去参观古迹胜迹,像宋王台、望夫石啦,还有屯门的杯渡禅师石像、青山禅院等等……”

“哦,这位修洛先生有其他兴趣?”

“他一来,就找植物园。可怜我从来没有听过香港有一个植物园。”

“是有的。在花园道的上头,不怪你苏秘书不知道,这植物园是不对一般华人开放的,听说只有一次例外,何东先生大病刚好,获得园林官特别许可,乘轿子进去植物园晒太阳……”

“还是王老见多识广,原来不让我们进去的……”

两人同时静默了下来。王钦山把玩手中晶莹碧绿的翡翠鼻壶,还是苏秘书打破沉默:

“修洛先生说要看‘真正’的香港,对我们盂兰节设坛建醮,烧衣放食兴趣大得很,一听说潮州人演神功戏,非要我带他去看不可……昨天一早起身陪他过海到九龙城吃早茶,看茶客遛鸟……咳,简直怪人一个……”

王钦山打听出西恩·修洛未带家眷,暂时下榻雪厂街和德辅道口的英皇爱德华酒店套房,说是非得等山顶那栋洋楼重新装修到合他心意才肯迁人。苏秘书说他的上司打算把屋子外观漆成蓝色,取名为“蓝屋”。

“银行来来去去伺候了多少任经理,这般阴精麻烦的,总算第一次碰到……”

“可不是吗,鬼佬一个人一个脾气……”

王钦山表示同情。

既然西恩·修洛孤家寡人一个,又是口口声声要看真正的香港,他灵机一动,何不干脆请英国人入境随俗,共度中秋节。他想到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做得一手精美地道的顺德小菜,借她到家里来做一桌酒菜,黄得云没有不答应的。自从那次他到“利源押”查阅帐目,发现黄得云识高胆大,冒着风险胆敢收进一批清宫流散出来的珍宝赃物,从此对她另眼相待,渐渐将经营当铺的重任交付于她;又一手提拔她儿子黄理查,让他从皇仁中学一毕业,就安排到渣丁洋行为马臣士大班效命,黄得云为报答王钦山,每次他上门,一定让她的贴身侍女霞女亲自下厨,烧制几道可口精致的顺德小菜来招待他。

黄蝶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霞女自称是顺德人,其实来自番禹,她小时候还见过这女佣,传说她具有通灵的本领,能够在幽冥地府来去自如。我禁不住好奇追问黄蝶娘,没料她一反常态地守口如瓶,故意岔开话题:

“那时我Great Grandma刚搬了新家,般含道的一栋小楼房,屋后还有个精雅的小花园,适合黄香赏月,结果就在黄家设宴款待英国人。”

苏秘书对中秋过节的邀请,却是急得搔搔他己然光秃的头皮:

“唉呀,王老,这可给我出难题了。您替我想想,银行每天接到多少请帖,少说也有厚厚一大叠,认真应酬起来,到明年冬至都应酬不完,南北行大商家的鱼翅席不知摆了多少晚了,到现在还轮不到呢……”

王买办拿起翡翠鼻烟壶,狠狠吸了一下,先打了两个喷嚏,才不慌不忙他说:

“那天香港会所的酒会,我也在场,赶着搭夜船到无锡收一笔账,也没多留。我们洋行的大班说过两天约修洛先生吃午饭,让我们多多认识认识……”

苏秘书很注意地听着。

“我是听你说修洛先生只身在外,请他到家里来过个中秋节,尽尽地主之谊罢了,如果苏秘书要陪家人团圆过节,我也不敢勉强……”

4

苏秘书还是来了。中秋节那晚,一进黄家,用戴金戒指的那只手把黄理查拉到一旁,有点讪讪的:

“修洛先生不放过我,非得陪他来不可……”

“太客气了,苏先生,平常想请您都请不到哩!”

为了礼貌,王钦山持着请帖,亲自邀请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他明知大班夫妇殖民地住久了,讲究论资排辈,阶级观念深重,不肯轻易接受邀约。果真马臣士大班瞥了一眼请帖,随手一摆,只说:

“心领了。让修洛先生去吃月饼赏月,他孤家寡人一个,又是第一个中秋,我会鼓励他赴约的,你放心!”

黄家为了接待贵客、上下着实忙碌了一番。去年重阳过后,黄得云母子搬出上环文咸东街堡垒似的“利源押”后院,在般含道找到了属于他们母子的第一个家。两层红砖砌的小楼房,镶着刻花彩色玻璃的前门对着马路,大厅铺着方形红砖,楼梯上去是三间卧房。楼房后小小的花园算得上精雅,周围遍植山茶、桂花、桅子、茉莉等四季花树,井旁棚架爬满了紫藤;依墙而建的一座半亭前,还种了两棵荔枝。花园依山而建,从下面往上看,直削的山壁上,围着绿色的琉璃栏杆,有如悬吊在半空中。当初黄得云就是看上这个小园才决定把家安置在这里。

搬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黄得云的行为却十分异常。她看起来魂不守舍,经常被看到身穿深色的衣服,默默坐在半亭,眉头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是陷入一种深沉的恐惧,不时双脚猛跺,想要甩掉纠缠她的无限悔恨似的。不止一次,她惊跳起来,仿如看到什么恐怖的影像,双手紧紧攒在胸前,肩膀悚悚颤抖,好半天还心犹余悸。就这样,坐到天黑,孤伶伶一个。黄家上下没有人有胆子上来惊动她,新来的仆佣们躲在门后,拼凑他们听到的风声,把女主人异于常人的举动和山脚下文咸东街“利源押”附近的街坊对王福下落不明神秘失踪的传闻联想在一起。

这个胖得像一座肉山的王福,本是王钦山买办的心腹,被派来掌管“利源押”当铺。黄得云为了效法十一姑,稳坐那张气派的雕花太师椅,幕后操纵当楼,不惜拿自己一身白皮肉来做交换,忍受王福那肉山在床上的种种奇痹,夜里当押后院传出时断时续的呻吟,把路过的行人听得头皮发怵,拔脚就跑。然后有一夜,呻吟声停止了,王福也奇异地失踪了。

黄得云还是到她新家屋后的小园独坐,摒弃佣仆不让人服侍,她的贴身侍女霞女只好从二楼的窗口看下来——她常是这么远远地陪伴她的女主人,目不转睛地守候着她,准备一旦有意外发生,她将毫不犹豫地跳下窗去抢救。又是一个枯守静候的漫长午后,霞女从盖过眼睛虚笼笼的刘海后边窥伺着半亭的动静。奇迹发生了,她看到黄得云正弯下腰,拾起被风吹落的一朵黄色小花,轻轻拂去尘土凑近鼻子闻着花香,然后身子微偏,把小黄花插在发髻上,又细细地抚平了膝上的罗裙。呵,她的被恶鬼缠魇,勾走魂魄的女主人终于回过神了!霞女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赶忙下楼递茶拿扇上前侍候。

西恩·修洛来家作客,黄得云早已恢复常态。她亲自招待,向贵客展示她的新家。英国人浏览客厅的摆设,很欣赏墙上镂空采光的花窗所造成的空间感,对一屋子的紫檀、黄花梨木家具尤其赞口不绝。为了布置新家,黄得云从“利源押”过期不赎的硬木家具精挑细选,找来做工精细讲究的成套太师椅、茶几,配上云石屏风,把屋里上下布置得古色古香。王钦山买办第一次上门作客,一进客厅,即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他摸着刚剪的西装头,寻思了半天,才琢磨出黄家这一堂椅凳橱柜原来是属于黄泥涌朱进士的。朱家败落之前,他曾经到进士府造访,难怪看着眼熟。

王钦山心中暗叹黄得云这女人的好眼力。也真难为她,当铺库房堆积的家具中,她独独挑出这成套紫檀束腰带托泥圈椅,线条优雅简洁,还真的是明朝的古董,一件四面牙条有双风朝阳纹浮雕的方桌,配上瓷面圆凳,居然出色脱俗;还有墙角黄花梨的三足香几,品字栏杆摆古董的架格,若不仔细近看,还真看不出拼凑的痕迹,不像一切用现成的。王钦山感叹了。

宴席上,黄得云亲自下座作陪。她银红丝织的短祆在灯光下微微闪光,衣服收腰窄身,下角裁成圆摆,是时兴的款式,袖子却短而宽,镶滚着西洋的白花边,映得她半截手臂更为白皙。觥筹交错中,她不止一次起身,轻扶罗袖用公筷为英国人布菜,客人似乎很欣赏炒牛奶、炊风鳝、野鸡卷几个顺德小菜。上甜点之前来了一道汤,黄得云趋身向前,把西恩·修洛的汤碗加满,客人注意到她领口边那只黄翅粉蝶已经停栖了足足一个晚上,并不因她衣袖牵动而振翅飞走。他哪里知道它是个纽结,出自霞女一双巧手,用黄丝线打出来的蝴蝶结。

吃罢晚饭,黄得云把客人让到屋后小而精雅的花园赏月。紫藤花架下的圆桌,摆着王钦山捎来的苏式月饼和天津鸭梨。黄得云亲自取来一段莞香木,置于博山炉。依照她小时候家乡中秋薰月的风俗,在炉下的盘子盛水,焚烧芜香,让香气散发,在月光里氤氲一片。西墙下的昙花,趁着月色争相绽放,月光下美得很不真实。黄得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十一姑还在世,“公兴押”的东主黎健命男仆把天井盛开的昙花搬入大厅,给行动不便的十一姑欣赏,可惜老太太只茫然的睁着眼,视而不见。“公兴押”结束营业,疯瘫的东主躺在担架上,被抬到新界元朗去投靠他也是开当铺的伯父,黄得云曾经忘情的动手,去拉病人的帽子,含泪他说她帮东主看守这当铺,等他康复回来接管。

黄得云凄眯着眼,对着月光下盛开的昙花怀想往事,如梦似幻,她怀疑那一切曾经发生过。

5

黄蝶娘口无遮拦的嚷嚷,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就为了一次洗澡,开始与西恩·修洛纠缠不清的。

香港四周被咸咸的海水团团包围,岛上居民食用的淡水全靠老天矜怜。每年夏天季候风吹起,大雨滂沱,岛上几个水塘贮存雨水,那年居民便无缺水之苦。若遇天公不作美,天旱不雨,水塘贮水不足,便闹水荒,水务局按照严重的程度来制水。

没想到我旅居香江的第一年,居然碰到了水务局的制水。香港政府与中国当局达成协议,在深圳铺设大水管输送东江河水,过滤干净后送到香港,这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

制水前半个月,电视、电台、报纸争相报导,指出这是水务局三级制水中的第一级,即是在规定的时间内,每天供应食水四个小时。未曾经历过制水的我,如临大敌,让菲佣买回大大小小的水桶,摆满了厨房、浴室,以备储水。

制水那天,我站在半山家中阳台,眺望维多利亚海港在白花花的烈日下蒸煮着,咸咸的海水很快被煮成盐了。我干涸欲死,被围困在四面海水的孤岛,无路可出。

制水期间,黄蝶娘经常在黄昏的时刻到中环文华酒店大堂晃来转去,要不然就到酒吧点上一杯白酒,在吧台前耗上半个晚上,忍受“欢乐时光”的四个洋人乐队拉那些不忍卒听的华尔兹舞曲。

我笑着问她可是去酒店拉客?

黄蝶娘正经八百的点头。

“我是未雨绸缪,来钓套房的贵宾。老天再不下雨,你等着瞧吧,很快宣布第二级制水了。十六年前那次大旱,四天才来一次水,每次供水四个小时,我可受够了!三十几度大热天,愈缺水人愈出汗,皮肤结了粒粒白色的盐,你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公元一九六三年那次大旱,人人为水奔走,无心工作。为了争水,纠纷频生,血案命案暴增,社会秩序大乱。黄蝶娘把脑筋转到五星级大酒店的洗手间,拎了一包换洗的衣物,趁递手中的女服务生换班的空隙,潜进女厕所洗澡。

“大酒店不制水的,乱洗一通,赶紧夺门而出,做贼一样。那时年纪轻,现在可不愿这么刻苦了。我计划呀,躺在套房浴缸,天天享受泡沫澡,让你们又嫉妒又羡慕……”

以后进出五星级酒店的洗手间,我的眼睛很自然的打量里头的设施,想象当年黄蝶娘如何在这里冲凉洗澡,外头这间扑粉室,沙发杂志梳妆台一应俱全,像个舒适的起居室,可供黄蝶娘当更衣室。脱下衣物后,黄蝶娘只能站在里间的洗手台前举水往身上冲洗,弄得一地的水。拿布置豪华的女厕充当澡房实在诸多不便,难怪黄蝶娘改弦易辙,去钓酒店的住客以便登堂入室,享用浴缸。

我想到公元一九一九年那次香港的大旱灾。清明过后,一反常态整个夏天滴雨不落,港、九六个水塘有五个已经干涸见底,水务局逼不得已,实施二级制水,每天供应两个小时的水停止了,居民要到街上的水喉去接水食用。天还未亮,街头水喉前摆满了水桶,一条蛇似的蜿蜒了过去,家家守住水桶等候水务局派专人来,打开水喉供水。原本和睦的邻居,为了多争一桶水而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动粗打架,必须出动警察来维持秩序。

黄得云在般含道的新居,因地势高,水压不足,平常得用电力抽水,引水上山。一开始实施二级制水后,黄家得出动所有佣仆,上街挑水,连力气弱小的老女佣也不能例外,又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黄得云午睡刚醒,无情无绪地倚靠在酸枝罗汉床上,无线电的播音员以干燥金属似的声音重复报导水务局长早上的发言:

旱象若不见好转,水务局不日将采取第三级制水措施。这项香港开埠以来从未施行过的制水方案,将在港、九横街安置一条长水管,管上装置水龙头,每户限制取水二桶,供煮食之用,警察将在一旁监视不得多取一滴。至于洗衣服所需之水,居民上山到山涧汲取自行解决。

播音员干燥的声音听得黄得云口干唇燥,她使劲地摇着手中的葵扇,想要扇灭心中那点热火。她认真地考虑是否接受西恩·修洛的邀请。英国人请她随时可到英皇爱德华大酒店,他下榻的顶楼套房的浴室去洗澡。

他说水务局再限三级制水,也不敢停掉总督府以及港、九几家英国旅客下榻的酒店自来水管。只要黄得云愿意,英国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带着毫无邪念完全真诚的善意提出他的邀请。黄得云想到西恩那瘦高而微驼的坐姿,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好几岁的英国男人。

第一次他到黄家来做客,戴礼帽,衣饰得体,宴席上十分沉默。黄得云以为英国人到华人家中做客,不肯轻易开腔,惟恐有失身份,后来有了来往。才发现他拘谨自制,控制自己的感情,也不善于辞令。不过也有语出惊人的时刻,会用一些别出心裁的譬喻,比如王钦山买办说起汇丰银行新近设立的保险箱是一项便民措施,他形容被带进一个铜墙铁壁的秘室,四周固若金汤,从下到上全是密封的铁柜,每一个方格上有号码,供顾客租用贮存贵重物品。

“就像你们中药店的药柜。”西恩做了个比喻,为一脸困惑的黄得云说明,“对,就像中药店的药柜,密密麻麻一格格,每一个抽屉上写有一味草药,我说的没错吧?保险箱写有号码,用你专有的钥匙才打得开,抽出一个长长的、四乘六时的铁盒子,把贵重的物品放进去再锁上,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秘室,绝对保密安全!”

黄得云听得有点心动。她那只藏匿在最隐秘角落的黑漆描金凤皮盒,里头所盛放的已经从早年在摆花街南唐馆为妓时,向恩客“斩白水”攒下的金钗玉翠,换成一叠叠贷款人盖上手印的借据,其中包括“利源押”银码大宗的当票,她瞒着王钦山买办的私底下交易,搬家时一起带来的,正需要觅一处铜墙铁壁严加存放秘藏,汇丰银行的保险箱似乎是个好主意。哪天私下找机会请西恩帮她安排,当着王买办当然不能透露半点风声,脸上依旧若无其事似的,说些无关紧要的应酬话。

那皮盒里的一叠借据、当票可真得之不易,是她披盔戴甲冲锋陷阵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她一个女人,拖了个不黄不白的私生子,寄人篱下孤立无援,要不是进了当铺当十一姑的伴读,有幸受到她的潜移默化学生意,她黄得云今天也大不了是在大埔罐头工厂的车间当女工,坐在工作台上手脚像车轮一样同时运作,稍一走神不小心,被机器轧断手指头都有可能。若是她不愿意一辈子与铝皮为伍,其他的出路不外乎到鼓油工厂洗黄豆,或皮草工厂泡牛皮,光是那股冲天的臭气就够她受的。

她力争上游。在男人的眼中,她的惟一资源就是她的姿色,她颊边的那一颗美人痣。为了生存,她黄得云什么事没做过,被王福那两百斤重的肉山没日没夜压在下面,弄得她五痨七伤,全身上下没剩一块好皮肉。再不抽身,她连命都没有了。黄得云想方设法摆脱那只肥猪,苦于逮不到机会,一直到年初香港百姓抢米,一日之间米价上涨几回,她才说服王福,把他推上西贡来的运米船,怂恿他学文咸西街的米行元成丰、乾泰隆、兆丰行的老板,到中南半岛盛产稻米的城市打探门路,自己设点在当地开设机器碾米厂,把碾好的白米运回香港,囤于货仓,便可操纵米价,赚得钵满盘满。

王福果然中计,上船后,至今一去不回。“利源押”当铺附近的街坊,对王福的神秘失踪下落不明议论纷纷,黄得云带着儿子理查仓促撤离当铺后院,也引来种种至今仍未停息的传闻。

一想到从前当铺四周的街坊邻居,黄得云便恨得咬牙切齿,骂他们一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衰鬼。她借钱给义兴隆杂货店的老板济急,当初是存好心相助,还钱是付了利息,她也照收不误。黄得云有闲钱出借的消息传了开来,到后来文咸东、西街花纱布匹行、面粉坊、药材店……等的老板一遇周转不灵,都纷纷找上她调头寸,黄得云尝到高利息的甜头,瞒着王福小往大来,挪用利源押当铺的当银放款收利,到后来简直像经营了一家小型的地下钱庄,用钱滚钱,愈做愈大。

她与街坊交恶,邻居公然对她恶言相向,是因为黄得云向义兴隆的可怜的老板逼债。这家杂货店的老板坐火车到深圳采购蚝油、云片糕等土产,回程被土匪误认为是南北行的股东之一大商家的少东,绑票关到地牢半个月,后来发现绑错了对象,就把他丢在地洞内弃之而去。可怜这小老板给打猎的猎户救了出来,在山里匍匐了十多大,带了一身伤回到家已是不成人形,采购的土产也不知去向。黄得云第一个赶去逼债,她直闯进屋,对着躺在床上、惊吓过度终至失语痴呆的病人声明放利的钱是她一分一厘辛辛苦苦的攒下来的,其间辛酸委屈外人难以体会,说着说着还泪汪汪的。一看小老板没有复元的迹象,黄得云命令当铺的杂役亚辉去搬杂货店的货物抵债,惊动了左邻右舍,引起街坊义愤,大骂黄得云是只吸血的黑蜘蛛。

“你这女人也够狠的,就是不念他是你的邻居,也看在他穷到一家八口一张床了,还苦苦相逼不放!”

黄得云自己对人说是看不得这些帮凶讨嫌的嘴脸,才起了撤离当铺不愿物以类聚的念头,到般含道自立门户去。每晚路过“利源押”后院的夜行人可不这么以为。黄得云逼债未果以后连续好几天,从当铺后院传出的呻吟声转至凄厉,渐渐到不忍卒听的地步,夜归人必须双手掩耳急步而过。然后,突然有一个夜晚,当铺四周静悄悄的,寂静无声,使得行人以为走错了路。黄得云母子就在这时候匆匆搬离当铺后院,而王福也自此不曾再露面。

“你心志高,一步步往枝头上走,大家姐,这是命中注定的!”

搬家那天,黄得云从山脚下沿着石阶梯,一级级往半山般含道新家爬,耳边响起周嫂的这句话,猛然记起济公圣庙水月宫前那个摆摊算命的震大雷相士。他看她印堂平阔,眉精眼企,为白手兴家之相。最后断她:女生男命,终是不同凡响。

6

到了八月底,公元一九一九年那场前不曾见的大旱仍未见好转,水利局第三级制水似乎势在必行。又是一个燠热无风的夜晚,西恩·修洛造访黄家,谈及汇丰银行对外贷款的手续,黄得云强迫自己专心去听,心中却考虑如何启齿,接受英国人的建议,到他下榻的英皇大酒店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她再也忍受不了一身的汗味。她推敲着不是很熟练的英语,正为不知如何措辞而发愁。

感觉到黄得云注视的眼光,西恩躲闪地垂下眼睑,轻轻地摇晃双手握住的白兰地酒杯,半晌才举杯抿了一小口,舐舐酒湿的双唇,又怕冷落了一旁的黄得云,抬起眼睛,朝她笑笑,笑出一脸忧郁的皱纹。借着酒精,西恩慢慢松弛下来,中分的头发再也不那么一丝不苟了,甚至没有缘由的乱了起来,而黄得云并没见他伸手去拨动它。西恩·修洛从一个望之俨然的银行家变成一个自我放逐的漂泊者。

就是这一头弄乱了的鬈发,吸引了黄得云,使她有股冲动,想上去把西恩拥到自己的胸怀。我也同意黄蝶娘的推断,听她柔情脉脉地诉说着,令我发现了黄蝶娘温馨柔软的一面。

那晚西恩告辞时,把房间号码告诉黄得云。

“必须麻烦修洛先生下楼来带。”

“为什么?”

“大酒店的规矩不准华人踏足一步,特别是女人。修洛先生来香港不久,难怪您不知道……”

英国人用手掌下端敲了一下额头,为自己的粗心而道歉,约好时间在酒店大堂见面。黄得云如约而来,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侍女霞女,拎了一包女主人换洗的衣物。转过中环雪厂街角,黄得云记起英国人告诉过她,抵达香港那天,从皇后码头下船,没想到会遇到罢工,帮他拎行李的苦力,扛到半路突然听到工会吹笛子下令罢工,苦力把他的行李丢在路上,人跑了,只好自己拖到酒店,黄得云想象一个头戴帽子,手持拐杖的西装绅士弯腰拖着皮箱行李的狼狈模样,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平日酒店门口守卫的印度门房,开了小差不知去向。霞女战战兢兢躲在女主人身后,三步井做两步拾级而上,推门进去。大堂的大理石拼着漂亮的几何图案,光亮得可鉴人影。霞女蜷曲起脚趾,生怕滑跤了,举步艰难。黄得云也为酒店的堂皇气派所慑住,幸亏西恩适时地从一盆怒放的苍兰后出现,把她们带到电梯去。霞女一见那自动打开的电梯,像见到鬼似的,把包袱往女主人怀里一塞,转身便跑。黄得云强作镇定,为婢女的失态而道歉,跟着上了楼,照着指示走进浴室。

关上门,黄得云打量里头的陈设,乳白色半圆形的搪瓷缸汪着一潭水,这就是抽水马桶吧,上面还有个半圆形的盖子。王钦山买办曾经当笑话说他带了个同乡上华商总会的厕所,那乡下人一进去跪下身来,把抽水马桶当洗面盆趴下去洗脸。缺水干旱期间听到这则笑话,黄得云却笑不出来。

浴室另一头沿着白瓷砖墙下,有个贝壳型的浴缸,里头汪着半缸的水,似乎英国人未雨绸缪,担心万一酒店也制水,让黄得云白跑一趟败兴而归,预先替她留的水。多么细心体贴的男人!黄得云心暖暖的,一层层脱下衣服,连护卫肚腹的肚兜也解开了。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仿如卸下扛在肩头的重负,缴了械似的轻松,跨入温度适中的水躺了下来,让柔软的水一寸寸淹没她的肌肤。

那仿如是一种躺在男人温柔的臂弯,久违了的感觉。黄得云闭上眼睛,每一根筋骨、每一个关节都松弛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应该起身了。打开浴室的门,原以为英国人不在房间,一见到西恩立在窗前的背影,她心一惊,下意识的举起双手掩住脸。脸上的胭脂水粉一定给洗澡的水蒸气弄糊了,她不能抬着这张脂粉半褪的脸去面对这男人的。黄得云遮着脸退回浴室,找寻消失在腾腾雾气中的镜子,抓过毛巾使劲地拭去水汽,镜子里映现了她需要补妆的面目。黄得云拿起眉笔,对住镜子里的自己,端详眼尾若隐若现的鱼尾纹。她不想补妆了,再涂上一层厚粉,只会使鱼尾纹愈清晰可见。念头一转,迅速地卸去脸上的残妆。

她要以一个全新的面目出现在英国人西恩·修洛面前。

西恩·修洛递给她一杯柠檬汁,无法不望着这刚出浴的女人。

“下个月浅水湾酒店开幕宴会,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你当我女伴?”

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不迭。

虽是新来不久,从他推辞不掉的应酬中,西恩已嗅出香港的英国人,不论礼仪举止、生活方式仍然停留在维多利亚时代,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他们当中也有亲友应征召去作战,接到家书形容战场血流成河,自叹侥幸能够从死人堆爬回来,也不乏有子弟在战场上光荣牺牲的,然而,也真难为这些英国殖民者,他们把自己关在南海一隅的孤岛上,无视于时代在往前,从每个星期圣约翰教堂礼拜的座位,到每年总督府庆祝英王的寿辰宴会席次,依旧是一丝不苟,按照阶级官位俨然划分。

他要把这个借用他下榻的酒店浴室洗澡,刚出浴的女人带到殖民地讲究身份门第的社交圈,让她和那一般下巴高抬的绅士淑女平起平坐?西恩甚至不知道怎么介绍她,他对这女人的背景一无所知。那次他上黄家过中秋,黄理查指着客厅那一堂硬木椅凳说是祖上传下的古董,如此而已。看这女人举止从容淡定,眉眼间一股精明,很难把她归类。她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

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西恩·修洛毫无困难地想象宴会的场面,一定和新加坡、马来亚没有两样。一伙优越感十足的英国殖民者,他的同胞,他们在靠武力占领来的土地上以主人自居,肆无忌惮,到现在还以为世界掌握在大英帝国手中。

出席这类的宴会,惟一令西恩·修洛不感到厌闷无聊的,可能就是统治者为了表示与被统治者种族间的平等,邀请本地所谓有教养、文明的土王贵族,在香港则是太平绅士出席宴会,点缀出地方风味色彩。西恩已经见识过本地的立法局议员、律师、医生,他们几乎清一色都是在英国受教育的高等华人,举止谈吐比英国人还英国。他们的夫人个个仪态雍容,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说得不疾不徐,完全大家闺秀的派头。

香港华人西化的程度,要令南洋土王贵族自叹不如。他们在家中使用刀叉吃西餐,夫人女儿弹得一手好钢琴,开口可唱《夏日最后的玫瑰》,社交场合也是穿着束腰的西式长礼服,戴着缀花的宽边帽子,手拿着白色的遮阳伞出现在游园会上。西恩·修洛还是比较怀念穿着金线织的沙龙,难得一见的马来亚贵族妇女。

西恩估计浅水湾酒店开幕那晚,宴会里衣香鬓影,一定少不了长礼服拖地,戴各式各样帽子,完全西式打扮的华人仕女,他可以让黄得云与她的同胞物以类聚吗?实在难以想象黄得云头戴花边帽子,把腰束得可扭断一样细细的模仿英国女人的装扮。

为什么邀请一个名不见经传,也绝对不年轻的女人,而且居然还是黄皮肤的。

“第一次见到你,”多年后,西恩把她的双手握在胸前回忆,“我以为你是理查的妻子,比他大好几岁,你们不是有这种风俗?”

(终其一生,黄得云的年龄对他始终是个谜。)

之所以带黄得云出席宴会当他女伴,西恩自知是拿她来当挡箭牌,摆脱对他虎视眈眈的未婚女子们,特别是她们的母亲。在香港殖民者的上层社交圈里,西恩·修洛被形容成一位标准的绅士:身为汇丰银行经理,出身良好,更有一说是贵族之后,他外观整洁,喜着素色高雅衣饰,礼仪恰适,爱好运动,木球球技精湛。接触过他的都赞美他一口公立学校的贵族英语,对女性尤其和蔼庄重。

用不着渣丁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对他眨眨眼,拍着肩膀说他是“殖民地最抢手的单身汉”,西恩不难从种种迹象瞧出端倪;应邀到银行董事长的府邸喝下午茶,恰巧也在座的女客是夫人的表妹,身上流着一半贵族血统。三军司令在美梨道军营旁山坡上的白色官邸草地上为他的侄女举行游园会,邀请名单西恩·修洛名列第一。辅政司的夫人早在两个月前就把裁缝请到家中为女儿缝制礼服出席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为了请皇后大道中碧翠丝设计一顶新款的帽子,而得罪了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夫人。她听说西恩·修洛可能下星期去做礼拜,预备让她姊姊的大女儿戴上新帽子坐在显眼的位置,为了催碧翠丝赶制帽子而起了冲突。

“老兄,看你有多抢手!”

西恩·修洛把身子一偏:

“她们要不到我的!”

马臣士大班拍他肩膀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旁的夫人则花容失色。

“喔,请千万别误会,夫人,我不是您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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